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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见无人回应,也并不着急,他撩起衣摆,随意盘坐在地上,静静等着。

又等了足足一刻钟,邻近一棵树的后面,才终于绕出个灰扑扑的、小小的身影。

洛朝看着便是一愣:在此之前,他以为这个孩子会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个……自己几乎没有印象的孩子。

这娃娃浑身污黑,头发也乱得很,像一堆乱蓬的杂草。

衣服则明显不合身,比他小小的个子大了足足一号,乱发遮面,而衣服空荡荡掩住了身形,让人瞧不出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看个子只有五、六岁,非常瘦小,裸露在破烂衣服外的脏污手臂,干瘪得只剩一把骨头。

满面灰尘模糊了他的眉目和神情,连眼睛也没有寻常孩子的明亮清澈,瞳孔都被一片阴翳掩埋。

也不知怎么了,这孩子走路很慢,还跌跌撞撞的,直到对方走至近前,洛朝才发现:他的鞋子早就破了,

破洞鞋面的裂口处,还有凝固深褐的血迹。

洛朝无言注视着那点血色,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楚。

同时,那一直沉默的孩子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枯哑,却能听出是个女孩儿:

“您能留下来吗?”

这句话意在恳求,可语气却平静死寂,像是寻问者自己也很明白,她不会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是无望的挽留。

洛朝没有立刻回应,他直视女孩的双眼,很真诚地问道:“你不怕我吗?”

他看到女孩一言不发,两行泪水却划过她脏污的脸,洗出两道灰暗的泪痕。

洛朝望着她,再度陷入沉默,他对这个孩子印象很少,但在记忆中细细搜寻时,确实能发现:

总有团瘦而小的影,默然缩在角落里,因为太过寡言,又因她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悲哀死寂感,使这影子很快就被淹没在其他孩子的笑声里。

哪怕来问他要糖时,在一众叽叽喳喳的感谢和热闹里,这个深知自己不合时宜的孩子,也总会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隐到更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

洛朝想:这也是个孤儿,从头到尾,一直是孤儿。

只有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拼命要抓住那一点黑暗里的光,哪怕,明知这道光是虚妄的。

洛朝伸手将这孩子抱到膝上,把她粘着血的鞋子轻轻摘下来,便看到一双脏污渗血的脚,那些被磨破的伤口里,还掺杂着路面砂石。

这样的伤口,处理起来应当很疼,可清洗上药的过程中,这孩子却没吭一声。

等把伤口包扎好了,洛朝才重新为她将鞋子套上。

期间,他觉出这孩子确实很瘦,踝骨那里几乎只剩皮,抱在膝上,甚至感觉不到有重量。

以至于,当洛朝环过她的腋下,将她重新轻轻放到地上时,能清晰感知到女孩肋骨的形状。

他目光温和,又摸出干净的帕子,擦拭对方满是污垢的面颊,一边问道:

“为什么要跟上来呢?”

错过这次被纳入城池的机会,你以后啊,又要到处流浪了。

其实他心底也明白:

在战乱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性格还这般木讷沉默,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活下去。

可能这孩子心底也清楚——自己必然是要死的,因为不惧那终将到来的死亡,才会为了他人施舍的微小温暖,不惜去追逐一个表面上十恶不赦的魔修。

洛朝见她依旧没有出声回答,只能轻叹一口气,又垂眸缓缓道:

“我其实,救不了你们的。”

在整个世界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无力的。

虽这样想着,他还是从身上寻出一个传送卷轴,并把轴面铺开,在地图样的轴面上,划出一个地点——

那是北岭和中域的交界线:

目前魔门和正道战事正酣,中域此次插足甚少,但算算日子,大部头的军队也该出动了。

中域进驻,还会带来另一批和中域向来交好的势力:西漠佛门。

佛修道义,欲渡众生之苦,在各流派的修道者中,唯他们对凡人尚怀慈悲之心,遇到波及五域的大战时,他们其实很少动武力,反倒是会在战场边缘,救助流民,施粥施药。

不出意料的话,几大佛门此次会和中域的队伍一起来北岭,若能有幸遇上他们,多半就有救了。

洛朝将卷轴的目的地设置好,又将之放到女孩手里,叮嘱道:

“等到了那里,继续一直向西跑。”

“直到看见能让你活下来的人,才可以停下。”

他握起女孩瘦削漆黑的右手,又微笑起来,目光里有期待也有郑重,像慈爱的长辈在对晚辈叮咛着人生道理:

“你自己的命,只能自己去挣。”

在卷轴被启动前,洛朝忽然又想起什么,竟从怀里掏出一包糖,也递到女孩手里:

“慢慢吃,还有,记得藏好哦,不要让别人看见。”

在传送术法的灵光中,他看见女孩紧紧握着那包糖,已经被擦干净的瘦黄小脸上,又有泪痕划落。

人消失在光芒中后,洛朝竟还愣在原地,他回想着女孩最初恳求自己留下时的目光,莫名觉得这眼神分外熟悉——

他在另一个人眼里,看到过相似的眸光。

这熟悉感纯粹是种直觉,因此他不能具体说出来,究竟在什么场景、什么情况下,那人曾用相似的眼神注视过自己。

若非要形容一下,就好像某个濒死的、绝望的人,忽然看见一个活下去的希望——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于是,本来晦暗混沌的双眸里,突然亮起一点星火似的微光……这光芒非常微弱,却能使人支撑着活下来。

可他默思许久,到底还是不能明白,便在心里自问道:

顾归尘啊……而今的你,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人。

为什么,还是要来追逐我呢?

这有意义吗?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曾用相似眼神望着他的人,此刻,依旧用相似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顾归尘在心里默数:第四十三天。

此刻,他们在一处山岭背光处,十数个浮月宫弟子打扮的魔修,正在地面上挖掘着什么——那是一个被掩盖的战时军用传送阵,而且是一次性的。

李随风在一旁啧啧感叹:

眼下这处山岭离雁回关不远,至少仍旧在禁空大阵覆盖范围内。

按理说,一切空间传送类术法、灵器,都是失效的。

唯有极少一部分军用传送阵,以极其昂贵的灵材制作,能够冲破禁空大阵的封锁,实现一次单向传送。

更暴殄天物之处在于,用过一次后,这种传送阵就会被禁空大阵破坏,完全报废。

一般在战场上,此种耗费颇靡的阵法,寻常人不仅用不起,也根本不知道阵图该如何摆。

只有极少数地位颇高的人,会把这种阵法作为逃命手段,当底牌备着,或者是什么不缺钱的大势力,略用一两次,来运输极其昂贵的军需。

而眼下,冷未离预备要启用一个相同等级阵法的原因只是……

“本宫如何能餐风露宿,受万里车马颠簸之苦?”

“马车、轿子……乘个一两日,已是本宫看在柳传泽的情分上,给你们留个面子罢了。”

李随风听言后压根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他自己也混迹边关多年,对军需军饷都极有概念,更是深知此类阵法的珍贵之处。

他心里很惊奇:不都说魔门很穷吗?怎么这位少宫主花起灵石来眼睛都不眨?

难道这就是魔门的残酷之处?高阶魔修挥金如土,低阶弟子穷得武器都没钱修?

众人心里都很感慨冷未离行事奢靡,唯有一个顾归尘,毫无多余的想法,只是纯粹感到有些欢喜——

因为如此一来,路程就被缩短了。

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冷未离的手下告知大家:

传送阵的目的地在汉石城,是目前由浮月宫把守的一座后方城池,而少宫主在城外暗调了一百归属浮月宫的精兵,刚好可以在那时接洽。

其实,这些精兵明面上是为了保护邹氏调来的,实际上却是冷未离深觉自己需要一拨更通他心意的打杂下属,那自然是用心腹更顺手。

李随风倒是对此略有不满:

他们此次行动很隐秘,自己一方人论身份还当属正道,不适合与魔门人士过多接触,冷未离虽是浮月宫少主,却也不意味着他们应当与浮月宫打交道。

万一身份败露了呢?

他可不信这魔门少主会全心全意替他们遮掩。

好在冷未离的下属马上表示:

此次少宫主去汉石城,只是为了就近调动一些浮月宫人手,绝不会真正出现在众魔修面前。

为了保证行动的隐蔽性,如无必要,少宫主也绝不会和其他浮月宫高层联络——

毕竟,少宫主也不想暴露自己和柳家的关系,这次行动,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随风听了,这才神色稍霁。

又见那下属继续告知众人:

阵法再有三日就能完全准备好,届时所有人都要到齐,近三日最好不要远离这处山岭。

顾归尘听了,不由自主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剑:

还有三日。

他能感知到:那人目前就在汉石城附近。

……

已经入了城的洛朝,目前被浮月宫好吃好喝供起来,对千里之外另一拨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邬焦没有立刻接触他——这在他意料之中,试探之举,并不止于赠刀一局。

但洛朝毫无担忧的念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说一个邬焦,哪怕是成日跟在冷未离身侧的下属,他也有信心能瞒过去。

邬焦的怀疑没有完全打消,这算不上麻烦……目前,真正的麻烦是——

他又缺钱了。

其实,他之所以费尽苦心,非要拿得某个魔门高层修士的身份,就是存了一份骗点灵石来用的心思。

没想到,冷未离论身份,确实可以从军饷里支取大量灵石,顶多需要一点印鉴证明——这不难伪造。

难处在于:此次开战前,冷未离已经消失了五十年有余,他没有参战,名下就没有大批军队,因此,尽管依旧能从军饷里支钱,却是有额度限制的……

顶多能取一百万中品灵石。

洛朝难得有些苦恼:这不够啊。

他此来汉石城,自然是有目标的,半月后,汉石城一场地下拍卖会,将出售一件灵物——东海万年沉香木。

这是他最初在邺城打探到的消息,其实,若没有这则消息,用其他稍次点的灵物替代也是可以的……

但既然东西近在眼前,不拿到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他希望此次计划可以万无一失,灵物品质自然是越高越好。

东海万年沉香,拍售底价也起码一百万上品灵石……以他目前的家底,绝对是买不起的。

而且,他也不止这一处需要用钱,直觉告诉他:

老子应该多备点传送卷轴。

空间传送类灵器,可被视为保命底牌,向来是最珍贵的,能在禁空大阵波及区域内使用的卷轴,就更加难得——一卷卖个五十万上品灵石绝对不为过。

他每天日升日落,随着铃声感受到某个逐渐靠近的人,都觉得自己需要立刻多琢磨几种跑路的手段。

以那家伙的死脑筋程度,他深知“你追我跑”这件事情,可能是个长期持久战……自己先备个一百张卷轴,那是必然需要的。

妈的,谁叫他现在是个菜鸡呢?不跑还能怎么办?

谁能想到,事情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为了跑路,急需一夜暴富,而某个憨批正在赶来的路上。

洛朝满脑子想着怎么快速赚钱,第二天,就换了张路人脸,去街上“找灵感”。

没想到,绕了一圈,半月内赚够几百万的方法没想到,却有了点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是,不知从何处运来一批正道修士俘虏,似乎是被拉来汉石城当劳工的。

那些被关押在囚车里的修士们,穿街而过,彼时洛朝正在一处茶楼上喝茶,不意将余光往下一瞥,竟看到了熟人:

是岳书砚和岳书棋。

当时洛朝捧着茶杯,着实有些无语:

这该怎么说,他们……确实很倒霉?

还是说,我好心救下了岳书棋,结果却影响了岳书砚的命运?

否则,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推算,岳书砚这个未来的一流间谍,此刻已经拜入正庸书院,即将开启他的院首生涯了。

他心里犹豫着是否要再次救人,毕竟,按他目前的身份,要不着痕迹捞出两个劳工并不难,顶多会让那个多疑的邬焦再添一层疑虑。

但这也没什么,说到底他只在汉石城待半个月罢了,捞到钱买到东西就该走人了。

弃了冷未离这个身份,再去找一个身份也并不难。

问题是,若是救了人,后头又要如何安置这两个人呢?

光一个戚七如何安排,就已经足够头疼了,再添两个人,必然会更麻烦。

还有一点顾虑他心里没明说:

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还要作煽动翅膀的蝴蝶,去扰动其他人既有的命运呢?

何况,就前头救下岳书棋的后果来看,善意之举造成的影响未必全是好的……

人间各人有各人的命运,而他并不想担下别人的命运——何况这几人,说到底对他而言,只是陌生人罢了。

二是,他将岳家兄妹一事暂时抛之脑后,又下了茶楼,不过是无意路过一处市集,却在路口的悬赏告示里,发现了自己画像。

洛朝心头顿时划过一万个问号……不是,今生的自己,在修真界根本还不认识什么人吧?

怎么会有人出钱悬赏我?

他好奇之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咦?悬赏金额还特别高?足足一千万上品灵石?

洛朝立时就在可疑幕后悬赏人名单上划去了顾归尘:

那个憨批虽然不穷,可也不至于这么富,把他卖了都没有一千万。

洛朝一面思索着究竟是谁在悬赏自己,一面目光继续在告示中梭巡着——也许线索就隐藏在附近。

谁想,不需要找很久,他就又发现了另一则文字悬赏,文书写得啰啰嗦嗦的,概括起来意思就是:

悬赏云麓书院顾长思……活捉者得两千万;

取其人头者,得一千万。

洛朝看到告示的瞬间,就惊得咬住了舌头:

妈的,把他卖了居然真有一千万?

活捉后若能验明为真……一千万还能翻倍?

这他妈哪个傻逼下的告示?

那个憨批有那么值钱吗?

……

他盯着这则告示默然无语半晌,忽然摸了摸下巴,呲出雪白的虎牙,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虽然目前悬赏的原因还没摸清楚……但是,这是个快速来钱的方法啊!

他笑得眯起眼睛,一时心情格外好,想着:

顾归尘啊顾归尘……老子决定,把你卖了……换钱!

其实,若顾归尘现在离他很近,哪怕尚有几天的路程,他也不会考虑用这样的方式赚钱。

哪怕给他一个亿,他都不想再和这个憨批产生半毛钱关系!

问题是,按照铃音传递的距离推算,那家伙若要来汉石城,用最快的马匹,起码还要一个月呢!

哼,毕竟禁空大阵在那儿摆着呢!

老子现在非卖你不可了!

有本事你飞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顾归尘(温柔微笑):我来了……我来救我自己了。

洛朝(笑容隐隐僵硬):你其实可以当成没看到的……老子只是想捞个钱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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