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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人世间,生老病死、爱憎别离……总是常事,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

直到,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一位凡世出身的少年拜入云麓……后来,于短短百年间书写了一段注定将载入史册的传说,他就像旭日东升,其光芒刺破长夜,最终高悬九天,意味着唯一永不坠落的恒定。

对修士而言,帝尊屹立在道途尽头,是一座不可超越的、永恒的丰碑;

对凡人而言,帝尊高居苍穹,等同于神明,不朽如日月。

渐渐地,普天之下,修士也好,凡人也罢,都习惯了这一位的存在,也认同了一个事实:

天穹之上有帝尊,就如同世间有空气和水,他是唯一的永恒;

没有人觉得他会死,也许有一天他会消失,但那必定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帝尊得证大道,要前往传说中的仙界了。

可是,对大部分人而言,所谓仙界——一个只存在于上古神话里的地方,实在太过渺远不可触及,就算是帝尊,要找到去往仙界的路,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

最终,所有人都相信:我们死去的那一天,甚至……我们的子子孙孙死去的那一天,帝尊也依旧会存在着,永远存在着。

这永远究竟会有多远呢?

没人说得清,也许是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无穷尽——对任何生命必然会有尽头的人来说,帝尊都是一种永恒。

曾经的顾归尘也这样坚信着:我死去的那一天,你还会存在着。

洛九陵,会是缠绕他一生的咒,到死为止。

在尚且懵懂的年岁里,他就无数次在心里念诵过这个名字,且和顾十三一起,从大街小巷搜罗对方的传记来看,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怠”的原则,他将许多传记一字一句念得格外认真,执笔勾划……

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傻,明知对方早已突破圣境,达到了自己一生也触及不到的高度,两人间的距离有若无数汪洋大海相连……却还是心怀无知无畏的自信:

总有一天,我会拿着剑,走到你面前;

你我之间,要有公平一战,要分出个生与死。

他正儿八经拿对方当敌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多蠢。

但人不可能永远懵懂幼稚,很多年过去后,他终于认清并接受了现实: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的。

绝望之处在于,他还是不能放弃,若连这个最后的孤望也放弃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在动荡流离的前半生里,他经受了一切失去……在孤独漂泊的后半生里,某一天,他照旧仰望中域,却猛然意识到:

若说到现在为止,我的生命里还有什么不曾改变、不曾失去……那就只有你。

因为你是永恒的。

顾归尘总想:洛九陵是一个既近又遥远的人。

近之处在于,再偏僻冷清的小镇乡村里,随便找一个破旧书摊,都能从中发现他或新或旧的传记。

遑论那些人世繁华处,茶馆酒楼间,戏子与说书人天天演绎他的故事,来往宾客。更是乐此不疲谈论他或远或近的事迹。

他仿佛无处不在。

远之处在于,你哪怕用尽一生去追逐,也无法真正见到他。

结果是,哪怕顾归尘早不像过去那般懵懂天真了,可行为上,与过去还是相同的: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去搜寻关于帝尊的轶闻,他听到的一切,好坏掺半,真假不明,可不论多么荒诞的一小则传闻,他都会认真铭记下来,然后,试图在心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面目。

此话说来荒唐,可细细想来确实如此:洛九陵,是唯一一个,真正陪伴了他一生、从未离去的人。

以这种既触手可及又遥远无比的方式,成为他生命里仅有的恒定。

对世间大部分人而言,帝尊也是永恒,但这永恒仅仅是习惯,如同年年岁岁春去秋来,是天地自然的节律。

如果有一天,这个永恒消失了,他们多半会暂时觉得不习惯,但也仅仅是不习惯罢了。

可对顾归尘而言不一样:

在千余年的岁月里,他每日每夜孤望苍穹,明知不会真正看见那人的身影,也要一直望下去。

他见不到被书写在传说里的帝君,却能见到:太阳、月亮、星辰。

时光渐次流逝,他孤望了数不清多久的岁月,最后,在他眼里:洛九陵就等同于那些日月星辰,组成他心中的天穹。

如果有一天,这个人忽然消失了,这个唯一的恒定消失了……无异于天穹倾倒、星辰坠毁、日月消陨。

这会是他眼中世界的一场崩塌。

前世,他甚至从未想象过这种崩塌:

这怎么可能呢?

你是帝尊、是万万年来,仙途至高点不落的荣光……太阳都会陨落,但你不会。

你怎么可能死呢?

但就在不久前,秘境浮空岛坠毁,别离那一刻,阵法光芒大作,少年临别前,回首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是他分外熟悉的……前世,他在很多人的双眸里,看见过相似的情绪——有温和的怜悯、有真挚的祝福、有毅然的诀别……

这是将死之人,对你告别的眼神。

曾经,用如斯眸光回望过自己的许多人,无一例外离开了他。

这一双双眼,在噩梦里,曾折磨得他近乎崩溃疯癫,后来,他干脆从不入眠,只以打坐调息代替休憩。

可这次不一样,不论他是睁着双目,还是偶尔阖眸,少年离开前那一下回望,都无时无刻不显现于他眼前,要逼疯他,强迫他每分每秒都自问着:

你会死吗?

你也会死吗?

你也会像他们一样,离开我,化作尘埃、光影、灰烬吗?

不……这不可能……我不接受、我死都不接受……明明你是永恒的!

他像是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反复对自己确认:不会发生的……谁都会死,但你不会……

一半又在声嘶力竭质问:万一呢?万一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露出那样的眼神?

那是告别吗?

每一瞬间,灵魂被撕扯的痛楚都清晰传入他的脑海,唯有每天日升日落的两刻钟,他的身心能得到片刻的平静:

有声音自北方传来,纵然一如既往遥远,却昭示着——你没有死。

促使顾归尘勉力安静下来的第二个缘由,是一个即将到来的日子: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

无数史册都记录过,在这一天,某个少年真正踏上修行之路,这是传奇的起点,是旭日东升前夜,天际绽放的第一缕光。

前世千余年里,他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不记得世间很多重要的佳节团圆日,却深刻铭记着这个日子……或许不止如此,那人一生中所有重要的时点,他都背得烂熟于心——

其实也没必要刻意去背,因为他实在看过太多遍了,各家流派的传记野史杂闻轶闻……他都看过太多遍了,在这些书里,哪怕对事件的记述和评价大相径庭,可对日期的记载却是从来相同的。

看得多了,他自然而然就记熟了,记得对方何日出师、何日封禅、何日南巡……

每一次,当恐惧袭上心头,顾归尘总会在心里不断默念这个时点……就如同现在,他从第六千一百道石阶继续向上攀爬,尽管浑身脱力,却咬着牙齿,将一个个字从唇缝里挤压出来:

“朔明纪……”——他攀上又一道石阶。

“壬戌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夏四月……辛已……”念到这里,他竟突然失声痛哭。

但他竟不确定自己是否流下眼泪,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他也听不见自己的抽噎、咽泣、嘶吼……因为雨声太大了。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哭,喉咙如同被深深扼住,无法攫取外界的空气,只能让某种沉重到压垮自己的情绪,随着肺部被压榨干净的气息,倾吐出来。

他想: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来?

这里,不是有你重要的师长亲朋吗?

哪怕你厌恶我,不想在这里见到我……可你不怀念、不留恋他们吗?

这些人,都是爱戴你的。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就在这个雨夜的半月之前。

当天傍晚,云麓主峰正门落锁,只余扫地童子在门前清扫杂屑,这意味着:今日的招收结束了……而那个应该出现的人,还是没有来。

他在清寂的山门前愣住了,瞥见夕阳余晖照在正门门槛上,四周山色幽美沉静。

他不断对自己说:也许只是来迟了……只是来迟了……很快,很快就会出现的……

这自欺欺人被打破于日落的瞬间——铃音来自遥远的北方,那人不会来了。

一瞬间,他维持理智的那根弦绷断了,如同久等之后、最终得知死亡处决的囚犯,直接疯掉,他拿出剑,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只听见周围全是惊呼喊叫,其中还有几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冷静!”

但他恍若未闻,双目赤红似血,神智依稀间,似乎正用剑抵着什么人的脖子,厉声喝着:

“写上去!”

“朔明纪……壬戌年……夏四月辛已,洛朝,字九陵,拜入云麓,为书院第十五代弟子。”

恍惚里,有人在反问什么话,但他统统听不见,宛若入魔,只声音凄厉撕裂、反复道:

“写上去!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的!”

……

这场近乎蛮横无理的以剑相逼,最终是在应鹿鸣的调停下平息的,他还拿到了属于洛朝的学籍牌。

那天晚上,他就双手握着这片木牌,像石头一样静立在书院正门前,任何人来都劝不动。

他想:也许只是有事耽搁了……很快就会来了……只要我再等一等……

但月光洒下来,银辉笼罩的光晕里,总有一张熟悉刻骨的面庞,以将死之人、临终诀别的眼神,向他一次次回望。

他知道这是幻觉,可恐惧还是随之刺向心头……四肢百骸冰凉到冻结破碎,他问:

你会死吗?

……

久久无人应答,而这幅幻想,却钉在他的瞳孔里,成为无可逃脱的梦魇。

我不要看到;

我不想看到;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漫天的无措绝望中,他几乎靠本能拔出了剑,他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调转,对准右眼瞳孔,毫不犹豫地……

深深刺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还得写一章,这个剧情点才能写完……

嗯,其实现在这个版本的阿尘,是很病态的……

希望大家没有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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