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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感自右眼传来。

鲜血汩汩涌出,在右脸庞上划出几道浓重的血痕。

顾归尘眼中,世界的一半骤然陷入黑暗。

血珠沿着他的侧脸缓缓滴落,滴嗒叩击在衣襟上的声音,很轻很轻。

有血花绽开在他的红衣上,和同样殷红的衣色融在一起,竟看不太分明。

月晕中的幻象终于渐渐消失。

他以为梦魇就此结束了,冰封的呼吸才解冻一瞬,却在下一刻,再度停滞。

月华笼罩中,又有幻影出现了:

那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他宽大的手掌上托着一颗淋漓带血的眼球,恍惚中,他似乎还开口说话了。

明明语调温和平静,听来却有一种诡异的冰冷残忍:

“你又一次,要剜下这双眼吗?”

那一刻,顾归尘的所有声音都被扼在喉口,他很想问“你是谁?”、“我见过你吗?”、“何为又一次?”……但他声息喑哑着,只能任由对方继续说下去:

“挣扎皆为徒劳,道眼既成,你已在轮回之外。”

话音骤落的瞬间,像是在呼应这句话,他心脏深处,有熟悉无比的灼热鲜血泵出,涌向残缺为黑红空洞的右眼——

再生、复生、涅槃……在这些灼烫血液的浇灌下,已经破碎不堪的眼球,竟被重新注入生机,在愈合、在复苏……那一半黑暗无光的世界,也随之重新渐渐明朗。

他的心脏深处,从来埋着一颗血钻似的种子,为圣阶凤凰涅槃失败后,留下的最后一滴心头血。

蕴含近仙的力量,为圣阶圆满、准仙阶的绝世灵物,能带给人近乎不死的愈伤力。

过去千余年时光里,他数次身受濒死重伤,都是依靠这颗血种活下来的。

可生的背面,就是死。

他的生,建立在另一人的死之上——一个于他而言,等同于阿娘的人。

每一次,当新的生机随心脏泵出的凤血,拯救他枯竭干涸的血肉……他都会想起对方的死亡,一旦忆及其音容笑貌,他的灵魂就会止不住叫嚣:

我想死……我想死!

可他不敢让意识清晰听见灵魂里的嘶吼,于是,就试图用喉咙里干哑的音节,将心底最深处的绝望盖过去:

“我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活下来……”

求死而不能。

当视线完全恢复清澈的那一刻,顾归尘被漫天洒耀银辉的月光,冻得抖了一下。

他愣愣地想:怎么这样亮?白得像雪一样。

我不要看到;

我不想看到;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再一次执剑刺向瞳孔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

于是,这年夏四月辛已之后的几天,总有人能在云麓山门前的石道上,看见一个双目大睁、脸庞挂着血泪的红衣厉鬼。

也有人说这是个半瞎,便立马有声音反驳:“他的眼睛是完好的。”

偶然见到这厉鬼的云麓弟子们,只将这当个有趣的异闻来谈论,没谁知道,无论白天黑夜,这只“厉鬼”都一直在山道徘徊,但已经没人能看见他——因为“和光同尘”。

其实,前世后半生里,顾归尘已很少再使用这部心法,只因没有必要。

最开始修习《和光同尘》,为的是斩断尘世一切缘,可彼时他早无任何尘缘可断,用与不用都是一样,他在僻静山岭也好、在喧嚷街道也罢,皆是一样的与世隔绝。

而今,他于石阶之上,不分昼夜,来回往复寻寻觅觅,右眼不断有血淌下来。

每过两刻钟,伤口就会重新愈合,他便冷漠而平静地抬手,用剑刃、用枯枝……甚至用石头,再度将之狠力刺穿,鲜血喷涌如流——这是一次次不甘的追问和求证。

最终,凤血几乎从不止歇地在他血脉里涌动,朝着右眼汇集而去,眼球再生的痛楚和血管中的温热,向他证实:

所有人死去的见证……依旧铭刻在我身上。

我还是他们的坟。

这时他环顾四周,看着身畔来来往往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只感到恍惚如梦幻的格格不入,他问自己:

新生?什么是新生?

失神中,他哆嗦着摸向自己的剑——这些剑陪了他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哪怕没有取下细看,他也能清楚辨认它们的名:

劫音——这是剑心;

浮苍——这是剑魂;

弑帝——这是剑骨。

当三把剑随着心境的剧烈震颤而鸣啸时,他也在心中声声呐喊着质问:

这是新生吗?

如果是……代价在哪里呢?

没有任何挽回是不需要代价的。

如果是……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尸骨还负在我背上、种在我心里?

为什么……我还是像一座坟?

我明明站在命运起点,却仍是命运终末的遗骸。

至深惶恐里,无尽迷惘中,突然,一句话响彻在他脑海:

你已在轮回之外。

同时,那个模糊的幻影又倏忽出现在他眼前:

幻象中人,依旧托着那颗浸在掌心血淤里的眼球,低声问他:

“你想看到命运吗?——用轮回的眼睛。”

这句问话,竟始终回荡在他意识里,如诸天神魔居高临下,以无悲无喜的目光围攻他,去逼迫他做一个选择。

他的神魂都要被其声音碾碎,凌迟之痛莫过于此。

尽管记忆对此一片空白,他却以本能回答着,一字一句都在颤抖,是无处可逃的囚徒,是惊慌失措的猎物,是困锁虚空的孤魂:

“我不要看到……我什么也不想看到……有什么办法?还剩什么办法?”

他疯癫似魔,不断呢喃这几句话,又开始惊慌匆忙在人群里寻找:

没有出现……还是没有出现。

寻觅是本能,有时他几乎忘记自己在找什么,只知道要一直向前,永不停息。

这场漫长的等待和寻找,终于在这个雨夜被下达判决:

顾归尘攀过第九千道石阶,意识朦胧中,十天前的某句求问,再度浮上心头:

我不想看到……还剩什么办法?

他不记得任何事情,可孤寂绝望中,心头竟升起明悟:

没有了……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只能去死。

这句话刺得他骨骼也生疼,又一次,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每当他灵魂最深处哭喊“我想死”,他的唇齿间就不自觉念出:

“我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活下来……”

自尽于他而言,是比世间最下贱的屈服还要肮脏的念头,是罪行,是不可饶恕。

他身上背负的所有东西,都在束缚并挽留自己:

剑的魂、心、骨在吟啸、悲鸣;

心脏深处的种子,在为他注入新的生机;

神识被七重天纹金印包裹,成为最牢不可破的庇护;

……

我是不可坠落的坟墓,汲取死亡的血肉而活。

在第一万道石阶上,他能清晰感受到,凤血自心脏涌出,给几乎冻结的、冰凉的躯体带来暖意。

他的剑在哀泣——剑有灵性,感知到剑主心有死意。

最后三千九百九十道石阶上,他不断回忆今生的开端:

我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越思索,神识就越痛楚,脑海就越空白。

这无形中告知他,那个答案是禁忌,是不可说。

记忆是不可溯洄的禁区,他便干脆从本能中寻找回答:

我来这里找人。

找谁?

洛九陵。

为什么找他?

为了杀他。

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明白。

杀了他之后呢?

这一问,使顾归尘的心声久久沉默下去,他隐约间得到了一个答案:

前世,他也曾问过自己——杀了洛九陵之后呢,我要去往哪里?

当年他为此迷惘痛苦,以为自己不知该去向何方……可实际上,顾归尘只是不敢说出那句话——

杀了他之后,我就可以死了;

我再没有必须要活着的理由了;

我终于可以死了。

或者,我没能杀了他,我败了也无妨,因为,那样我就会死在他手上;

由他来杀了我,他是唯一有资格的人;

我终于可以死了。

他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是我唯一的恒定,也是我唯一的终结。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因为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死。

我不要再活下去了。

我来找他求死。

从本能中求索出的答案,让顾归尘几乎发笑:

你是何等不幸……要无缘无故碰上我这样一个疯子……居然想要拉着你,一起去死。

我真是让人恶心。

昔日秘境浮空岛一别,他终日被少年临走前那一回望折磨着。

每个日升日落,他都在克制前去寻人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找人。

若为杀人证道,曾经对方亲手将剑放在自己手中时,他都下不了手,便是再度将人寻回,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明白自己终于该放弃了,尽管这放弃意味着:束缚他的锁一辈子也无法被打破,他的道途又断了,注定一生是蹉跎于圣境之下的蝼蚁。

可他想:蝼蚁就蝼蚁吧,一世都熬过来了,不过是再渡一世。

唯有一点不甘和失落,如细小的石块嵌在心肌,不致命却疼痛:

无论望了多久,蝼蚁和日月之间,都有永不可消弭的距离;

到最后,你我之间,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今生,也许最终会和前世一样,你高居九天,而我只是万众生灵间,微不足道的一个仰望者。

他知晓这些复杂难言的失落根本毫无道理,只好努力压下心绪波动,静静等待少年的归来……

可越等越不安、越等越惶恐,直到今夜,大雨滂沱中,现实告知他:

你不会回来了。

你甚至……可能会死。

他抖着手,拖着沉重湿冷的身躯,缓缓爬过一级又一级石阶,牙齿深深咬进唇间,渗出血珠来,心道:

我不允许。

我都还没有死,你怎么能死?

你既不能成为我的终结,就要成为我的永恒。

我望了一千年的人,要我放弃……凭什么?

哪怕我下不了手,哪怕我毫无理由……要我放弃,凭什么?

对于你,整个天地都未曾有比我更固执的人……我望了一生,突然就要我转身离去,凭什么?

你的命就是我的!

只要我不杀你,你就不能死!

我永远不杀你,你就永远不能死!

你要在苍穹做我的永恒,让我仰望到生命结束那一天。

我不死,你就不准死。

除非你亲手杀了我!

雨势渐消,他终于到达石阶尽头,脸庞苍白冰冷,可瞳孔里却燃着一团火,这点明耀的火光,像他活成坟墓的枯朽躯体里,最后一点生机的汇聚灼烧。

他仰首对着最东方,看到乌云散开的天际,旭日将升的第一缕霞光,破开雨夜阴霾,在灰黑铅白的天空,涂抹成片亮眼的纷彩……

朝霞沐浴中,残雨飘洒里,有铃音自北方而来,他阖目倾听,在心中立誓:

我会把你找回来的,不惜一切代价!

誓言既立,他从夏四月追逐到初冬,远跨一域,从南陆抵达北岭,漫长的等待和压抑,每分每秒,他心里名为恐惧的枝桠都在分岔上长——

很多地方,很多时候……充斥着无数危险……在我到来之前,你会死吗?

日出日落时刻,远方传来的铃声,是他焦躁不安的灵魂唯余的片刻安宁。

因此,那个傍晚,当铃音不曾响起,兆示着对方生命无忧的唯一回响消失了……那一刻,天知道他的情绪有多崩溃;

在另一个傍晚,当他看见少年安安稳稳站在自己,还能说能笑能跳会骗人……又是老天爷才能知道,他究竟有多欢喜。

霎那间,他觉得这个人可爱极了,事实上,哪怕当时的洛朝是个猪头,他也能看出可爱来,在欢喜至极的人眼里,万物无处不可爱,何况,他觉得某个人本来就很可爱。

他笑着想:我的永恒回来了。

于是,曾经眼中崩溃凌乱的万物,在重归天穹的日月星辰照耀下,再度变得有序而宁静。

少年会回到生命的起点,又开启热闹的书院时光——像他曾经看到的那样热闹,在更后来,又如同他曾于无数史书里读到的,成为动荡时代里,冲破前夜的朝阳,成为灭氏族、立宗门的帝尊,成为仙途尽头的丰碑……

成为我又将仰望一生的,永恒的执念。

他寻回人的意志如此坚定,期间从未有一刻动摇,哪怕有圣人拿剑指着他的脖子,也无法阻止他。

直到现在,被放逐虚空的汉石城暗无天日,他蜷缩在城的某一角,被稠深的黑暗包裹着。

恍惚里铃声响起了——只可惜这里见不到太阳。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寻声追去,只因他忽然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可能一直都想错了:

不是因为我不曾寻觅,你才不愿回来;

而是因为,我在这里、我在那里……我在的任何地方,你都不会回来……即便那里还有你的师长亲友、是你前世度过了无数个春秋的地方。

因为你,应当很厌恶我……也应该很厌恶我。

可是……我其实……我只是……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妄想。

这样吧……下一次,我会对你承诺:

你在的任何地方,你将去的任何地方……我永远都不会涉足半分;

只要你活着就可以了……

我只是,不能失去这仅有的永恒。

你回来,我消失。

因为我才是真正无关紧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明天请假一天考试哈!】

写到这里总算可以唠叨一句啦,阿尘这一世,有且仅有一个目的,找到阿朝,为什么要找到呢,因为他要对之求死……其实,他们两身上的困境都是相似甚至相同的;

为什么阿尘要求死呢?为什么他对【重生】这件事情这样冷漠,这样不愿意相信呢……因为他确实不是正常的重生者……具体的原因要到终局才能揭示,这里只能透露两点:

他问代价,其实代价已经付过了;

我以前强调过阿尘是【身穿】,阿朝是魂穿,哈哈,但是当时好像没有小天使发现某个悖论,自己重生,怎么能【身穿】呢,未来的自己穿回过去,那本来的、过去的自己怎么办呢?

如果未来的自己取代了原本的、过去的自己……那何来未来的自己?

但是,阿尘以未来的身躯、带着许多未来的遗物,回到了过去……却没有遇到这个终极悖论问题……所以从中可以推出……嗯,大家可以细思一下,作者君不能再剧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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