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寄望(一百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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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苍茫,四野阔阔,一人行远。
顾归尘愣愣伫立在原地,脸上泪迹被风雪冻住,望见他的背影渐渐缩小为一个模糊的点,最终消失于视界尽头。
人已走远,可那声嘶力竭的质问依旧回荡在耳畔——
凭什么……我凭什么?
这个问题,顾归尘答不出来。
他不由低头,看向手掌心一道血痕,这是洛朝失控之下以匕首刺来时,他下意识伸手握住后留下的。
那一瞬,两人离得很近,目光相对时,他在洛朝眼里看见了清晰的恨意:
最荒唐的是,顾归尘对如斯恨意并不陌生,因为他自己,也曾对洛朝怀有相似的恨——
前世,他于无望中挣扎而活,偶尔身处世间脏污黑暗的某一角,低头看见自己满身狼狈,心绪惶惶无归处,思索很久也不能理清,明天的自己该向何处而去……
恰好那时身畔没有人,连月光都埋在云里一丝不见,眼前全然漆黑黑的,于是,某个在阳光底下始终被隐蔽的念头,开始悄悄生长:
我可以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连在天之灵的已故者们,也被遮住视线,看不到我。
彼时,死亡对他而言,是对所有承诺的背叛,而失信于那些逝世亲人,是他决计不可忍受的。
只是,在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跋涉里,他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被灵魂底部传来的至深疲惫感浸透:我熬不下去了。
每一次,他将剑刃缓缓抵在喉间时,手总颤抖得不行,因为无穷无尽的愧疚感,霎时从四面八方淹没而来,逼得他近乎窒息。
当一缕月光透过云层,反射在他的剑尖,他看见雪亮剑刃上映出自己恐惧惊惶的双眸……叮当一声,剑掉了,刃尖不意划破手掌,渗出血来。
他盯着掌心血痕,久久怔忡出神。
再度抬头望月时,他眼睛大睁着流泪,克制不住地要深恨,长年埋于心底的阴暗念头如背后灵一般闪过脑海: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此时彼时,两人间的位置互换,当顾归尘为洛朝眼底那熟悉至极的恨意而神思恍惚时,对面之人,却被他手心的血迹惊了眼,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洛朝有些清醒过来,他大口喘着气,手抖得厉害,发觉自己居然只差一步,便要动手杀人了。
冷汗涔涔而下,他甚至有些不明白,这让人失控的情绪到底因何而来,为什么偏偏对着顾归尘这样一个傻子,而不是其余在他立场看来更该死的人或者非人……
他不清楚那让人崩溃的悲和恨、乃至遭到背叛般的委屈、失望等等要如何克制,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想杀人……所以他疯了一般连声怒骂着“滚开”,脚步蹒跚不稳,连连退远,目含极深戾气,颤抖着厉声喝道:
“不想死的话……有多远滚多远!”
但那一刻,他看见顾归尘眼底凄然的泪光,骤然感到种很深的痛苦,这加剧了他想要逃离一切的心情——
“滚吧,统统滚吧!”
他收起匕首,不愿再次被情绪控制,跌跌撞撞向风雪更深处而去。
顾归尘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身畔空阔寂静唯余风声,才终于半跪在雪地上溃然失声,他的视线模糊一片,于漫天风雪里反复自问着:
就这样走了……那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他隐隐明白,或许答案是“什么也算不上”,哪怕算得上什么,也决然够不上左右生死的分量,即便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地要恨、要不甘愿、要求不得而放不下……
前世他卑微若蝼蚁,不论爱恨皆无关紧要,今生他义无反顾追逐而来,因他骨底山海可移的固执,更源自一份希冀:
他以为今生今世,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却原来,这份希望,依旧是错寄。
若彻底如上一世般绝望——那人遥远到见一眼也成奢望,他或许不至如此难以放下,大概,他会在时光磋磨里渐渐习惯一切、忘记一切……真正会痛不欲生的是现如今: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希望破灭了。
如果自始至终无法触及,他的执念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是个能够被抹去的虚幻……偏偏触及到了,于是虚幻化为真实的人,本来无根的执念融入到血肉里日渐生长,若依旧要割舍,就变成剔骨剜肉噬心。
他亦如洛朝般不甘心,要付出一切去质问命运:
所有人都让我好好活着,都弃我而去各寻归宿,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凭什么?
凭什么独独留下我一个人?凭什么都要抛弃我?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是我生来有罪活该如此?
他在雪中大哭,明知自己毫无道理,还是要近乎蛮横地想:
任何别的人都可弃我离去,唯独你不可以!
他不懂得这执念深刻至此的缘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求什么,却凭本能咬着牙站起来,一步一跌追逐上去。
他神情顽固,牙间咬出一片血腥气,眼眶深红着,心里喃喃自语: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望了千年之久,不论生死都要求一个结果!
于是,又过了长达半月的跋涉:
洛朝不再去往各地神殿庙宇寻觅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回音,他只是惘然在世间行走,一路向西。
期间,他常常不慎跌落,滚下山坡,摔进河水、陷入淤泥……一个浑然没有生念的人,总是幻想着自己下一刻就会死,他放弃站立放弃挣扎放弃呼吸,是有意或无意,又也许只是顺势而为。
他每做出一个会让自己濒死的抉择前,脑海都是空白一片的,求死的本能刻骨,眼前只要有路就会下意识去尝试,不管那是否是绝路。
每一次,他也都是被顾归尘救上来的。
他能感到拢住自己的怀抱是冰冷的,对方声线颤抖,哭道:“不要伤害自己……”
这时候,他的五感总要因伤势而缺失某一样,听不见看不见,或者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弹……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将人推开:
“滚。”
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因此不能想象那种种绝望而执拗、不得解脱的举止神情……落在顾归尘眼里,有多么让人痛苦。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苦,顾归尘前世曾饱尝过,当他看见洛朝满身血迹躺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眼神黯淡无光时,昔年记忆总会被唤醒——
结果,自己的痛苦和对方的痛苦叠加,使他一度宁可当即自尽……有时候他倒宁愿不能理解对方,否则,不至尝到这成倍放大的死寂绝望感。
惶惑中,他偶尔抱住昏迷过去的洛朝,精神混乱分歧:
他看到那些刺目伤痕,先是惶恐惊惧,恨不能以己代之……
接着靠近过去时,隐听见洛朝的心跳声,又后怕而窃喜,幸好还活着、幸好我没有来晚……我不会再是一个人独自活下去。
一时望见洛朝深深昏迷时也不能安睡,发噩梦般神情惊悸不安……又感到至深歉疚懊悔,甘心以命抵偿,会不由自主想着:
如果没有我的话,他或许现已解脱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生命里,偏要出现我这样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前世的顾归尘也曾反反复复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生命里,偏要出现这样一个人呢?
挡在他去往黄泉的路上,成为他终生不可越过的峰峦,寄予了他存活的全部意义,要毕生仰望下去。
闻歌说的对,望得太久了,终究要恨的。
他看到洛朝每每恢复一点意识,就拼死了要挣脱出去,哪怕浑身伤痕骨断筋折,也要拖着长长一道血迹,毅然背对他离去。
他无声大哭,尾随在后,问了一遍又一遍:
你想去什么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带你去好吗?
不要伤害自己。
前方的人没有一次回头。
他于是确信了洛朝是恨自己的,就如同他曾经恨着九天之上那位帝尊一样……但这一刻,他心中终于升起从未有过的茫然:
我们到底在恨什么?恨彼此吗?
也许不尽然。
他脑海里因此瞬间浮现过很多人的笑颜泪容——每一个人临走前,都留下一句话、一件物,且要他允下一个承诺。
遗物至今负在他身上,承诺至今压在他灵魂上……可那些记忆中早已远走的人,弃世而去时,从来决绝不回头——如现在一样。
他心底刹那升起一个让自己恐惧的念头:我难道恨他们吗?
这个罪恶的念头才诞生不过一个呼吸,就让他迅速掐灭了: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无论恨谁也不会恨着他们……人怎么可以怨恨至亲呢?那绝对是无可饶恕的大罪!
可他竟浑身上下透骨生寒,不住发抖,只得立刻抛开那句“我们到底在恨什么”——仿佛这句问话里头暗藏着食人恶鬼,忘记此问后,重回到现实的迷途里,继续他从来事与愿违的命途。
数月前他踏上北岭大地时,从未料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最开始的愿望很朴素渺小,仅仅是想确认洛朝还活着,且希冀更久的将来,对方也会一直安稳地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
他那时未曾有过分毫越界的奢望,哪怕这人未来的一切与自己不会再有任何干系,他也可以坦然接受——只要洛朝还活着就足够了。
即便后来,有过一些隐秘自私甚至阴暗的念,一些不该生出的占有欲……也被他尽力克制着,因为情感是情感,而理智是理智,人不能放纵自己一直做出错误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厌恶。
到头来,这血淋淋的结果摆在面前,告知他:你还是错了。
可什么是对的呢?
还是说,他的命运就注定如此——越惧怕的事情越会出现,越拼命去追寻的越会远离。
他一次次被推开,心中的绝望也随之积聚得更深,使他几乎要发狂着问: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动手啊……立刻动手啊!
可现实里,他只会一如既往把心灵最狰狞的面貌掩藏下去,用自以为最温柔亲和的神情目光,一次次低声劝慰、小心挽留。
往常两人之间,总是洛朝更爱叽叽喳喳讲话,而他偶尔应和一句,一多半的时候沉默倾听,现在却恰恰反了过来,他尽力没话找话,用他能想象出的最美好词句,描绘一切能使洛朝对这个世界产生哪怕一丝留恋的事物……
而洛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沉默若石。
于是,顾归尘有时念着念着,声音就开始哽咽,语句断续破碎,他一边尽力维持着温柔的笑容,一边泪如雨下……他绝望中不断问自己:
你要怎么救一个想死的人?
他们在死生挣扎里恍惚着,不知不觉竟已冬去春来。
洛朝已行至北岭最西部,过了两域交界处,就到了中域。
关隘处有魔修把守,虽比不上前线森严有序、兵将林列,可到底也是一方险地。
但洛朝对关口前持兵器巡逻的魔修们视若无睹,他意识很模糊,全凭本能在向前走,
关隘城楼上有魔修大喊着问他姓名,或高声呼和“有人闯关”……他统统没听见,依旧寐着眼向前走。
于是,无数箭羽蓄势待发,他无意求生则自然不会刻意去躲,很快就受了重伤,被数支箭羽没后背而入,鲜血汩汩……而他只是神情冷漠地将利箭拔下,也不去处理伤口,只是失血中放慢了步子,却依旧向前走。
很快,远远坠在身后的顾归尘发现前方异动,迅速赶至,出手利落至极,血雨当空倾洒时,他瞬间吸引了魔修们的大半攻击,被围攻在中央,一时脱不开身,只能以焦急的目光远望过去……洛朝察觉到了,可没有回头。
有一小部分魔修从大部队里分出,前来追杀洛朝,挡在路前,他顿时无法继续前行了,于是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把剑,抬手就取了三、四个首级。
意识混乱中,他也不知对敌了多久,更不清楚自己究竟杀了几人,只是回过神来时,边关已不见了,眼前是群山环抱、山峰苍翠,间有古寺檐角隐现其中。
他居然在山腰上,而山道中空无一人,环顾四周时,他认出了这里是何方:钟沁山。
为中域、北岭两地交界处一名胜古迹,是五域有名的佛山,号称西漠之外,天下十大佛门小圣地之一。
此处从来香火兴盛,这时整座山脉寂静无人,料想是被战火波及,香客们都避开了。
洛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可既然来了,亦没有非要绕路的道理,便一步步往山顶佛寺而去。
此刻他满身血污,乃方才和魔修打斗时留下的,手上无知觉间还握着一把剑,其剑刃已被血液凝结包裹住,整个人远观来,形容可怖非常。
且连日跋涉野外未曾打理,致使他发丝凌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来,可惜那眼神也冰冷死寂,透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乍眼看来,只怕会误以为他是从北岭攻来的魔门中人。
好在山道无人,且此处多半是后山,一路行至山顶佛寺时,寺院后门居然只虚掩着,无人把守。
穿过一片院落后,他随意寻了一座古朴庄重的殿宇推门而入,里头竟也空无一人。
这就有些怪异了,无论如何,主副大殿都该有僧尼看守的。
他压下些许疑虑,仰头望向殿宇中央的高大佛像,突然忆及身上最后三支未燃尽的引神香,便想着:既然此处无人,不如干脆在这儿燃去吧。
也算是断了那最后的念头。
虽如此考量着,可等他真的以灵火点燃香支,插在佛像前的香樽内,并在前方蒲团上半跪下来时,心中竟还是升起了不该有的期冀——
也许,这一次会有回应呢?
他调整呼吸,双手合十,正要闭目开始祷告,突然左前方传来一声恐惧的惊呼……他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量还没有香案高的女孩,站在佛像侧边的烛台下,手里握着清扫用的棉布,稚嫩的脸上还沾了点灰尘,应该是方才正在擦拭地砖,才从地面上站起身。
她和洛朝离得不远,只隔了三面相互紧靠的烛台,一双童稚的眼,被掩映在许多烛火后,暖黄的光芒将里头的情绪照得格外清晰:骤然看见陌生人的惊骇,更有恐惧。
洛朝却没先注意到这孩子的害怕,他也很惊讶:
这女孩他认识,是数月前,难民群中的一个……后来,他诱使流民去向魔修透露自己的修士身份,又化容为冷未离,离开的当天,就是这孩子追在马车后面,双脚被路石磨破。
他以传送卷轴送之去了西边,希望这孩子能运气好些,偶遇前来战区施善行的佛修,从而保下性命。
因此,乍然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后,他首先的反应是欣慰惊喜:你活下来了……这样挺好的……
未等他唇边的笑容扩大,甚至柔声呼唤一句,他突然注意到女孩的脸色苍白起来,且隐隐瑟缩惊惧着,似乎想往后退,又被身后的佛像底座挡住了后路。
他为此感到诧异,些许担忧升起……一时间竟不能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衣衫被鲜血浸染,手边还放着把染血的剑,发丝凌乱,脸上也沾满血迹,他试图温和微笑时,在三尺外的孩童看来,无异于杀人不眨眼的饿鬼发现食物后的见猎心喜。
女孩被吓坏了,本能使她要快速逃走,此刻,佛寺内的长老们全聚在正前方一座佛殿做法事,求生意识告诉她要赶紧去往那里寻求庇护。
可坏事的是,偏在此刻在烛台和香案间的狭小缝隙里,身后左右都无处可逃,而前方就是疑似为魔修的敌人……
她开始大哭,惊慌中竟翻手推倒了眼前烛台,顷刻间,三面烛台接连倒下,最后一面只差三寸便要砸到洛朝的身体,且置于其上的许多香烛滚落下来,满地都是,有的点燃了圆柱上悬挂的经幡,亦有一支,点着了洛朝吹落在地的衣摆……
当火焰在殿内迅速翻腾肆虐时,洛朝才领悟过来:
对啊……不可能认出来的……我在想什么呢?
他懊悔于自己没有立刻躲开,甚至还天真地想着把人叫住……事实上他就不该踏入这清静之地,无端端扰闹了旁人的安宁。
可眼下已经来不及了,在经幡、香油、木桌等等物品的助燃下,大殿很快被淹没在火光中。
女孩被围困在其间,惊恐哭喊着。
洛朝拾起剑,往她左侧一斩,将肆虐的火焰和拦路的香案都斩开了,空出一条生路……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女孩惊得愣住,她转头往这个古怪的人看去,发现对方竟已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她不敢拖延,立刻顺着路逃出大殿,打算去喊前殿的长老们来灭火救人。
谁知,早在殿宇烟火腾起的刹那,寺院内的人们便被惊动了,许多僧尼或佛修闻讯而来,透过被焚烧至透明的木门窗格,看见里头一跪立佛像前、正专心合十祷告的陌生少年人,纷纷怒喝:
“何方宵小?敢来我钟沁寺纵火,侮辱佛祖威严?”
女孩被这些高声指责吓得泪水涟涟,她一个凡人杂役,如果成了纵火犯……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说出真相的一刹那,已有实力不低的佛修拿出金刚杵,破入门内,向洛朝当头砸去——
她顿时哭喊出来,慌忙间扯住一位正持着水桶的凡人僧尼,语意混乱着要解释什么……奈何大火中,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杂役,如何能引来关注呢,僧尼根本不耐烦听她的话,只叫她快里火灾点远些。
同时,正合十闭目祷告着的洛朝,感受到身前身后传来的攻击之势,叹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到身前燃烧殆半的引神香,心道:
我只是,想要燃几株香罢了。
他思索一瞬,还是不愿意轻易舍了这最后的祷告机会,便心念转动,借身畔烈焰铸起术法火墙,暂时挡下了愤怒佛修们的攻击。
同时,他再度阖目,心头喃喃自念:
再给我半刻钟,且让我燃尽这最后一份奢望罢。
作者有话要说: qaq,今昨两章合并发辽~明天网课不多,蠢作者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时间辽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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