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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墨茹缓了很久,才从过激的情绪中恢复一点,只还是死死攥着施缘的手,且嘴里不住念叨:

“医生啊,你们有菩萨心,一定要救救我们!”

“这苦命的孩子和我一样,从小就没了妈……整个家里,只有他能懂我的苦楚,也只有我懂他的难处……”

“我们才是真的相依为命……只恨那两个毒妇造下的孽果,让朝儿和我疏远了!我这日日如鲠在喉……”

……

施缘冷静倾听着,她之前对余墨茹少年丧母一事也有所了解。

余家现今的掌权人余兴业,其妻子逝世时,这二女儿墨茹大概十三岁。

但这仅仅是个模糊的概念,直到现在,真真切切听见余墨茹诉苦,施缘才察觉到:少时丧母有多大程度上扭曲了余墨茹的人格。

她终日活在一个威严父亲的统治下,被秉承严苛传统道德的家族束缚着,又在才能品行等各方面被其长姐全面压制,论能得到的长辈宠爱,更不如三妹和四弟……

这一切的一切,使她同时张扬并自卑着,需要靠外物支持维护那微薄的自尊感,因此格外势利虚荣……或者说,她也有心理疾病:

她的人生中过早失去了一个和善慈爱的母亲形象,于是终其一生都在渴望这么一个母性形象来关爱自己。

施缘微微低头,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投射。

余墨茹选择嫁给林泽知——一个在性格上和其父亲余兴业,有着诸多相同点的人,比如心性狠辣果决、对内说一不二、对外能屈能伸……这一切源自她骨底对家庭中父权威严的屈服,她是懦弱而不敢反抗的。

于是后来婚姻出现问题,她选择的情人都更近似于“母性形象”,用以填补她的心灵空缺,这是一种投射行为。

可这无法抹杀现实中血淋淋的真相:她永远失去了“母亲”。

最终,她又渐渐将这种遗憾投射到孩子身上——自身求而不得的母爱,若孩子却得到了完整的,如此她便可解脱。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余墨茹前后生活作风发生了这般大的变化:因为她想成为一个“慈母”,而传统观念里,好的母亲往往是淡雅温和的。

施缘虽心情受到了震动,专业素养却维持住了,她迅速在心中分析完毕了余墨茹的心理状态,毕竟像余墨茹这样的“病人”,在她过往的理疗生涯里,不算少见。

同时受困于父权压制与传统妇德形象禁锢的女性,因此产生心理疾病,也并不罕见。

略微整理思绪后,施缘重新回到本次访谈的主要目的上,即通过余墨茹等亲属,来侧面探寻洛朝的病因。

对余墨茹的心理把握透彻后,施缘迅速找出了突破点,便重新挂上职业化微笑,问道:

“余夫人,您说洛先生十二岁来到您身边……直到进入中学时他祖母去世,这几年中,您常带他回村看望老人吗?”

余墨茹尚且沉浸在自我悲伤里,给自己擦着泪,听言几乎下意识皱起眉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下等人聚集的地方……又脏又乱的……”

施缘哪怕知道作为医生不该流露私人情绪,可在听到这话时笑容还是难免冷了些,“是这样的,余夫人……”

“先前洛先生同我交谈时,我们无意间提及了他的祖母,言谈中他的神色很怀念,说他祖母是位慈祥和蔼的老人……”

余墨茹神色一动,显得很惊讶。

施缘笑容依旧职业化,“据您方才所说……因您长姐车祸耽搁了……您与林先生带着孩子回乡,却没能赶得上洛先生祖母的丧礼?”

余墨茹被问得脸色一白,立刻急匆匆辩解着:

“这我哪里知道?”

“您知道的,我与朝儿他祖母,几年也见不上一面……我哪晓得他们还有这样亲厚?”

她又开始哭,不住拿帕子拭泪,“说到底,还是朝儿同我不交心……他但凡能对我说想念祖母了,这敬孝道的事情,我也没道理推拒……”

一面哭着,她一面又开始控诉郑禾淑与王红芬。

施缘笑容未变,“我听说,您与林先生关系不合?”

余墨茹瞬间收起了泪水,神情忽而变得冷淡至极,“医生啊,那可是个狼心狗肺的人,要不是如今他前途断了,我们母子还不晓得要怎样受他的气呢!”

她眼中有恨,咬牙道:“朝儿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岂能甩脱责任。”

施缘迅速捕捉到这几句话中一个诡异的地方,她在纸上写着:我们?

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子,成了“我们”,而生父在继母眼里,却站在自己和孩子的对立面,成为“敌人”?

施缘接着问及,为何如此多年来,余墨茹未曾同林泽知拥有亲生的孩子。

奇怪的是,这明明该是触及余墨茹痛点的问题,她却冷漠非常,答得十分痛快:

“我没有生育能力。”

施缘追问:“所以,您将洛先生当作亲子看待?”

余墨茹瞬间一改冷漠,泪溢出来,“哪怕我真有亲生骨肉,也不致如此用心……”

她又嘲讽又自怜,“您知道的,我父亲不待见泽知,更是从来看不上我这个无能的二女儿……加上泽知事业还要靠我父亲帮衬……我们母子在家中,从来过得如履薄冰……”

“为了讨好我父亲,为了能让那老东西另眼相看,再丢下句不轻不重的赞赏……你根本不明白朝儿吃了多大的苦……我们苦啊……”

她捂住脸恸哭,“姓林的是个不管事的,自保都无力……我父亲又看不上我们,在这家里,我们活得小心翼翼,眼看着终于熬出头来了……”

……

访谈在余墨茹的哭泣声中结束,临走前,她又一次握住施缘的手,哀泣着:

“医生啊,一定要救救我们!”

施缘微笑点头,“这是我的职责。”

第二位接受访谈的人,是余兴业。

这位在s市商场上享有赫赫威名的老商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利落果决的杀伐气。

他的深色唐装半旧,各处都理得很平整,坐定后背脊挺直,眼虽浑浊却带着威严的审视感,精神矍铄。

一男一女,两位着装整齐的助手,分列在他两手边,各自怀抱着文件,恭敬垂首静默着。

这无形中为他增添了气势,不怒而自威。

施缘事先已对这位老人的性格作了些了解,知道他说一不二的刚强性情,也深知他崇奉着极传统的家族观与为人观,身份上是个商人,却熟读四书五经,奉行旧时道义,且结交着不少文史书画类名流学者,论其气质底色,十分接近于末代士子。

实际上,余家祖上确实是诗书起家,这注定了他们即便选择从商,骨子里也有些东西和普通的商人不一样。

若用余墨茹的话来讲,诸如郑禾淑这类真正从底层杀出的草根商人,奉行着什么江湖义气……这些都是不值得被他们正眼看待的“暴发户”。

两方问过好后,令施缘没想到的是,身为受访者,余兴业却主动夺取话语权:

女助理将几份文件摆在她的桌前,随着男助理声调无起伏的念诵,不住翻动着。

施缘听了一会儿,深感惊讶:

余兴业竟然想请她以医生身份作证人,当堂指控林泽知、余墨茹夫妇,在抚养洛朝的过程中,从未尽到父母职责,甚至使用暴力,以致当事人成年后出现心理疾病。

一位晚年丧子又丧女的老人,居然要亲手把自己身边唯一一对直系后辈送上法庭,只为了给实质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出气?

这太怪异了,简直有违伦常。

且余兴业的最终目的更让她惊骇:

男助理表示:“我们家老先生,想夺得少爷的民事行为代理权。”

早在四年前洛朝的精神疾病为周边人熟知后,其民事行为自主能力就被暂时剥夺了。

施缘甚至了解到:

这位让整个s市的心理医生感到棘手的病人,三年前曾试图出逃自杀,后来,其家人不惜花大代价在全城寻找……自那次寻回人后,其生活便被严密监管起来,包括身份证在内的一切社会活动必须证件,都暂时被代理其民事行为能力的监护者收管。

说得不好听一点,所有精神疾病患者,在被完全剥夺自主行事资格后,就成为了实质上的囚徒,区别仅仅在于,他是被关押在医院,还是被关押在家中。

按常理,任何精神病人失去自主行为能力后,将代理权交予其父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施缘不能理解余兴业的动机。

而且,方才男助理控诉的种种“罪行”,若是为真且被定罪,余墨茹和林泽知被送进监狱服刑都有可能。

会有父亲愿意送自己的女儿去服刑吗?哪怕他们父女关系僵硬,从正常人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也不至如此。

余兴业双手扶在檀木拐杖上,声音沉缓而含着隐怒,“因为他们不配当父母!”

他说着就咳嗽起来,眼中同样有恨,“我宁肯没有这样的女婿女儿……林泽知,是个背信弃义、忘本叛祖的小人……另一个,可恨我没有管束好,全失了气度教养,自己活得不如意,就将气撒到孩子身上!”

施缘心中再度震动,只因从余兴业这里,她听到了一个和余墨茹口中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在余墨茹心里,她是个知错能改的慈母,在尽力弥补孩子从其姑母、父亲、表姑处受到的伤害,因为相同的早年丧母经历,她与孩子格外亲近,只恨昔年雪夜造成的那道伤疤始终横亘心头,难以完全化解;

又因要仰人鼻息生活,她在丈夫和父亲的双重压迫下,心力交瘁地维持着生活,并与唯一的孩子相依为命,只盼望孩子出人头地后,能冲破两个男人的束缚,从此母子过上自在的生活……

施缘知道这些话不能尽信,可还是料不到,从另一人口中讲出的故事,反差能有如此大:

据余兴业所说,昔年的余墨茹因深恨林泽知的出轨,将恨意转嫁到了洛朝身上。

又因为洛朝的生母出身贫穷,她非常看不起这个穷乡僻壤里长出的孩子,极尽所能地嘲讽贬低他。

实际上,彼时余墨茹的生活也陷入了困顿,丈夫出轨、父亲又不待见她,只得在长姐面前做小伏低讨生活,偏生她骨底的自卑催发了对虚荣的追求,因此乐于和家境不如自己的夫人们结交,到她眼里的“暴发户”、“下等人”之中,去享受赞美、寻找优越感。

余兴业稍一谈及往事,便愤恨不已,“她哪里是在用心教养人?她是用对畜生的方式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我这女儿从根上就烂了!”

他情绪非常激动,使得男助理连忙扶住他帮着顺气,而女助理又递上一份文件,“这是证据。”

施缘神情严肃,慢慢翻看着……越看越心惊:

这份足足厚至两百页的“证据”,由照片、文字口供和部分医学鉴定等组成,各类资料的时间跨度足有十年之长,可见搜集此份文件的人费了多少苦心、又找了多少人当“证人”。

其实,光凭这份文件,即便没有她这个心理医生作证,余兴业要状告功成,以至将林泽知夫妇送入监狱,或者至少夺来行事代理权,也是足够的。

若全部的文字、图片和伤情鉴定都确凿为真,那么,当事人的少年生活,简直和地狱无异。

余兴业说,余墨茹如同在养畜生……其实,施缘看了长长一份资料后,觉得更准确的描述是:

余墨茹以为自己在养一只宠物,高兴了可随手施舍极贵重的物品,对你温言细语,不高兴了,她身为“主人”,要对之进行辱骂鄙夷乃至责打,都是无人可管的。

而宠物和畜生的区别在何处呢?

畜生是养来宰杀的,而宠物是养来逗乐的。

她会先给这孩子穿上极不恰当、极简陋失礼的衣服,再带之去往所谓“高端”的宴会酒席,让一众总是围绕着她奉承的“暴发户”们,像观赏猴戏一样围成圈,盯住最中间那个从僻远乡村、落后城镇走出的“异类”,并纷纷露出惊奇讽笑的面孔,捧腹大声嘲笑着。

他们会极尽能事地找出这个孩子身上值得讶异的“笑点”,衿傲自满如他们,觉得这个出身乡镇的少年,连呼吸都充满了愚昧无知落后的味道,尤其是不会口齿清晰地说英文、不会弹奏任何一种乐器、看不懂外文菜单……每一点都值得他们来回讽刺嘲笑许久。

这之中,他们还会举出例子作比较,说什么,和你同一年纪的某某人家的孩子,已然在什么领域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前途一片辉煌……而你,永远只是下等人。

他们不遗余力地践踏一个孩子的人格与尊严,以此寻找人生的优越感,也藉此讨好本场宴会的主角——

余墨茹穿着礼服,被众星捧月在中央,往往跟着众人一起大笑,她对此感到快意非常,甚至想出更恶毒的花招,比如,让少年为人们倒酒,再故意挑剔其动作和笑容不够恭敬,并打翻酒瓶酒杯,要他跪着一点点拾起碎片……

每到这时,她心头终日掩埋的恨全发泄出来了,“看哇,这就是林泽知生出来的东西!和他父亲一样滑稽可笑穷酸落魄!像条狗一样!”

周围人听了纷纷应和着大笑且拍掌。

期间,也有人自以为高雅,对这种游戏感到无趣,往往站在外围,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偶尔才会用帕子捂着嘴忍不住笑一两声,在他们眼里,这少年只是个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小丑,与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至高的轻蔑是无视,是即便笑出来,嘴角也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

余墨茹自诩为宠物的主人,而林泽知,更像一位蛮横高傲的“暴君”。

他在仕途打拼,常到林家去献媚讨好,因此为外人暗地鄙夷,但他惯来能屈能伸,极端渴慕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将一切曾贬低鄙夷他的人——包括余家父女,全踩入泥地。

在外头受够了气,他回来后就成了自我领地上的“暴君”,要以此发泄内心的阴暗面,好叫他一旦踏出门后,便重新成为有教养的“人”。

余墨茹他惹不得,因此本来他一贯对佣人们发火,结果,如今家中来了个少年。

在林泽知的世界里,所谓血亲是不值一提的,他出身的家庭贫穷且子女多,曾深深怨恨父母将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受苦的。

因此,他的生父,也就是洛朝祖父的葬礼,他亦是不情不愿去的……及至后来洛朝的祖母逝世,他因知道这位老人在家中无地位,甚至打算过干脆不去参加丧礼——毕竟,要应付余家大小姐的丧事,并一同讨好余兴业,就够费神了。

这一切,导致他看待少年的眼光,从一开始就是厌恶的:

只因,他在这小少年身上看见了过去那个地位卑微的自己的影子,何况这个孩子的诞生,本身就证明了过去的他是何等无能,连婚姻都无法自主。

他将对过去自我的怨恨,转嫁到少年身上。

尽管夫妻二人出于颜面问题,给少年择定了s市当地最好的中学……可不论少年取得的成绩怎样足够优秀、又怎样辛苦乃至自我折磨般才能赶超一众底蕴超过他太多的同学……放到余墨茹眼里,这只是下层人无力的挣扎,不屑一提。

而在林泽知眼里,这更戳了他的痛处:

哪怕少年在家中尽力活成隐形人,也从不向所谓的“父母”告知学习生活上的一切……林泽知还是会次次找出少年的成绩单——那上头的分数越好,林泽知就越愤怒:

“蠢货!你以为这些东西有用吗?”

“呵,当然,学点所谓的修养洗刷掉你的无知是必要的……你也需要一个好看的学历,去得来一个打入上层社会的机遇,并拓一拓眼界……”

“可你要是真蠢到以为,能凭所谓的学问,成为真正的上等人……那可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我曾经也同你一样蠢,觉得凭自己就能改变命运,愚昧!这些东西,不过能让你跪着赚一碗饭吃!你往后该受的侮辱一样都不会少!”

“真想出人头地,得来荣华富贵……抬头看看你那可笑的母亲,学学她是怎么去讨好她大姐和她父亲的!”

他冷笑着,一点点撕碎那成绩单:

“我知道你这孩子暗地里极怨恨我这当父亲的,估计心里觉得我不配为人父?”

“呵,早点认清现实吧,有些人生来比你高贵!若没有我呕心沥血在前头铺路,你这辈子都只能窝在穷乡僻壤当个废物!”

他竟然摆出慈父的姿态,抬起下巴,冰冷着面容笑道:“感谢我吧,我的孩子。”

林泽知仕途还算顺心时,会丢出种种言语的讥诮,可一旦前途遇了坎坷,他深埋骨底的、对出身卑微的愤恨,就爆发出来——化为明面上的暴力和虐待。

他行事很谨慎,几乎不留下痕迹,且他还不忘威胁这个处于绝对弱势的孩子,“我一句话就能毁掉你的前途。”

他确实不在乎这个孩子,在他对未来的构想里,自己会引以为傲的后代绝不该出身于乡村,也绝不缺少女人来为自己生孩子,而眼下这个少年,更像是他身上的污点,是对他穷弱过往的无情揭露。

因此,当学校老师向他报告少年的抑郁病情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不悦,“你可不要像一个病人,在外头丢了我和你母亲的脸面。”

……

昔年的许多事情,件件触目惊心,无论发生在屋宇中最阴暗的角落,还是被呈现在华丽的宴会中央……最终,竟都留下了蛛丝马迹,被整合在两百张纸内,写尽一人少年时所有的不幸。

施缘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听到余兴业的恨叹:

“一个心肠极好的孩子,偏偏落在狼窝里!”

余兴业老泪纵横,“要不是这孩子品性坚韧,早被这两人磋磨死了!“

这一刻,这位古来稀老人的连连泣涕哀叹,竟让施缘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和同样哭泣不止的余墨茹何其像?

“我老了,护不了他几年了。”

“他父亲是个人面兽心的,表面斯文,背地里狼子野心,就觊觎着我余家的家业呢!”

“墨茹又是个狠毒的,我要是走了,这两人能让朝儿落得好?只怕要将这孩子啃得骨头不剩!”

“可恨啊,我早年因林泽知而对这孩子产生了偏见,误解冷落了他多少年……没想到偌大的余家,旁支里与我沾亲带故、形形色色各类人……论待我的真心,竟都不如一个外姓的孩子!”

他抖着手以方巾拭泪,“朝儿是我见过的最体贴善心的孩子,与我那死去的大女儿最像……我梦里都希望他姓余,早有把他过继到我亡女名下的意思,如此便可让他名正言顺继承余家产业……绝好过让旁支里那些牛鬼神蛇捞去……”

余兴业叹息,“可惜这孩子,太过赤诚,惦念着死去的祖父祖母,不肯改姓……这更叫我担忧,如今他发了这等病,我一旦走了,谁还能护着他呢?”

“我们祖孙两个,在这偌大的家里相依为命啊!”

这话听来字字恳切,绝不是说谎,却莫名让施缘背上腾起一股凉意:我们?

余墨茹心里有一种“我们”,余兴业心里有另一种“我们”……到底哪种为真、哪种为假?还是说,统统都是假象?

老人垂泪一番后,大意是觉得这苦肉计已到位了——他自以为这番真情剖白足够打动这位有良心的医生,因此身畔助手们再度提出诉求:

“请当我们的证人,将林泽知夫妇告上法庭后,我们的律师团会尽力拖住他们,力保少爷不受他们侵害。”

“届时,我们老爷早准备好了疗养住地,就在a国一座岛上,相信没有林氏夫妇阻挠,少爷的病情才有痊愈的希望……”

“老爷表示过,可天价请来最顶尖的医生,只希望在临终前,看到少爷痊愈。”

……

助理们反复言及其中利害,可施缘只是婉拒:

“对不起,法庭作证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我会尽力救助我的每一位病人,额外的费用就不必了。”

余兴业深感惋惜,临走前,他也向施缘点头致意,诚恳表示:

“医生,请救一救我们。”

余兴业走后很久,施缘还是不能回神,她想:这个家族的一切,或许比她想象中的更复杂。

因为,在余墨茹的口述中,余兴业只是一个固执且难以相处的无情长辈,对出身卑贱之说根深蒂固,对待洛朝,一向只有漠视和无视。

到底谁在说谎呢?

直到林泽知前来接受访谈,施缘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

从始至终,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余氏父女确实是这样以为的,觉得他们和曾经深深被自己伤害过的少年,如今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因为,连林泽知也这样以为,当他坐到施缘桌前,不自觉红了眼睛,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朝儿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个家里,余氏父女向来瞧不起我们……我们相依为命到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怪病上呢?”

到这时,无论林泽知口里说出再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施缘都能勉强保持镇定了,她不出意外地听见林泽知在控诉余氏父女,或者说,余墨茹还只是顺带的,他最主要在痛骂余兴业:

“这个老东西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的孩子……逢年过节,余家旁支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拜年,朝儿仪表体态处处挑不出毛病,可只有他叫外祖父时,那老东西应也不应一声。”

“老东西眼里就没有我们这两个人,连最基本的面子情都不给!”

“还有余墨茹,她嘴上不敢说,可我知道的,心底一向把朝儿当笑话看!”

……

林泽知说着说着,泪水沾湿整洁的西装,他似乎抬手想抽根烟,看见施缘身后“禁止吸烟”的标志后,又硬生生止住了摸烟的动作。

他垂头泣诉着,谈起自己唯一的孩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知道朝儿还是怨恨我……我明白这种感受,因为我也曾这样恨着我的父亲……恨他不能给予我想要的东西……”

“整个家里,只有我和朝儿是能相互理解的……他就是我的延续,我明白他为什么痛苦……他成日在余墨茹和老东西之间周旋,压抑得太久了……”

“可惜我以前不明白,处处冷落了他……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无论仕途商途都已到尽头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父子终于摆脱下等人身份,出人头地的希望!”

“我不奢望他原谅我,亲生父子之间,何苦还计较那么多呢?我现在只愿帮助他早些拿下余家,不必再受老东西的气,出了头后,将过去受的一切苦都报复回去!”

“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也能理解……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不论是我打拼出来的人脉也好、资本也好……以后不都是他的?父亲何须与孩子怄气?”

“等时间久了,他会慢慢明白的,不会像现在这样疏远我冷待我……会懂得我的苦楚就是他的苦楚……我们父子挣扎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那时候他会放下一切的……”

……

果不其然,林泽知说到最后,和余氏父女一般恸哭着求救:

“医生啊,救救我们啊!他不能有事啊!”

……

更之后,施缘又对洛朝的其余亲朋做了访谈:

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王红芬,这苍老的农村妇人竟带着自己的四个女儿直接在门外对她下跪,只是哭,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倒是那几个女儿,口齿清晰,眼中纷纷噙着泪:

“医生!医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们的哥哥!”

“若没有哥哥,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您一定救下他啊!没有他,我们又要怎么活啊?我们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念完书,成日哭着在家里等哥哥回去给她念故事……”

“您救救我们啊!”

……

别的任何人,或许不如这几个女孩如此悲痛,可也都表示出了相同的意思:

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救下他,您救下他,同时也是救下我。

莫名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施缘脊骨生寒。

特别是当她再度见到洛朝,看见这外表俊美文雅的青年,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姿态安然地坐在桌前,微笑着把玩手里一株桔梗花……

她突然感到分外荒唐:

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忏悔也好、悲嚎也罢……他们扯开嗓子发出喧嚣的吵闹,竭尽全力在挽救对他们而言,甚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

可当事人本身,竟沉默至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几乎透出种寒凉的冷漠,仿佛面临疾病困苦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陌生人。

施缘顿时明白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

不在乎曾于此地痛哭的所有至亲……也同样,不在乎自己。

施缘深吸口气,缓缓坐下来,开始又一次诊疗:

“您好,洛先生,我叫施缘,您的现任心理医生。”

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差点握不住钢笔。

洛朝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位医生的微妙变化,因此他极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桔梗花放到鼻尖轻嗅着——

蓝色的花束挡住了他轻笑的唇型,在窗外明媚阳光的映衬下,竟使他透出种奇异的纯粹感,如同赤子之心的少年般纯粹。

“您听到了什么?”

施缘觉得这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在试图掌控对话的主导权,但此时此刻,她除了顺着问话去答以外,竟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题——这点实在有违她的职业素养。

她吱唔着,拇指无意识在摩挲笔尖,“一些……很沉痛的过往。”

洛朝微笑,“你害怕的不是这个。”

施缘莫名深深战栗了一下,思绪凝滞中,她几乎脱口而出,“您的亲人们……哦,还有,一些要紧的朋友……他们对我表示……”

她牙齿有些颤,“他们很爱你。”

结果,出乎意料地,青年挑起眉尖,笑容更加明艳,却透出种无言的冷,“他们当然要爱我。”

施缘摇头,“我不能理解。”

换作任何正常人,在受到那般超出底线的伤害后,所能做到的最好状态,就是彻底远离并不再相闻——有些伤痕和怨恨,是无法被弥补的,永远也不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仿佛被下了蛊一样,疯狂地将感情投注出去,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和青年相依为命,他们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相互理解的彼此……

不止如此,他们还相互敌视:多年在怨怼中因利益关系而绑定的夫妻,此刻都表示出愿意撕破脸的决心,父亲甚至愿意为了一个外人将亲生女儿送上法庭……

这太可怕了,简直像巫术。

施缘听到低喃的安抚:“医生,不要紧张。”

“你是安全的。”

青年带着柔和的笑容,讲了个简短的故事,那故事名字叫《镜子里的魔鬼》。

故事很短:

说是一个人某天早上起来洗漱,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魔鬼,他害怕至极地打碎了镜子,结果发现这没用,不论他去到任何地方,只要有能成像的镜面,魔鬼就会如同附骨之蛆,咧开血盆大口对他笑……

直到有一天,他打碎了世界上最后一面镜子,他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却突然感到身体内传来啮咬的痛感……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魔鬼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最后,将他吞吃掉了。

施缘思考着这故事的内涵,以目光无声问着:

你,是故事中的魔鬼?

洛朝笑容绽开,眉目显得愈发温柔,他轻声道:“不,我是镜子。”

他低头轻嗅桔梗花,指尖捻起一瓣即将掉落的蓝紫色花瓣,“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医生,你没听出来吗?魔鬼就是他们本身,只是平常时候,鬼怪被人皮人骨掩盖住了,唯有镜子照出他们的瞳孔,倒映出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魔。”

施缘感到茫然,“镜子,最后碎了?”

他笑意扩大,“什么样的镜子不会碎呢?虚假的镜子不会碎。”

“鬼怪啊,想要变成人,于是他们择定一副皮囊,开始日渐啃食其内的灵魂。”

“可灵魂是无所察觉的,因为,魔鬼也许就是灵魂本人呼唤出来的。”

“灵魂觉得自己依旧是人,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被魔鬼腐蚀了,作为人的部分,他们已然死了。”

“所以他们打碎每一面镜子,欺骗自己依旧作为人而活着。”

施缘目光怔忡。

洛朝垂下眼睑,“所以,医生你不需要害怕,你的灵魂里,没有那些古怪的东西。”

他突然像孩童般笑起来,“我本来,是一面不会说谎的镜子,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打碎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害怕。”

洛朝眼眸深处,有一丝戏谑和嘲讽,“他们害怕看清楚自己。”

“如今,我替他们造出美丽的影像,他们望到镜子里完美的人形、那希冀已久的人形……如此狂喜。”

“他们以为自己爱上了镜子,其实,他们爱的是镜中想象出来的自己。”

施缘陷入沉默,她看见青年逆光的侧影,带着亦幻亦真的疏离感,听到他歪着头轻笑反问:

“世界上很多人,心里都有魔鬼,不是吗?”

施缘一阵茫然,听到青年冷漠如判决的呢喃:

“所有魔鬼都会误以为爱上我。”

“我是他们唯一虚假的镜。”

作者有话要说:  接近日万,所以更晚辽orz

感谢在2020-03-1700:46:56~2020-03-1801:3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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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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