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寄望·千江夜雪(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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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翌泽以调停者身份出面,劝顾归尘手下留情,说既可以靠比试途径解决此事,何苦闹出血案呢?还表示,愿意由他来从旁督查,保证后两场比试公平公正。
左执衣刚刚死里逃生,心中恐惧犹在,对此提议并无意见。
顾归尘则神情冰冷,一言不发,静听郑翌泽那看似有理有据的劝解,对方还私底下向他传音,无非是“杀人时机未到”、“莫要莽撞行事”芸芸。
他没有回应任何话,心中却深知,崇明剑派既已打算介入,他不接受也得接受,可见左执衣实在走运,竟在临死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他并不畏惧,心中思量着:既然后续两场比试皆由崇明剑派接手安排,左执衣能动的暗手也格外有限了,他有信心取胜。
于是,几方约定好地点,将在三日后进行第二场比剑。
可现在,十三不同意顾归尘去赴约:
两人在大门口僵持不下,几乎争吵起来。
转眼日头移过中天,顾归尘怕误了时辰,心头愈发焦躁,深恐左执衣为了逼他现身而将顾霖铃的事情宣扬出去——他万万不敢避战。
可这份忧虑,偏偏无法宣之于口,导致十三根本不能理解他,甚至向他发火,“哪个叫你先动手的?!”
十三的意思是,最初不论左执衣用何等手段去激将,顾归尘都不应该理会对方。
闹成现在这地步,十分不好收场,叫他们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输了的坏处显而易见,赢了却更容易招来祸端:
本来,顾归尘参与剑道大会复选的战果已经十分惹眼,若非在外还挂着个崇明剑派弟子的名头,他相信某些势力早已找上门来了。
如今还当众和左执衣比剑,假使真的赢了,且姓左的履行赌约向天下人承认《万衍》剑谱的真实来历……顾归尘岂不就和斩天剑门结下了不死不休之仇?
到那时,远在南陆的胥长阳,哪怕仅仅为了保住声誉,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法子杀了顾归尘的!
胥长阳可是圣阶修士!真铁了心要碾死几只蝼蚁,他们又能逃往何方?!
为今之计,只有选择忍气吞声,主动向敌方示弱,才能减少存在感,并渐渐消失在各方势力的视线中,以求在偏僻一隅继续苟活。
“可我没有输过!我从来没有输过!”喊出这话时,顾归尘近乎带了哭腔。
“你今天但凡踏出这门一步,往后就别想再回来!”十三苦口婆心劝了许久,见他依旧顽固不化,终于也生了怒火。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骤然凝固了。
没有人再出声。
良久之后,约定的时辰已过,顾归尘到底忍受不住,边哭边问:“凭什么?”
十三仍旧答了那句话:“因为贵贱有别。”
同时心里叹息:我们输不起,可更赢不起啊。
……
站在屋内全程听见了这场争吵的顾霖铃,始终没有出声,独自辗转思量到入夜,依旧不能寐,终是披衣执灯而起,打算去顾归尘屋中看一看。
结果,离屋门还有几步路时,就听见了屋中传来压抑的低泣声,从窗缝里一看,却是顾归尘手里抱着浮苍、劫音两把剑,垂着头在哭。
灯影绰绰里,她看不清这孩子的神态,却能深刻体会到那哭泣中满含的委屈难过。
她默然伫立片刻,最终悄悄退开了。
转而来到十三的屋中,发现他果然也未睡,正就着烛火在桌上刻一方阵盘,嘎吱的木屑掉落声不断打破深夜的寂静,他眉眼垂着,神情淡淡。
顾霖铃坐到他面前,开口就道:“下一场,你让十九去吧。”
十三听言手中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您疯了?”
顾霖铃却转开话头,说我记得前几天,你抽空去剑道大会上观赛,恰好十九那次连胜三十七场,当晚你沽了些酒回来,面上瞧着很欢喜,说要喝酒替阿尘庆祝得胜。
我也顺道做了点饭菜,你一开始边喝边笑,后来醉了,竟哭起来……你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十三沉默不语,那晚在饭桌上,三人围坐在一起,独他一个疯疯傻傻、又哭又笑的,还醉中扣着顾归尘的半边肩膀说:
“十九啊……你不知道,当年七哥也是这样,战了千余场,无一败绩……你可真像七哥。”
天知道彼时他站在台下,于熙攘人群里仰头望去,看见台上少年持剑而立时,那自信昂扬的神态,一瞬间受到了多大的震动。
好似梦回过往,昔时他年纪尚小,也站在相似热闹的场景里,仰望另一位少年笑着接受万众鼓掌和赞美,而他喊哑嗓子也要欢呼,并向旁人骄傲地介绍,说你们看见了吗,那是我们家的人,是我七哥!
万万没料到,多年后物是人非,同样的事情却再度发生,他也站在台下,也和昔年一样心潮澎湃,想要雀跃欢呼,想要对旁人宣告,说你们看见了吗,那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十九!
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法说出口,尤其不能道出顾归尘的真名。
那天,他回家的一路上都失魂落魄的,回来后见宅子里一片清寂,突然觉得这不妥当:
他犹记得,昔年七哥每每得胜后,家中都要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先是族内长辈安排正式的宴会,后是他们所有兄弟姐妹聚在一块儿痛饮高歌、弹琴赋诗舞剑……何等意气风发!
怎么到了家中最小的孩子这儿,同样辛苦对战了一整天、取得了辉煌夺目的战绩……却没有一个人来替他庆祝,恭贺他、赞扬他?
这不公平啊。
于是他立马去打酒,恰好这天傍晚顾霖铃也才处理完一应族中事务,有空回家替他们准备一桌菜。
一开始,气氛和乐融融的,他也不住夸奖顾归尘,将这孩子在试剑台上的表现添油加醋描绘一遍……顾霖铃听得笑意盈盈,说改天我得空了也要去一睹风采,顾归尘却给他夸得耳尖红红,十分不好意思……直到他醉酒后,突然撕心裂肺痛哭,反反复复说七哥当年如何如何,末了皆来一句:
“十九啊,你真是命不好!”
接着仰天哭嚎。
顾归尘给他吓了一大跳,赶忙慌慌张张去药箱寻解酒药,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安慰他,笑着说:
“我好着呢……十三你不要伤心。”
他却一反沉稳兄长的模样,哭得宛若孩童,且胡搅蛮缠的,誓死不肯吃醒酒药,还嚎唠着让人添酒,再浮一大白!
最后,是顾霖铃一块儿撸起袖子上阵,两人合力将这个酒疯子制服,才结束了这番闹腾。
……
今夜忽然说起这件事,屋内两人却都陷入追忆。
他们懂得彼此心底深埋的某种情绪:为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感到不幸,想起他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会受的许许多多委屈,心头便涌动着悲凉。
他们最遗憾的是:对顾归尘而言,拜入顾氏门中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于是,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那些风光与荣耀他没能好好享有,如今却要和他们一起共担没落的苦痛。
良久后,顾霖铃叹息:“十三,凡是人活着,都需要有个盼头。”
她说起顾归尘总在夜里观剑默思一事,又说十四和竹霜留下的两把剑,十九从来不肯用。
“十九多半是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个资格。”
“他今夜在屋里对着剑哭……我想他是极委屈的,错过这次赌约,也许他这一辈子,都再不会有机会替师祖讨回公道了……如此,他也就一辈子不肯拿起那两把剑。”
“你要给他一个希望。”
“可我们哪儿来的希望?”顾十三低低地哭。
“我们两个是没有……但是阿尘他还小,他应该有个活着的盼头。”
“你我都清楚,没谁能陪他一辈子。”
顾十三又一次沉默了。
片刻后他低哑着声音问:“那阿姐你打算怎么办?”
又说,你让他去赴战,假若赢了,就是要害死他啊。
顾霖铃摇摇头,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底气,沉肃了面孔,笃定道:“只是一场比剑罢了,我们赢得起。”
十三觉得她这话又是在强撑。
她却说起另一件事情:“崇明剑派的人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有意收徒。”
十三听得手上一抖,惊异道:“您难道同意了?”
她摇头,“还没有……只是,我们到底需要给他找条后路。”
十三却完全不认同,郑重道:“您若真这样做了,和把他赶出家门有何区别?”
“何况,他只要一日姓顾,就没有哪个宗门敢真的收他为嫡传。”
十三深深皱眉,显然对宗门的感官都不太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哪里会真心待他?”
顾霖铃却反驳:“世道如此,即便不去什么宗门,你让他与那些旧氏族里的人结亲……便会有人真心相待了?”
“我看郑奕泽救过我们数次了,此人论德行,还算得上可靠。”
十三很忐忑,“您真要将他送去……?”
顾霖铃又摇头,安抚道:“我哪里舍得呢?我只是说,咱们不要抵触和这些人打交道……你我终有离开人世的一天,届时,将他送去宗门,未尝不是一条路。”
十三垂头不语。
“那等辉煌的剑宗,要的都是天才人物……我们既有将十九托付去的打算,便不可拦着他展现实力……如此,那第三场比试,你就不要拦着他了。”
这一次,十三没有驳斥她。
第二天,她一早来到顾归尘的卧房里,见他合衣抱着剑睡在榻上,梦中也神情不安,心里酸楚,轻声将人唤醒了:
“十九,该起来用早饭了。”
顾归尘吃得食不下咽,满心都在恐惧左执衣会对外散布顾霖铃被欺辱的事情……另两人见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却像昨晚私下相谈时一般,误以为他是不甘心就此输了。
他们很谅解:毕竟是少年人啊,都有傲气,也都有雄心壮志……如今要强迫他折断傲骨,该有多么痛苦。
他们根本不清楚,顾归尘在意的压根不是这些。
因此,当顾霖铃替他挟了个小笼包,柔声对他表示:与左执衣的第三场比试,你可以去参加……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惊讶地抬头望人。
顾霖铃就微笑道:“十九,我们相信你。”
他瞬间就哭出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我只是……”
他想说:我不是要争强好胜,我只是担心你。
奈何有些话无法宣之于口,他不敢问顾霖铃那天在碧落宗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霖铃于是仍旧误解下去,给他递上帕子,“没事的,阿尘。”
她笑意温柔坚定:“放心去赢吧……我和十三都在这里看着,你是我顾家的孩子,这是你应有的荣耀。”
没想到,最后一场比试到来前,家中又出事了。
那天十三和顾霖铃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出了门,独留一个顾归尘在家中守宅子。
及至午时,一位不速之客又上门拜访——是郑奕泽。
他坐下后甚至没饮茶,开口便问顾归尘上次比试为何没到场。
顾归尘几句话含糊过去,只说下次一定赴约。
郑奕泽便笑着没再追问,只说,我知道你深恨斩天剑门,那刚好,我崇明剑派尊主段墨,和胥长阳有剑圣名号之争……我们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就应该算是朋友。
顾归尘没吱声,他不会讲客套话。
郑奕泽就问他:“你不想复仇吗?”
作者有话要说: orz这篇更新迟了好久,莫得办法,蠢作者最近作业好多啊(泪目)
明天补一个六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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