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寄望·宫娥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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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个午后,楚瑟都在湖心岛榕树底下给小宫女们“上课”。
念叨来去,核心思想就是:在咱这宫里,话本子上的什么宫斗争宠都是不存在的,史书里波谲诡异的宫廷秘闻更和咱们没关系,至于什么披凤冠作皇妃那简直是做梦,因为啊……
“你根本就见不到帝尊的影儿!”
她老气横秋地剥着葡萄,边吃边扳着手指数道,说老娘我入宫也有二百余年了,统共也就见过帝尊那么十来次,还次次都是在寿宴或庆典上的例行会面。
“你们就当帝尊这个人啊,他压根不存在!”
树顶上正翻医书的洛朝:“……”
一些小宫女听了,脸上则难免露出失落之色。
楚瑟看了便很感慨,心道凭她的眼力,在如今这东西二苑里,往往能一眼看出某位女官的资历深浅:
那些行事拘谨、仪态端方、沐休日去花园子里散步也要随时补妆、浑身上下一丝儿小差错也寻不出的姑娘们,多半是新来的;
而那些身上差事一旦完成,就立马懒散起来,随意地在各处打牌下棋养鸟种花睡午觉……比如她这样的,一看就知道是老宫女了。
楚瑟自觉地要帮小宫女们尽快适应全新的生活,早早熄了争当皇妃并荣耀家族的心思,而融入到简单的女官身份里,自此过上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的宫廷生活。
因此她以这样一句话郑重总结陈词:
“你们要记住了……咱们东西二苑和帝尊呢……”
她将要说出口的,是昔日洛朝推行后宫改制时,曾对着众宫女和众朝臣宣讲了无数遍、也解释了无数遍的一句名言:
“是纯粹的劳动雇佣关系!”
立刻有小宫女问,劳动雇佣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她便像背课本一样,将洛朝过去费尽口舌才讲清的几大篇解释来回地念叨,重点强调“若有不满可随时解除雇佣关系”、“辞去职务后可按例再领多少年的抚恤金”等几个关键点。
又说,你们今晚回去将入宫前签的一份契书好好地再读一遍,翻开到第六十二页,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劳动雇佣关系”六个大字,那下面有更详细的解释,若看完后还有不懂的地方,皆可来问我。
讲完了最要紧的一点后,楚瑟觉得这针对小宫女们的“入宫第一课”也就上得七七八八了,她说,剩下的全是些琐碎宫规,记不记得住也不要紧,哪怕你犯了规,只要别给陆新蕊那样不讲情面的人当场抓到,也不会有人特意来为难你。
不过呢,你若有上进心,想升职级,那么最好还是守规矩些,且一年一度的年末考核得尽量拿个好成绩。
说着仔细介绍了年末和年中两次考核的流程和内容,对初入宫的宫女而言,第一次考核还会决定她们将被分配往哪个事务司,若对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满意,就得等第二年年末的考核成绩出来,再申请改换。
“你们要争点气啊,不然怕是要去扫一整年的落叶!”
还说即便第一年考到了心仪的事务司,也不意味着你就高枕无忧了,年中年末的两次考核都得合格才行,否则连续三次不合格记录在案后,就会将你淘汰出去,新的人替补上来,而你被扔去扫落叶!
不过她话头一转又说,扫落叶虽听上去不太体面,可喜这差事无须动脑子,比起修缮译写古籍、规划中馈出入等差事,要简单太多,你们当中若有人不喜欢读书的,也可以考虑去扫落叶啊。
况且分管清扫的事务司名字又不难听,叫净尘司。
还说某些事务司看上去光鲜,实则差事非常之辛苦,比如织绣司,是所有事务司里沐休日最少的之一,半个月只休一天。
负责打理草木的百花司也不轻松,可不是天天赏花扑蝶的就完事儿了,因五域各地常有使者送来奇花异草,某些花草本身不适应中域的风土气候,照料起来得十二万分用心,若失手给你养死了,都是要扣俸禄、乃至降职级的。
内容甚多,小宫女们听得点头如捣蒜,还有人拿纸笔逐条记下要点。
楚瑟一下子讲了许久,抬头望望天色将暮,觉得今日的课也差不多了,几下拍掉手上的瓜子屑道:“行啦,都去玩儿吧!”
又咕叨着,你们得趁着刚入宫身上还没职务的时候好好玩一玩,否则将来若进了繁忙的地儿,想玩也没空了。
有小宫女不知道该怎么玩。
楚瑟从来深觉学会放松游戏也是她的教课内容之一,毕竟深宫闭塞,常憋在屋里而不愿出来玩,肯定会闷坏的……她正想着玩点什么项目好,恰恰此刻天际忽起一阵清爽凉风,送来湖面上才露尖角的荷苞清香,她一拍脑袋道:
“我们来放风筝吧!”
宫女们听了都有点懵,纷纷问着,说湖心岛地儿并不宽阔,怎好放风筝呢?且皇宫依山而建,宫殿琳琅,地势要么不平坦,要么建满了屋宇……都不适合玩风筝呀!
楚瑟就笑她们,说你们傻啊,我们在湖面上放!
“这湖够大吧!”
宫女们这才恍然大悟:她们中有一大半人是修行者,施个法术悬浮在湖面上丝毫不成问题。
即便有零星几个凡人出身的,楚瑟往她们身上随意贴了几个符,也都能涉水如平地了。
在湖面上放风筝实在是个新奇有趣的事情,总归小宫女们个个玩得额间汗涔涔,脸颊红扑扑,还有人头发也散开,钗环不小心掉进湖里,还须劳得水性好的同伴游下去捞。
洛朝藏在树顶上翻医书时,她们的欢闹声也或远或近地飘来,偶尔听见关乎“谁的风筝飞得更高”的嚷闹,或谁谁的发簪掉湖里了发出的惊呼……他也会跟着笑几声。
直到夜里明月挂上树梢,傍晚忽来的风也停了,楚瑟才领着她们各自回屋休息。
临走前,有会撒娇的小姑娘嫌玩得不够尽兴,央求楚瑟明日再带众人来玩,她满口答应着,哪晓得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午后,众人在湖心岛上抱着风筝巴巴地等,瓜果都吃过好几轮了,可风就是不来。
许多人垂头丧气的。
她们叽喳的“快刮风吧”式的祈祷声,将正在树顶小憩的洛朝吵醒了。
他今晨上完早朝就来了这里,栖于茂密枝叶间,伴着蝉鸣声慢慢地翻医书,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在想七想八的,思量着若这病症一直不见好,他某天完全料理不来政务了,该去何处寻个靠谱的皇储呢?
无论怎样思索,他都想不出一个可以将朝堂交付的人……难道干脆不管不顾地甩手离去?
思虑间不觉困乏了,竟倚着枝桠睡过去。
“快起风吧……像昨天那样的风!”——他被如是的祈祷声唤醒。
等弄清楚小宫女们祈风的缘由后,他本来沉凝的面色不由得瞬间笑开来,以致乐出了声,眉眼稍弯,心道这也简单,一阵风罢了。
于是在温和的笑颜中抬手打了个响指,风术施出,整座湖上波澜顿起,吹得湖心岛码头上孤零零系着的一条小舟也左摇右晃的。
榕树底下在风来到的刹那,响起一阵彻耳欢呼声。
没人觉得这是人力所为,因为能波及整座湖面的大型风术换作寻常人来用,怕是能榨干好几个化神修者。
而能随手施出此等法术的,修为起码要在圣阶以上……会有圣人为了方便她们放风筝而施法相助吗?笑话吧!
楚瑟也觉得这老天爷难得捧场,不能轻易辜负了,便答应小宫女们,若明儿还刮风,就继续来玩。
结果,众人连着来玩儿了好几天。
但见游蝶般的倩影们嬉戏于湖岸边的荷花间,裙裾在波浪起伏中飞扬。
她们拽着风筝线满湖瞎跑,追逐打闹,欢声笑语,有人互相掬起捧湖水来向对方泼,打水仗,还有人借着占了湖面三分之一的莲叶作遮掩,玩捉迷藏。
也一直有人高高仰着头望蓝天,时刻关注着哪一只才是场间飞得最高的风筝……
“哎呀!小蝴蝶被长蜈蚣追过去啦!”
常有如此惊呼响起在湖面各个角落里。
湖心岛则成了她们玩累后用以歇息、吃瓜果的地儿。
可惜没人知道这场“天公作美”,乃是一个已在她们心中被等同于“不存在”的人带来的。
洛朝依旧藏在树顶上,时而翻翻医书,时而发发呆,时而托住下巴笑吟吟看她们玩闹,心道还是小辈们活泼明朗欢快,所谓近墨者黑,想他常年在朝堂上接触些老奸巨猾的人物,竟染得自己心态也阴暗陈旧了。
他决定常来这里看看,改换一下心境,或许有助于养病呢。
直到某个傍晚,偏生有支风筝坠下时,直直地向他所栖的树顶撞来,最后摇摇欲坠地挂在某根枝杈间,他手臂略一前伸便能够到。
怕那风筝再被刮到什么别的地方,他下意识将之摘在手里,此时他还没想到要躲,等他意识到自己貌似不适合现身时,风筝的主人——一个俏生生的小宫女,已经手脚并用,攀上树顶来找风筝了。
“姒婳,你小心啊!”却是树底下的楚瑟在喊。
原来叫姒婳啊,他略带出神地想。
按他的记忆力,这几天从旁默默的观看本已够让他认识场间所有宫女,奈何病症仍存,现在的他,记不住任何人的名字。
他正神思恍惚间,树冠另一头的姒婳已瞧见了风筝垂落的尾巴,一边向底下围观的宫女们报喜式地喊“我找到了!”,一边单手抱紧树干,脚尖再蹬几下,小心翼翼往另一侧挪,同时空出的手使劲儿往风筝所在处够。
洛朝便自然地倾身将之递过去,笑意暖融融的,“喏,你的风筝。”
姒婳此时注意力都在风筝尾部的彩带上,没来得及错眼看人,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宫女姐姐好心替她摘风筝呢,惊喜中,也神态极自然地去接,并落落大方地道谢:“谢啦!”
哪知她接住风筝侧边的刹那,低头时余光恰瞥见对面人一截垂落的衣袖——墨玉缎锦间绣着金银双色龙纹。
她脑子嗡得一声,霎时蹬圆了眼!
“你你你……”
颤颤巍巍抬头看时,对方形貌也慢慢地印入眼帘:从黑底金龙纹的衣袖,到腰间翡翠制龙头形状的带钩,到锦衣斜襟盘扣连成的龙形,到肩膀上垂落的一丝玉色龙纹绦带,那明显是从发冠某侧垂下的丝绦……最后是玉冠之下,一张俊美的青年面容,正微笑着望向她。
在皇宫里会穿如此装束的,毫无疑问就是……
她脑海又轰隆一声巨响,过度惊吓中,手脚一并脱力,握着风筝直直摔下去。
洛朝也给她吓了一跳,本能反应中伸手去拽,奈何慢了一步,人没救到,反他垫脚向前一纵时,落到了树冠最外头某根枝杈上,失去了茂密枝叶的遮掩,身影便清晰暴露在树下众人的眼中——
最先注意到他的人纷纷目瞪口呆。
还好姒婳给早有准备的楚瑟接住了,没受伤。
“姐姐……”有人去拽正低头向人唠叨玩耍须小心的楚瑟,一边指向树顶,傻傻地问,“那是帝尊吗?”
“哈?”她迷惑地抬头一望……也立刻傻眼了。
所有人都傻到僵立原地。
全场寂静无声。
洛朝正在尬笑着考虑要不要先出声打个招呼呢……结果树下愣住的楚瑟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或许过度惊骇后的临场反应都是最真实的内心反应:
回过神的她满面惊恐,脸色煞白,忽然就拉起姒婳的手向外狂奔,还高喊着:
“快——跑——啊!!!”
话音未落,其余先还呆傻住的小宫女们也立即抱头乱窜,呜哇呜哇地也跟着跑了,如同被豺狼追赶到惊慌不已的群鹿,顷刻间,湖面尽头就只剩一片背影了。
这场面,把他都给看呆住了,以至于恍恍惚惚中,他将自身仪表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自问道:
我有那么恐怖吗?
好半天后洛朝才醒神,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一片莲湖,看见小岛地面上还散落着许多彩色风筝,想必都是惊慌失措的逃窜里、没来得及被主人带走的。
他将所有风筝收拢到湖心岛某块高大山石的背风处,避免夜间它们被夜风吹落到湖里。
而后重将医书卷进袖子内,坐回码头上系着的小小孤舟中,对着湖光山色默坐到月洒波光粼粼。
期间什么也没有想,就是脑海空白着向天发呆。
最后,他断开系舟的绳索,决定:
我还是……换一个更偏僻的地方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说晚九点更的,结果写得比想象中慢orz
明晚我努力准时orz
另,蠢作者怎么有种本篇字数会超出估计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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