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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迎上前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眼前男子着一身月白常服,发冠簪一淡青玉簪,腰上束一云纹腰带、系一白润玉玦——不像是朝中当差的武官,倒是更像谁家满腹经纶的小书生。

——正是傅容时。

我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一遍,暗暗笑道了一声骚包。

傅容时走上前来,先同秦簌簌颔首,接着才回我的话:“原本今早去了应府,管家说你同秦姑娘来了白云观,我就直接过来了。”

“上回咱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看?戎卢的马戏?今日正好开演,我便特意来接你去看。”

我蹙了蹙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耳边秦簌簌的声音幽幽传来。

“啧啧,都到城外特意来接了,”她矫揉做作道,“傅大人真是有心。”

我瞥她:“你还有事没有?没有的话就先自己回家吧,别碍着我跟傅大哥看马戏。”

秦簌簌捂着嘴嘻嘻一笑,在我耳边唠叨了一句“重色轻友”之后,便颇识趣地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让我给她多打听些那位新晋翰林编修的事情。

见?四周无人,我才朝凑近傅容时低声问道:“是盗窃的贼人有消息了?”

自从上回帮徐凤在京番市寻到了徐菱枝之后,我同镇抚司的人便渐渐熟悉了起来。偶有一些紧急却没有线索的案子,徐凤便会来问我一嘴,让我起一卦辨辨匪徒方位什?么的,久而久之,我几近成?了镇抚司的编外?人员。

这戎卢杂耍团的事情也是如此。

两个多月前,京中来了一伙戎卢人,长于马戏绳技、讹火杂耍,吸引了大量民众。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应天府接到了越来越多的报案——借着这股戎卢杂耍的热潮,京中盗窃的贼人越发猖狂,趁着人群密集时犯案,几乎已经形成了团伙,着实影响不小,亦引起了镇抚司的注意。

前几日我刚帮镇抚司寻到了一处藏匿赃银的位置,闲聊的时候听他们提到了这事,便想着来凑个热闹——他们破案抓贼,我看?马戏嗑瓜子。

傅容时点头:“今日他们在城外开场

子,记着你上回说要看?,便先来找你了。”

我来了兴致:“那现在不会晚了吧?咱们快走,别耽误时间。”傅容时一笑,将我往门口领。

走着走着我又?想起来一事:“对了,就算是你不方便将在查案的事情在外人面前透露,也可以找个别的借口将我弄走啊——你方才那话说的,秦簌簌肯定误会了。”

傅容时却问:“误会什?么?原本就是特意来接你的。”他微微一笑,顺手将落到我肩上的不知名的花瓣拂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是瞧他这样坦荡,我还真不好说什?么。

*

走到山脚,便见到道边树下栓了一马,生得雄姿飒爽、精神抖擞。

我左右瞧瞧:“你就骑了一匹马来?”

傅容时点头,将拴马绳解开。那马儿一见?主人来前,喉中便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极为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傅容时的肩膀。

“啊这……”我犹犹豫豫地上前。

不管怎么说,孤男寡女共乘一骑,似乎不大合适。

傅容时朝我伸手:“会骑马吗?”

我点了点头,犹豫片刻之后,却也只得无奈握住了傅容时的手。

——毕竟我也不能走着去。

暗自念叨着小女子能屈能伸,我琢磨区区共乘一骑也算不得什?么,瞅瞅傅容时这衣服好皮囊,还说不好是谁占谁便宜呢。

不过说到骑马,还是我几年前特意为了谢阆学的。

虽然现在不能、也不大想实现当初试图与谢阆共驰骋的梦想,但是毕竟也是获得了一项技能。

值了。

我翻身上马,傅容时道了一声“失礼”,便坐到了我身后。

结实宽阔的胸膛离我不过寸许。虽然傅容时刻意与我拉开了距离,可我仍然能感觉到温热自后背传来。他个字比我高许多,同谢阆差不多,站直的时候我不过到他肩膀。我抬了抬头,颅顶磕上了他的下颌。

“抱歉。”我揉了揉头顶,不好意思道。

“无妨。”他轻轻一笑。

他手臂环过我,一股清淡的皂荚味将我包裹其中。我收了收

肩膀,试图将自己缩小一些。

傅容时伸手拽过马绳,喝了一声。

马蹄扬起,我一个颠簸,摔进了他怀里。

“啊。”我尴尬地发出一个音,又?伸手把住马鞍,试图坐正,“抱歉啊。”

“不用道歉,”他声音离我很近,我感觉他用下颌轻轻撞了撞我的头,笑道,“马上颠簸,你不介意的话靠着我就行。等到了人多的地方,咱们就牵马而行。”

我与傅容时这段时间也算是熟识了,他这样一说我反而觉得自己矫情起来,就点了点头,放松了些。虽然仍极力避免整个人落进他怀里,但是总比初时的僵硬好了许多。

此时正值初夏,日头未升到高处,亦撒下了暖意。我与傅容时两人迎着微风在城郊共乘,远处是连绵青山,近处有波光粼粼,端的是一幅“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的绝美好景。

宽大的官道两侧是紫薇树林,还未到花季,枝桠却已抽了出来,郁郁葱葱地伸展,携着湿气的草木味道扑面而来。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谢阆身上也总是带着这样清冽的草木香气。

他向来念旧,身上的熏香用了许多年不曾换过,衣服也总是着一身白衣。

这念头刚冒了尖,我又?觉得有些懊恼。

——怎么时不时仍会想到谢阆?

自瞻星台那夜之后,我几乎没再正面见过谢阆。

我摸不准他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屈辱——被我这样以前曾经不屑一顾的人拒绝,想必他这辈子也是头一遭。于是尽管就住在隔壁,我与他似乎双双都刻意避开了对方,他出门转南、我出门向北,并不曾再遇见?。

就是官家下旨让他连夜领兵上东平那夜,我正巧从王平家吃过饭回府,远远瞧见他领着一队人消失在街巷尽头。

背影如故。

而我也不过只瞧了两眼,接着便回府,如?常睡下。

你看?,谢阆已经对我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了。

我将谢阆的模样从我脑中赶出,强逼自己聊起了别的事。

“对了,之前让你帮我找的、我家失踪了的那个叫朱明的小厮,可有消息了?”

“没有,”傅容时答道,“我托了城门郎钟尉问了当日值守城门的兵士,并没有注意到朱明的行踪。你也知道京城来往人群众多,即便当日的确出了城,怕也没人记得。”

我点了点头:“找不到也正常。”毕竟京城流动人口太多,朱明又没什?么能让人特别记忆深刻的特征。原本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地让傅容时帮个忙,如?今知道没消息,倒也是意料之中。

“那朱明家乡户籍在何处?”傅容时又问,“倘若他从府上偷了贵重物事,或许会携赃回乡。”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倒也不是很贵重……”

但是我可不能承认我这样朝廷要员的簪子是二钱银子两支打包价买的——实在过于跌份儿。

“……但是我娘的遗物也被他偷走了,主要是为了找那条玉珠链子。”

没等傅容时说话,我又?道:“朱明是从小就在应府长大的,大约没有家乡,也的确不知道他除了待在京城之外?,还能去哪落脚。”

我没敢说,其实我更怀疑朱明或许已经遇害了。

多半同储一刀的案子有关。

这段时间我旁敲侧击地问过,镇抚司仍然没破储一刀的命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那日的阴阳鱼图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房中,必定与储一刀的案子有关,而朱明是除我以外唯一接触过那块玉的人。我猜测是那人没在我房内找到那块玉,便逮住了朱明。

原本我还挺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是好在是应院首这回转了性。自我房中连连出事之后,他特意将家中老底讨了出来,给我雇了好几个会拳脚功夫的守卫与丫鬟,日夜不停地守在我身边保护我。

虽然这事让我很感动,但我仍为我出恭之时身前有两个丫鬟门神似的守卫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尤其是吃坏肚子的时候,便格外尴尬。

于是我便只好少吃东西少出恭,力求让自己的泄物能清爽好闻些。

偶尔也会感叹,连屎尿屁都不能随心所欲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

不知不觉,便到了戎卢杂耍团开演场地附近。

我们在官道旁纵马,半道上就遇见?了不少人。远远瞧见那杂耍团在河边划了一大片场地,帐篷之巨令人乍舌,光是高度就几近三丈。场中五彩经幡布带迎风飘扬,异域风情颇重。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时有兽鸣呼喝之声遥遥传来,随即又被人声沸腾盖住。

我与傅容时下了马,将马儿拴在附近的马棚之中,徒步行去。

一路上行人的对话时不时传入耳中。

“上回人家表演的走解马戏可真绝了嘿,那腿跟粘在了马上似的,不光马上倒立,还能在马上跳完一整曲的胡旋舞。”

“你看?了上一场的走索没?那个小姑娘才是厉害,在细绳上连翻了七十二个跟头不带颤的,比咱们在平地上还稳当。”

“我可是听说了,今儿这场特意设在城外,说是因为有驯虎马戏,在京番市没那么大的场子,这才搬到了城外头来。”

听得我兴致越发高了。

“你之前看?过他们的表演吗?真那么好?”

傅容时点头:“查案时看过两场,的确不错,与其他胡人的演出大不一样。”

“这戎卢与西狄临近,是马上长成的民?族。听说戎卢人自小未曾学会走路,便先学会骑马,马技过人名声在外。”

“今日的演出,是这戎卢杂耍团来京之后最大的一场,我们估计那些窃贼应当不会错过这一大好时机,便连同应天府一道倾巢而出,埋伏了不少人在此处。”随着他的视线,我果然在人群中见?到了好几个熟面孔——都是穿着常服假装民?众的镇抚司差人。

乔装过后的徐凤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还朝我们眨了眨眼。

离那大帐越近,人越多。除了原本戎卢杂耍团的人之外?,京中不少的小贩也看?准了这次机会,摊子摆满了两边道旁不说,还有不少商贩穿梭在人群中叫卖。光是我与傅容时艰难地走的这十几步路,就遇见?了三个卖冰糖葫芦的。

我不禁感叹生存不易,连糖葫芦这一行的竞争都比想象中的大。

傅容时将我护在臂弯之中,道:“人多手杂,定有不少贼人混在其中,你离我近些,护好自己

,别真丢了东西。”

我附和?:“对,护好我,毕竟我钱袋里放了三钱银子呢。”

傅容时不禁一笑。

他调侃:“那可真是一笔巨款。”

我语重心长道:“你别小看?这三钱银子,就这还是我抠了家底带出来的。要是这三钱没了,我就当场也支个摊,趁着人多挣上一波,算命卜卦、寻物择吉皆可。”

傅容时好奇又?好笑:“堂堂朝廷命官、又?是翰林院首独女,至于到这个地步么?”

“至于。”我郑重点头,“我们应家什么样你也来过好几次了,大门口的石阶坏了三年,现在都没钱修。我家应院首的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人之余,全都给了那些穷酸落第的文人书生,守库房的小厮和管账的先生平时闲得都搭伙斗蛐蛐,形势可艰难呢。”

接着我又?叹了口气:“整个应府也就是我干的是能挣钱的行当,想我不过十几岁,就承担了挣钱养家的重任——真是夭寿哦。”

应院首是个清高文人,眼中不屑阿堵物,花钱没数的毛病几十年如一日,往往是刚发下的俸禄还没揣热乎,转眼就去接济别人了——还美其名曰是为晟朝未来培养人才。

指望应院首从书中搬出黄金屋的愿望是从没实现,可我们府上那么些人还得活。以前我娘在的时候还有人能管着他,现在我娘不在了,就只能是换了我偷偷摸摸给他解决——我出门给那些京中士族算命卜卦挣得的钱,不知给府上填了多少亏空。

这个家,我才是真正的爹。

*

说着话,我俩终于穿破了层叠的人群,来到了演出大帐之前。

走到了近处,这大帐更显得壮观起来。

鲜红的帐子庞大惹眼,足足能容下数百人在其中。帐子的布边上织着繁复华丽的花样,以金银黑三色搭配,描绘出简易的人形。

进了这大帐,更觉美轮美奂。

帐中以金红二色为主,从帐顶交叠织绣,间隙之中再以五彩珠串装饰。而帐中的横梁,俱覆盖着五彩布匹——色彩极为扎眼,初时觉得杂乱,可多瞧一会,又?觉得这乱中存了几分相映成?趣。

果然同

晟朝截然不同。

走进来这一路,傅容时将我护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座位,将我安置下,还竟是第二排,距离表演的台面极近。

场中的演出还未开始,只能见到空空如也的台上摆着几样物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那台子连着帐子边缘,尽头处挂了层层帷幔,后边想必就是准备演出的地方。

我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抬手就拦住了一个场中售卖零嘴杂嚼的小贩。

我随手挑了两样爱吃的小食,刚想付钱的时候却被抢先一步。

傅容时伸手递了碎银给那小贩,又?从食篮里多选了几包放到我怀里。

“总不好花你的老底。”他笑。

我顿了片刻,嘈杂的人群中,我竟能听见心口嗵地响了一声。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傅容时在我眼中又?好看了一些。

*

马戏终于开始。

大概是想要镇住观众,这第一场便是蔚为壮观的驯马表演。

颇具异域风情的胡琴乐曲声在场中渐渐响起,只见一身着五色彩衣的男子执着马鞭出场。

这男子身形矮小,留了棕色的蜷曲胡子,几乎将整张脸都盖住,瞧不出年龄。可他的身形却极为灵活,上来就十几个后空翻到了台上,先惹了一波喝彩。

而随着他的出场,场中乐曲逐渐雄壮起来。帷幔之后,十余匹骏马在乐声中渐次出场,马蹄声矫健昂扬,和?着乐曲的鼓声上台。也不知道这些戎卢人是如何训练的,竟能让十几匹马抬蹄踏步,如?一体般同时踩中鼓点、一齐扬起落下!

——好戏还在后头。

马匹们出场之后,数个戎卢戏子亦紧跟其后。只见这些戏子们接连腾跃上马,如?鲤鱼跃龙门,一个接着一个踏上马鞍,又?在马匹们的舞动之下在马上或行或跃、或倒或立。一时单脚在镫、单手把鬃,称为“献鞍”;一时坠身潜于马腹而单手掠地,称为“绰尘”;又?有翻身落地、后拽马尾腾空跃上,称为“豹子马”……总而言之,把戏颇多,教人挪不开眼。

我这边看戏正热闹,可怜的傅容时却还要忙着抓贼。

马戏开场不

久,他陪我看?了一会,便盯上了目标,离场去执行公务,留我一人抱着成?堆的零食靠在座位上,吃吃喝喝看?马戏,好不痛快。

这驯马演完之后,后头跟着便是走索绳技。

这绳技亦是十分精彩。将绳索两头系在帐中梁柱之上,不过三只粗细的绳子,两头分别有两个姑娘,倒是生了汉人的模样。她俩身着金缕短衣,赤足立于其上,一边舞蹈一边朝着中央行进,恍如?平地起舞。等到了绳子中间,两个姑娘即将相遇时,其中一位便忽地以足勾绳,倒立着滑过;而另一位也施展绝技,侧身翻着跟斗度过,电光火石之间手足尽皆落在绳上。

自然惹了满堂彩。

这演出一场接着一场,我压根就忘了傅容时的存在,在场下欢呼喝彩,嗓子都快哑了。

而等到我终于吃完了第五包零嘴,重头戏终于上场。

随着场中驯兽人的挥鞭示意,乐声停了,人声也停了。

“接下来,便是咱们今日的压轴好戏——”

众人屏息中,一个被黑布遮住的巨箱自帷幔后被缓缓推出,隐隐的兽吟之声从黑布下逸出。

驯兽人拽住黑布一角往下一扯,随即说出后半句。

“——猛虎登场!”

“嗷!”虎啸之声震耳欲聋,充斥在大帐之中。

黑布之下,是一道钢铁牢笼。一头威风凛凛的狰狞恶虎被关在其中。

我手上的韵姜糖咬了一半,嚼都忘了嚼。

而紧随在方才片刻沉默之后的,是声震天际的喝彩声。

京中虽然也不是没来过杂耍团,可若说真敢驯虎的,当真是极为少见?。

只见眼前的猛虎昂首阔步、极为威猛。它?浑身布满黑黄相间的斑纹,身形高状如牛、四肢粗壮结实,爪子几乎是我手的三倍有余大小,再配上寸余长短的坚硬利爪,似乎一抓下来便能将困住它?的牢笼栏杆瞬间折断。

我坐得离台上极近,离那猛虎亦不远,一抬首直接就与那猛虎来了个对视。

给我吓得一哆嗦,连忙多吃了三颗韵姜糖压惊。

这戎卢的驯兽人显然是极有经验,十分了解如何挑起场中观众的

情绪。

驯兽人手执长鞭,绕着这黑铁笼子转圈。每走上两步,便手腕翻飞在台上挥出震耳的一鞭;这鞭声一下接着一下挥动,便能瞧见笼中的猛虎越来越烦躁。

猛虎的眼神追随着那鞭子,想是平日里受了鞭子之苦不少,暴躁之中亦有几分瑟缩,只恶狠狠地盯着鞭子落地之处,虎尾不耐地摇来晃去,喉中不断逸出阵阵低吼。

与那猛虎情绪全然不同,那虎越烦躁,场下的人群便越发激动起来。

——除了我身后不远处有几个小孩突然开始淘号大哭。

等到那笼中的猛虎终于几乎没了耐心、开始拨拉栏杆之后,驯兽人终于走到了铁笼子正面,抬起了手。

“咔哒”一声,铁笼打开。

黑黄的巨爪自笼中踏出,以君临之势缓缓朝着驯兽人走去。

驯兽人手中的鞭子挥舞不断,一下接一下准确地在猛虎足边落地,发出噼啪的巨响。而那猛虎亦不得不受那鞭子的引导,一步步踏上了台子正中央。

将猛虎引导到位置上之后,驯兽人笑意盈盈地上前,面对众人。

“众位看?官,咱们今日便来瞧一瞧,这百兽之王如?何臣服在皮鞭之下,教众位真正观一场,上天入地绝无仅有的——”

话未说完。

——化作了一道骨碎血崩之声。

惊声尖叫在场中响起。

温热血肉喷了呆坐的我满脸。

老虎吃人了!

*

倘若再隔几十年问我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最心惊的时刻是在何时。

我能毫不犹豫地说是今日。

——此刻。

一个活人在我面前被老虎生生咬断了半截身子。

而我被碎裂的血肉喷了一身。

眼前是猛虎正嚼着人身一片血红。我看?见?它?身躯耸动着,双颊用力咬合,试图将口中那半截嚼烂嚼透。血红的颜色沾上了它?的毛皮,从它齿间的缝隙汩汩流出,淋漓地洒落在地上。

我还能听见骨头在它口中崩裂、那不堪一击的嘎吱声。

残破的半个身子逐渐从它嘴边滑下。驯兽人身上曾穿着的衣裳只剩下半截,齿状的碎裂布帛从

虎嘴里漏下来,碎肉四溅,几乎是从那身躯身上迸开了来。

耳边是场中人高亢而绵延不绝的尖叫声。

余光里的人们四散奔逃,我抹了抹脸,指缝里带上一小块碎肉,湿热的触感让我发抖。

我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脑中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快跑这两个字。

我手脚发软,几近失去了控制,身侧的桌椅板凳凌乱地横亘在地上,我慌张地试图越过去,却因双腿初愈而难以实现。

我只好伸手扒开脚下的桌椅,嘴上喃喃念叨着“莫慌莫慌”。

可又怎么能不慌呢。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逃离,即便是除我之外?离台子最近的人,距离我也有至少三尺距离。

更遑论我上半身几乎浸在了血中。

我拼命压制住“我就是老虎下一个猎物”的想法,极尽全身所有的力气逃离。

就在我终于拨开了脚下的桌椅,终于能开始逃跑之时,我忽然感到一阵腥风自我身后疯狂袭来。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越慌张的时候变得越发清醒。

我头都没回,脑子里压根什么都没有,可身体却自发地猛然朝地上一滚,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恶虎。

老虎的鼻息就在耳边,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凛冽的杀气朝我侵袭而来。

我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更别说回头,只凭借求生的本能向边上翻滚。

正是此时,耳边听见两声呼喊。

“小吉!”

“应姑娘!”

两道劲风冲向我身后,我滚到了一边——下一瞬,一只巨大的虎爪踏上了我方才落地之处。但凡我动作晚上那么一点点,我登时便会毙于虎掌之下。

惊天东西的虎吟几乎要让土地震颤。

随即,打斗腾跃之声出现在大帐之中。

我终于喘了口气,又?是朝边上滚了两圈,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朝后看。

——不远处,两道身影正与猛虎纠缠,刀光剑影并做一道,在血盆虎口前挥刀相向。

“小吉快跑!”傅容时举着刀大喝,正砍向虎背位置。

“快走!”又?是一声催促,我瞧见徐凤亦

举刀冲向虎脸。

我转身就跑。

我穿过台上的帷幔,冲向了后台。我不记得我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更来不及分辨别的,只下意识地扯下了一匹马的马绳,翻身上马。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杂耍团的范围。

我双手死死抓着马绳,嘴上不停地呵斥着马儿快跑。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我纵马朝林中跑去。

我的脑子里,老虎嚼碎半边人身和那道重重落下的虎掌的影像交替出现。

恐慌胜过了所有,我不顾一切地纵马狂奔,似乎身后仍有猛虎追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下的马儿似乎筋疲力尽,而我极紧张的身体也熬不下去了。

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此时已是深夜。

我独行在小道上,粗喘着气,没有半分气力。

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火光,我依靠着最后一分毅力催促着马儿向前。

耳边隐隐有甲胄之声传来。

我听见有人奔跑过来,也听见了一声“侯爷”。

我再也支撑不住。

我感觉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顿时天昏地暗。

作者有话要说:两更合一。

我一滴都不剩啦。

*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引用自唐·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

文中马戏的描述参考自《新唐书·礼乐志》、《东京梦华录》,有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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