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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布政使衙门。

“沙大人果然妙算,知道他们会去青鸾书院,且会从后门进入,咱们一早埋伏在那儿的人才有了大用处。”

一个面孔粗黑、大嗓门的差役不住地恭维。

沙洲布政使沙启烈肤色黧黑,面皮粗糙且泛着红血丝。若是换上农夫的粗布衫子,俨然就是当地最常见的劳作在黄土地上的乡民。

但熟悉他的人,谁也不会将老农与他产生任何联想。

此时在这大嗓门差役的恭维下,沙启烈面色依旧沉沉,皱着的眉头没有丝毫纾解。

一旁的张吏员向着差役挤挤眼,差役受到提醒忙接着说道

“使团住处及其周边、自驿站到书院的路上,属下提前十天带人肃清,等闲的民众不会在使团的人面前出现。”

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张吏员又瞪他一眼,这句话真不该说。

他打了个哈哈,“当然,昨日夜间那几个乱嚼舌根的小摊贩已经处理了,也是属下愚笨,没料到那三个小兵竟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吃饭,谈起了闹鬼的事。”

他们要挟民众不许提起粮食之事,但那晚使团的兵士与那商贩说的是青冥山闹鬼的事。

但是,对于沙大人来说,他要瞒住朝廷的除了青冥山上的事,就是粮食的事。为了养青冥山上那群人,沙洲的粮食不怎么够吃,百姓们对官府怨念很深。

沙启烈摆摆手,神色和缓看向那差役,“你的差事完成的很好,待使团一走,功劳簿上我自然会给你记上一笔的”,他手一挥,“你先去罢。”

差役心中大喜,又磕了头才默默退去,关上房门的一瞬,听到沙启烈冰冷的声音

“青鸾书院那个书生,他不会说些什么吧?”

差役不敢多听,沿着甬道向外走去。

心中稍有些不安,那个青鸾书院里的老实书生,可是沙洲的大好人,今日连京中的两个大官都专程去拜访,想必在京中也是有些身份的。

这种人和沙大人有何瓜葛呢?

他身后的书房里,窗台明净光亮,上好的黄花梨木桌椅泛着厚重宁静的光晕。

张吏员的一只手按在书案一角,“不会”,他断然道,“那书生绝不会知情,他日日自闭在书院的。”

他的话只说了半句,沙启烈却已经放松下来。

那书生的确不会知情,因为青鸾书院中接触到他的学生,全部都是他们精挑细选的“自己人”,为的就是将那老实书生与外界彻底隔绝起来,对他们所做之事一无所知。

“这个人不能明着除掉,留着总归是个隐患”,沙启烈笑笑,嘴角一丝阴狠,“幸好京都及时递来了好计策,从他身上下手,咱们也终于能对这个眼中钉动手了。”

张吏员拱手一笑,“大人放心,人已经安排好,这两日怕就是能凑齐了。”

沙启烈按按发红的双眼,“那么眼下只剩粮食这一件事了”,他摊开手露出掌心里薄薄一折信笺,“京都来信,是既然举事在即,就趁着天暖之前多收些粮,一部分消耗,一部分作为储备。”

今年收成不错,如今与土奚律互市一开,粮食一定能卖上好价钱。目前只是天寒路滑商队南行,待春日回暖,必定有大批民众卖粮,到时落到他们手中的恐怕就更少了。

因此,天暖之前多收粮食是必要之举。

听到“收粮食”三个字,张吏员眉毛一颤,别人听不懂,他却最清楚沙启烈所谓的“收粮食”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这事做着风险太大,从前零零星星偶尔为之还好,要按京都来信的指示,大人怕是很难做,还不知会出什么天大的事来。”

沙启烈紧皱眉头,望着手掌里折起的信笺呆愣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做吧,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风险越大,功劳也越大。”

他攥紧拳头咽下另外半句话,京都那些人的命令,违抗了是什么下场?还不如现在冒险一搏。

这既是京都那帮人最大的资本,在举事之前,若他沙启烈出了什么事,京都的人自然要千方百计为他奔走遮掩

羊肠小道的尽头是几间茅草屋,草屋旁围起一圈树枝扎起的栅篱。

栅篱的外围另围了几个小圈,分别关着两头羊,几只鸡和一群鹅,不远处还有一方小池,蓄水不多,灰黑的湿泥之上零星撑着几株枯荷,别有意趣。

呵,李冲远远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心底暗赞,这是真的隐士。

与一路行来所见的颓败荒芜景色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此处可堪入画,多好的田园归隐场景,读书之人的居处当如是。”

费文理两手撑着后背,喘了几口气,眼睛里却闪闪发亮。

李冲心里暗笑,文人哪,见到这样的图景,辛苦走山路的力气总归没有白费。

武人林世蕃此时仍然气息平顺,一手悠然搭帘眺望,“这小院真不错,我要回家搭一个一样的。”

费文理眨眨眼一笑,李冲把头埋低,他虽然不懂费文理话里的读书人情怀,但是很清楚林世蕃接的这句话里没有什么情怀。

京都林府所在寸土寸金,要是再扩建起来依样搭个这样的院子,应该逾制了吧……

一名老仆嘴里咕咕咕咕地叫着,手伸到木片钉好的鸡架中摸出两枚鸡蛋,轻轻放入脚边的竹篮里。

那篮中已放着几把青菜和几个橙红的柿子,费文理看着茅草屋檐下的老翁和竹篮,眼睛弯弯,深觉触目皆可入画。

老仆望见走近的几人,也不认生,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又向院子里喊道

“少爷,客人来啦!”

费文理疾步上前拉住那老仆笑道

“德老伯,多年不见了。”

林世蕃也向那老仆微笑颔首,见此情形李冲更不敢托大,赶忙拱手施礼。

院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迎上来,他身材颀长面貌清雅,身上的旧灰布长袍一尘不染,已被洗的发白。

与三人一一见过,举止得体,风度磊落。

这样的风采,真像一个人,李冲揣度着,不久想法便被引证。

几个人被引至房中,这茅草屋显然很少待客,屋中仅简单摆着几架书、一张书案、一把椅子。

李冲还注意到窗台上下摆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粗陶罐子,错落插着芦花和不知名的黄紫两色小花,让整个房里亮堂不少。

但是,嗯,直觉上也让人觉得突兀不少,不太像是三十多岁独居男人会有的心思。

他们进门后,德伯端来火盆架起柴堆,又找来几张竹凳,众人便围坐在火盆边取暖聊天,德伯和德嫂进了厨房开始张罗。

几人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李冲注意到,这清雅男子与林、费二人都很熟络。

他称林世蕃为兄长,仿佛是因家中长辈有交集。称费文理则用他的字号,是平辈文友的交情。

李冲与人不相熟,只是静坐微笑,偶尔颔首称是。

言谈半晌,费文理望着那清雅男子,口气柔和却略有责备,“过年也不回京都,老师和师母一定惦念得不行。”

呵,果然是文阁老的家人。

文阁老为官清肃刚正,虽为三朝帝师,生活却十分俭素克制,至今在京中的居处也不过是偏远地界的一座两进院落。

他育有两子,长子文非汝长于乐理,一手古琴在天下士林人中颇有盛名,生性疏狂不喜官场,如今偕家小在祖宅生活。

次子文非吾自小便有神童之名,能诗能文,当年人人都觉得他能科举中第继承父志,谁知在进士及第之后他的选择也令天下人哗然。文非吾自请离京归隐,说修书注典、教书育人才是他的志向。

眼前的公子,想来便是那次子文非吾了。

竟然是到沙洲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做了个教书先生,想想方才经过的青鸾书院,那么破败寥落,想必也没有什么学生。

当时李冲还是家中斗鹰走马的纨绔,听闻文阁老两个儿子宁肯籍籍无名也不入官场便十分不解。

如今看来,着实便是当时文人们所传颂的大家行径吧,不过他仍是不太懂的。

德伯老夫妇两个在柴火旁支起一张小桌子,摆上饭菜,李冲拿出带来的好酒,几人围坐在桌前饮酒谈天。

米粥的口感粗糙,手中的面饼也是略有些涩味,三盘菜里两盘素蔬一盘炒蛋,拿来待客的东西尚是如此,这文二公子的日常饮食可想而知要为难到什么地步。

果然,林世蕃艰难咽下一口面饼之后,便皱起眉头,“非吾,这些东西也不能日常吃啊!”

他在军中长大,自然知道粥中是糙米,面饼中掺杂着糠,这种东西只能勉强果腹,完全不顶饿。可以想见文非吾这样的七尺儿郎吃着这样的饭餐,每日大半时间应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文非吾吃得津津有味,对林世蕃笑道

“这些东西口感确实不好,但对人身体十分有益,你瞧德伯老俩,跟我住在山上,越老越精神。”

他这话说得风趣实在,德嫂却翻翻白眼,“少爷自己食不果腹,还拿粮食接济邻居呢。”

她就说嘛,孔圣人也得吃饱饭才能做圣人啊,文家虽不是锦衣玉食,但也不至让自家少爷受这样的罪。

德伯在后面戳了下德嫂,德嫂回头进了厨房,德伯只得尴尬地笑几声,“少爷说的没错,我现在走山路有劲得很,比半大小子们也不差多少。”

桌旁诸人一时默默,费文理有些疑惑,“办书院、当先生,总有束脩啊。”

林世蕃和李冲顿时恍然,是啊,教书育人是收费的。

文非吾淡然,“北地风气,读书人少,何况我也不图这个。”

德伯在一旁默默,家中略有些困难的,他都恨不得贴补人家,哪里还会收束脩?但是这年头家境富裕的,又有几个愿意吃苦读书的。

文非吾话锋一转,面露忧色,“这两年沙洲地界的民众少了许多,说是生计艰难举家迁走了,有些小村落更是举村外迁”,他自嘲一笑,眼中悲凉一片,“活下来都艰难,读书大约是奢求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院外隐隐传来沙沙的声响,此时屋内寂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分外清晰。

大家转头向院子,木篱栅外有一素衣女子,捧着一大把紫色的小花,转眼间已进了院门。

她抬目见屋中有客,所有人正在看着自己,也吃了一惊,十分羞涩地停下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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