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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蓝来了,进来罢。”

文非吾起身向那女子挥袖,神态自如,举止磊落。

那女子微笑颔首相应,步履袅娜如风扶弱柳,素白的衣裙有些旧了,但依然能看出是面料质感上乘。

待她走近,能看清她一头青丝不饰珠翠,面上粉黛未施却有几分天然丽色。

可是,李冲又看了眼那女子,她面上的羞涩带着几分世故和熟练,头发上虽用了素银簪子却绾了精致的螺髻。他是有些阅历的人,这女子,分明是青楼出身的做派。

他转头看看林世蕃和费文理,前者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后者道貌岸然有些恼怒。

看来大家都看出这珈蓝非是良家女子了。

也是,良家女子不会有这样刁钻的名字,不会有这样的仪态和打扮。

李冲舒口气,应是青楼里赎了身脱了贱籍的,如果下定决心与从前的生活断绝,也不是不可以做妾。

人家都说,是真名士自风流。

他看向文非吾,对方正在向大家介绍那女子,一脸磊落,“这是住在旁边的邻居。”

李冲腹诽,这是方才德嫂一脸幽怨所说的被接济的那位邻居吧。

“珈蓝也是位奇女子,幼时家中变故无奈堕入风尘,去年自己为自己赎身脱籍,前些日子昏倒在山下,还好德伯德嫂及时发现才将她救下。”

珈蓝蹲身向众人一福,语声清灵温婉,“妾平时做些针线绣品去集市上卖了糊口,如今世道艰难,一连多日没有主顾,家中便断了米粮,是以……”

她面上一红,又向众人一福。

双方见过礼,珈蓝便轻声进屋,将窗下摆着的大粗陶罐中的花取出,将手里拿着的插进去,细细摆好,又往罐中加了清水,便无声地离开了。

众人围炉把酒,又是一番闲谈。

直到天色有些暗了,担心天黑走山路艰难,三人才辞了文非吾起身下山。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摇晃,林世蕃和费文理上了车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话。

待行入平坦的官道,林世蕃才开口说话

“非吾要教书育人,以他的才学人品,天下有的是学子济济的书院,不必要非在沙洲这样的地界吧?”

这是他对于文非吾、甚至对于文阁老同意儿子的做法十分不解的地方,他是今日听到费文理提起,才知道文非吾一直身在沙洲,办了名不见经传的青鸾书院。

据今日所见,非吾教书育人之事做得并不成功,为什么不能去更好的书院?

“唉,林大人有所不知”,费文理长叹一声,“非吾当年自请归隐,便是立志要到轻文的北地开民智,兴教化。”

呵……

林世蕃想要说句胡闹,又觉得文非吾此举的用心着实是好的,文阁老养育的儿子,定是如此。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费文理神情郁郁,“从前老师常这样教我们,我做的不如他。”

林世蕃并不以为然,他读书不多,连儒将的雅号都没得到过,但他和他麾下的人,是在以血肉之躯“为生民立命”。

费文理披肝沥胆为朝廷拨乱反正,是难得的良臣,他能做的更多。

但林世蕃并未开口说话,这个时候拿这些话反驳、安慰费文理,他听得进去才怪。

费文理语调一转,森然说道,“那女子,与非吾绝非良配。”

大约是因为文人的直觉,或者说是京都温柔乡里浸淫过的富贵文人的直觉吧。

坐在车前挥着鞭子的李冲此时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但当然,他没有立场说。

林世蕃仍然不以为然,他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出自青楼,但丝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女人么,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他家中姨娘小妾一大把,没见到能翻出天来。

他想到文非吾年过而立丧妻未娶,生活一贫如洗,根本无法承受多一个小妾吃饭的生活。

想了想说道“怎么?若是怕被痴缠,让一个女子搬离那里还是有许多办法的。”

他觉得这样的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他林世蕃可以将精力花费在战场陷敌的计策上,朝堂博弈的妙局上,甚至歌舞宴饮作乐上,但不会花费在一个女人身上。

车前的李冲呲牙笑笑,暗暗竖起大拇指,嗯,林大人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

车内的费文理苦笑,这种事果然跟林大人说不清楚。

他挠挠头,提醒文非吾?好像非吾对那珈蓝并无他意。

想想也不是大事,不如丢开算了。

驿站里灯火黯淡,隐隐有鼾声沉沉响起。

窗外似有大鸟飞掠过,悄无声息如随风的秋叶。

“大人?”

黑暗之中,房里有人出声请问。

“发生什么事了?”

林世蕃的声音平静无波,自房中的圆桌旁发出。

原来他并未入睡,一直坐在桌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江禀义派人递来的信。”

“哦?”

林世蕃接过羊皮封子有些意外,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已开,传递消息可以使用密语走驿递,快且省力,怎么会特地派人追上来送信?

“幸好您让属下和云追扮作禁军护卫,今日江禀义的人一过来就找到属下了。”

“哼”,黑暗之中林世蕃似是冷笑了一声。

风逐瞪大眼睛,凛然一惊。

“那就做好护卫的差事,话真多。”林世蕃道,但口气中并无责备之意。

风逐挠挠头应声是,“那属下先告退。”

开着的窗户中风声一动便没了声响。

檐角的灯笼微光映照下,站在院中的风逐面上有些哭笑。

他和云追刚扮作护卫混进队伍中时,习惯性地不发一语面容冷峻,李冲差点急哭了。

“两位爷,我跟大伙说您二位是刚来的新兵,您二位面孔冷得跟千年雪山一样,一看就满身杀气,这身份不用伪装,傻瓜都能看出来。”

身后呼啦啦一阵响动,只听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

“将军,就是这小子,白天偷跑出去做坏事,五哥跟着他去了,到现在没回来!”

那声音异常悲愤,话刚说完便有锵啷的拔刀声响起,耳后边传来风声,风逐本能地避过一旁。

李冲一手格开钱成挥出的刀,一脸无奈。

他就知道放这俩人进护卫队准要出事,虽然护卫队这帮人也是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是常年守在京城的禁军,和这种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杀人如麻的阎王爷相比还是差得多。

这二位可是林世蕃麾下西南路军中精锐中的顶级精锐。

风逐眨眨眼,竟然把他给忘了。

打躬作揖向眼前的人道

“那位叫老五的大哥,我白天见他上酒楼吃酒去了,这便去接他回来。”

后半句话时人已经飘落墙外。

钱成张张嘴,忘了拆穿他的谎言,五哥明明是去跟踪了,怎么会去吃酒。

但是,新兵身手竟这么好!

李冲一脸淡然,向钱成耳语了几句,打着哈欠转身离开,今日当车夫上山下山比练功夫辛苦。

身后钱成嘴巴张得更大,表情从震惊又变为膜拜,待要张嘴喊些什么,抬眼瞥见楼上林大人的房里点起了灯火,赶忙捂着嘴低头跑开。

此时坐在灯下的林世蕃却有些失态,握着信纸的手竟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他脸上神情似悲似喜,这是真的?那小子还活着?

抬手算算,他虽然比自己小,此时也是不惑之年了。

时光转回二十年前的西征路上,也是今日的官道,二十万西征大军浩浩荡荡向土奚律挺进。

“卫大哥,林大哥!”

身后光影交错,一人一骑,白袍刺目,那年轻人穿过光线走到眼前。

杏眼长眉,却英气天成,他们笑着拱手回礼,“小公爷!”

沙场浴血,强敌如虎,他们是三支利刃,每次厮杀都同进同退,每次出战都一路披靡。

林世蕃失神半晌,重又将目光落回江禀义信上

“……十年前与卫帅领怀远路同袍二征土奚律,曾于蠕塬遇袭,孤军力战不成,有一人一骑穿透战阵来援,尔后便匆匆离去。卫帅目睹其人,称其一招一式之间肖似当年的小公爷徐怀朗。卫帅尝猜测,二十年前章淮老将军西征之时,最后一战已破敌主力,对方并无战力,小公爷或是伤重,并非身亡。今禀义见到一人,应是小公爷同伴,名为白先,年龄和样貌推测,疑为当年小公爷副将白令将军之后……”

白先,林世蕃眼前浮现出一个不羁浪荡的身影,出使土奚律途中遇到的商队头目,眉眼确实似曾相识。

没想到他竟以实名相告,那时竭力防备的人竟是故人之子。

“……据阿澜所说,其父曾经在二十年前的蠕塬救治过一名汉家白衣将军。此次土奚律拉木伦王之乱中,敌阵之中取兀勒王首级的人,也可能是小公爷……”

林世蕃倒在椅背上,过往种种,历历在眼前浮现,却让人肝胆剧痛,心酸难言。

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来?

或者,哪怕是给卫大哥、给自己瞧瞧带个信也好。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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