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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五日,大宸出使土奚律使团归京。

时值京都上元,满城红灯高悬,彩带翻飞,士人贵女盈街塞道。

京中已尽知使团成功促成互市,加之朝廷有意夸功,使团入城后有专门的禁军侍卫仪仗引导巡游,鼓乐喧闹,彩旌猎猎,京中一时万人空巷,道旁民众夹道欢呼,只为一睹使团风采。

京都民风开化,逢此大喜之事,民众中便有妇人小姐将簪花、帕子往众人身上投去。

越往城中去,两旁聚拢的人群越多,民众的热情也更盛,连神情淡漠、风姿半老的林世蕃怀里都落了几朵花,他脸上露出些许微笑以示感谢,稀薄的笑意让他近旁的李冲心里一阵寒颤,李冲赶忙转头避开。

身后不远的钱成显然是禁军队伍里的香饽饽,此时怀里已抱着各色的绢花丝帕,乐得嘴角直要咧到耳根。

李冲嘴里啧啧,“没出息的小子,都稳重些,马上还要去见皇上呢。”

然而整个队伍中最被瞩目之人却并不在使团中,而是前方的仪仗队,队首是刚升为正五品仪卫的万吉。

他面容白净,身姿挺拔修长,此时骑马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身上金甲映得他面容更加清亮,唇角微扬让人如沐暖阳。

此时路旁的人群中,小童阿侯骑在一名小厮肩头,轻易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他,顿觉与有荣焉,兴奋地拉着身旁容色娇美的青衣少女,大声喊着“大哥哥,大哥哥”。

童音稚嫩,在如浪的人群呼喊声中快速被淹没。

两个时辰后,天子大驾幸皇极门,接见归来的使团众人,宣读圣旨嘉奖众人。

使团中的官员和护卫各有封赏,其中林世蕃仍领吏部尚书衔,加授上柱国将军;费文理补礼部尚书之职,傅制自兵部主薄升直兵部右侍郎,李冲升任京都侍卫营统领。

咿?

跪拜谢恩完毕后,众人还有些愣怔,圣旨这就念完了?

跪在后排的低阶官员有人小声议论,卫承晔和娄阿小功劳都很大,竟然只有封赏没有升官?

李冲目不斜视,偷偷用眼角余光看跪在身前的林世蕃和费文理,皆是面色平和郑重。

他心里哦了一声,自己的直觉没错,前面这两位老狐狸肯定也猜到了,以天子对卫承晔的信重,再加上这次出使的功劳,圣旨中不提,自然是另有任命,且极有可能是重要的任命。

承晔、傅制因提前回京,是以并未虽使团巡街和见驾,宣读圣旨之时,承晔还在卫府家中叹气。

三晖堂内,卫老太太守着一面大镜子坐着,伸直脖子面色焦急。

“换好了吗?”

隔着衣架传来几声催促。

承晔翻个白眼不做声,一脸老大不情愿地伸着手臂,衣服已经试了一个时辰了,他觉得浑身乏力,比骑马还累。

迟妈妈和两个小丫头正忙着给他穿外衫,听到催促一迭声应着“就好了,就好了”。

这是一件玉色云雁纹镶狐坎毛大氅,宽大的长毛衣服让人平添三分矜贵,承晔长高了不少,此时卓然立在堂上,清雅面庞在暖色映衬下更有几分出众的少年英武之气。

卫老太太将孙子上上下下看了多遍,只觉得天上地下唯有幺孙一个别致人儿。

承晔嗷地一声挨到卫老太太身边,头贴在她身上蹭着,“祖母,孙儿没力气了,累坏了。”

卫老太太抿抿嘴,在他背上拍了下,这才由迟妈妈扶着自去梳妆易服。

上元夜宫中夜宴,百官及命妇今夜入宫同乐。

之后老太太着盛装,由承晔扶着出了门,将老太太扶上马车,承晔自己跳上后面的一辆马车。

门前光线昏暗,承晔方要打开车帘,忽地眉头一皱,整个身子快速钻入车内,一只手借着往前倾的瞬间向车壁一角抓去。

只听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车壁上,接着便是一声低叫,“二爷,是我是我。”

小禀义吃痛求饶,“疼疼疼,手要断了,断了!”

承晔放开手,没好气道:

“疯丫头,装神弄鬼躲我车里干什么?”

口里虽然这么问,但是心里清楚她是为了多凑些热闹,因此不放过每一次出门的机会。

小禀义果然避而言他,“二爷,听说使团立了功,你和阿小没有授官升官啊?”

承晔抿嘴不答。

小禀义接着一连串发问,“皇帝不是对你很好么?他忘了?这不仗义啊!”

言罢嘿嘿嘿鬼笑几声,见承晔仍是不答,只得摊摊手,“好吧,我也就随便问问,估计要给你什么大差事做了。”

承晔这才哼一声,白了她一眼,伸手在她头上轻推一把,“歇歇嘴巴,别没话找话。”

小禀义再次嘿嘿嘿几声鬼笑,清清嗓子道:

“暖晴小姐,额,是我看今天使团回来了,怎么阿小没有一起回来呢?”

承晔一笑,“暖晴托你问我的?”

“当然不,我很崇拜阿小哥,这么久不见很是想念他,想着等他回来拜他为师学功夫呢。”

承晔也不刻意拆穿,“舅舅和费老派阿小出去打探些消息,这几日想必就回来了。”

小禀义连声哦哦,一面掀起车帘往外看,口中仍然话不停,从京都风物扯到土奚律牧人家的烤羊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承晔几次想提着她衣领将她丢出车外去。

“每回喊你小禀义,我都觉得对禀议叔不太尊敬,怎么样,我给你想个名字?”

哈!小禀义兴致被提起,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的名字要少年侠客威震天下无所不能的那种……”

“江默。”

“墨,倒是很文气啊。”小禀义点头,也无不可。

“默然无声的默”,承晔拍拍她肩膀,“二爷如今对你,只有这点期许,不要辜负了我。”

小禀义大叫一声,便要扑过来打人,被承晔全都避开,叉着手犹自愤愤,忽地瞥见车外一个灯火璀璨的所在。

哈哈,小禀义面色大转,喜上眉梢,“我到了我到了,二爷告辞!”

承晔连声啧啧她面色转换之快,见她下车只得叮嘱道:

“别瞎逛,京都你不熟,别走丢了。”

又让随行的管事指了一名小厮跟着才罢。

这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人呆着真好啊!

宫中夜宴在抱月楼,楼上由皇帝宴请百官,楼后隔着湖水的一处偏殿内是女眷们宴会的地方,太皇太后带着嘉和公主在此处陪同女眷。

皇帝早吩咐内监抬了辇子,卫老太太坐着辇子去往偏殿。

承晔一人独行至抱月楼,楼下及园中的双湖周围已被挂上各色花灯,远远望去光影浮动,辉色接天与一轮满月相映,热闹不失雍容。

近处凭栏看去,湖面倒映宫阙楼台,灯火照着波光粼粼,耳边听得钟鼓丝竹乐声阵阵,另有一番惬意舒畅。

只是……承晔扫视人群,神色各异的众臣大多已就坐,延陵王正在和身旁的人热络地聊着什么,不时爆出一阵大笑……此外除了上首的林世蕃和文九盛,还有沈迟等一众老臣。

郭孝义与一众武将坐在一处,看到承晔时温然一笑,承晔咧咧嘴,心下有些黯然,孝义叔的确憔悴许多,和同辈的江禀义比起来老了不少。

他的目光在一个白须及胸面色温和的老者身上停了一瞬,三朝户部尚书,如今致仕在家的祖法成也来了,看来……他往末位的坐席上睃寻,果见祖雍垂着头坐在一角。

他挑挑眉,凑齐这么多神仙,今夜的宴会想必不会那么其乐融融。

吉时到,皇帝御驾入席就座,鼓乐声大作,宴会开始。

皇帝依礼举杯祝祷勉励,众臣跪拜叩谢,礼毕,乐曲歌舞,自有能臣口吐莲花凑趣引起笑声阵阵……一切如常进行。

一曲歌舞毕,“啪”地一声响起,似是酒杯被重重顿在案上。

来了。

承晔并未抬头,只听声音来处便知是谁。

“年年都是这些歌舞,无趣得很!”延陵王粗豪的声音,太熟悉了。

皇帝神色如常,只有嘴角略微扬起,席上众臣有些神色不变,有些则面露不屑、惊讶之色,但并无人接话。

延陵王见众人的目光已被他吸引过来,这才眯起眼睛看着皇帝,“本王听闻,当年明宗爷在时,有位宫娥曾凭借一舞艳惊四座,一跃成为宠妃……”

他刻意停顿一刻,目光转向宫娥舞女们,“不知如今宫中还有没有这样的美人?”

承晔暗暗咬牙,卑劣又无聊!

他话中所说的宫娥便是当年的息嫔,当今太皇太后。话中的挑衅意味谁都听得明白。

眼角余光一瞥,见坐在正中上首的皇帝仍然神色不动,似是未听到延陵王的话。

承晔暗暗点头,朝臣当中聪明人很多,连祖法成这样老奸巨猾的人都刻意前来赴宴,向皇帝表忠心为君分忧就在此时,自会有人主动跳出来言语回敬延陵王。

一个面色较黑花白胡须的老者挺直脊梁,眼光看向皇帝,“历来上元节天子赐宴,只为施恩与臣,普天同乐,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他转头看向延陵王,声音中自有一股威严,“王爷许是醉了,所以忘了?”

呵,承晔咧嘴,老爷子还是一出口就刺人啊。

延陵王的母亲徐淑妃当年见罪于明宗,很早就去往藩地,极少回京,上元节的夜宴还真没参加过几次。

这说话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明宗皇帝当年亲点的状元,主持过多次科考,座下门生很多。老爷子为人清正刚直,官声极好。

“这个皇上要多多体谅”,祖法成也捋着一把白胡子,声音轻柔。

“王爷毕竟回京的时候少,我记得有一年,王爷准备为明宗爷舞剑祝寿,明宗爷怕回京路远颠簸,没让回来。”

席间有些人在偷笑,这二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刻薄,但延陵王仿似未觉。

“嘿”,他一拍桌子,眼睛闪闪,“舞剑不错,座中谁人能舞剑助兴?”

他将目光投往几位武将身上,一人提醒道:

“天子在上,座中都是朝中股肱,舞剑恐伤了人。”

延陵王并不以为意,随口一说,“既是天子,必然不会被区区舞剑所伤。”

这话极无礼,座中有大臣纷纷出声:

“王爷慎言。”

“舞剑万万不可。”

延陵王仍是一脸大不以为然,但终究是闭上了嘴巴。

此时皇帝开口赐酒,便由张平带着几个小内监向席中布酒。

不远处的侧殿忽地想起一阵喧闹,文九盛笑笑,“太皇太后和命妇女眷那边,看来是有高兴事。”

便有小内监跑出去打听,不一会儿回来向皇帝低声禀报:

“是太皇太后封林家小姐做了郡主,平昭郡主。”

皇帝眼光微微一晃,立即笑吟吟地将消息说了出来。

承晔坐在舅舅林世蕃身后不远处,见他面色一丝无奈,仍然诚惶诚恐地俯身谢恩,又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的话说了一堆。

承晔暗暗叹气,舅舅如今可算是第一大权臣了,同时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手中又掌握着西南路军权,太皇太后不可能愿意更加做大林家的权力。

封表姐为郡主,表面看是恩典,实际也是积怨了,官场从来都是登高跌重。

之后以郡主本分为由要求表姐留京,基本也就切断了她接手西南路军的可能。舅舅之后,西南路的统领权自然不会给表姐。

况且,承晔看了眼皇帝,见他面上的怅然几不可察,大宸祖制,皇后必采自平民,秋表姐如今都是郡主了,太皇太后怕是在提醒皇帝吧。

耳畔人声嗡嗡,几个同僚都在向林世蕃道贺,林世蕃也谦逊回礼。

不和谐的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

“咿”,延陵王道,“久闻林家小姐武艺超群,何不请新晋的郡主舞剑助兴?”

承晔眉毛一跳,他才不信这老贼真的莽撞愚蠢,今日这连篇废话句句找茬刻意添堵,实在可恶。

他与皇帝对视一眼,方才不理会是大度,但他若一直这样挑衅,不理会就难免让人误会了。

“哈?”林世蕃语气平静又带着寒意,“小女不会舞剑,只会用剑杀贼。”

延陵王咂咂嘴,神情有些惋惜,“身为女子,只会打打杀杀总归是……”

看,延陵王句句针锋相对,摆明是在挑衅!

哪里是愚蠢莽撞言语无忌,分明是老奸巨猾心思歹毒。

“论领军杀敌,我不如表姐,但舞剑或可一试。”

承晔起身,向皇帝行礼道,“臣请舞剑一曲,为诸位助兴。”

皇帝哈哈一笑,“承晔定然可以。”

座中李冲等武将也纷纷出声,一脸期待:

“卫大人身手好,我等也多有不如。”

有内监将取来的剑递上,承晔步入厅中站定。

厅中的乐声早已停了,此时有乐师十分乖觉,琵琶弦落,几声铮铮,便有了刀戈之声。

他锵啷拔剑,寒光闪过,拧身一跃,剑走如游龙探渊,肆意洒脱,却杀气隐隐。

座中有人喝彩,延陵王嗤声。

承晔剑势一荡,锋刃刺出如疾风,寒光裹挟着破空风声,一阵强似一阵。

叮。

一声脆响。

文九盛声音温雅,潜藏豪气,和着琵琶铮铮之声,徐徐念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承晔心中一恸,卸下胸中沉郁和愤懑,只将一心一念系于此身此剑,少年傲气当者披靡。

众人眼前的少年,衣袂翻飞之间,挥剑之中有风雷奔涌,战马嘶鸣。

皇帝眼睛亮闪闪,忍不住拊掌交好。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承晔眼风扫过,张平走向延陵王案前,手持酒壶,躬身呈上。

就是现在。

他袖中手指翻动,紧接着剑势一阻,长臂前探,一剑横扫,带着凌厉之气向延陵王面上刺去。

众人不及惊呼出声,却听叮铃一声,金石相撞,余音回荡之间,剑尖自一把乌银镂花壶耳中穿过,稳稳停在延陵王身前。

剑尖和挑着的酒壶犹自颤动,壶盖翻落坠地,壶中的酒沥沥洒洒流出,低落在延陵王身前案桌上,衣襟上。

座中诸人很多并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张平忽地手一松,酒壶失手落地,被承晔手中的剑阻下。

承晔惊慌收剑负于身后,向延陵王施礼:

“方才一心怕酒壶砸到人,不成想只接住了酒壶,没止住酒水洒出来。”

张平这才惊醒过来,跪地喊道:“罪过罪过,王爷恕罪,是小人失手跌落了酒壶,小人有罪。”

左手在袖中握住仍然酸痛的右手腕,暗自咬牙,他当然是被暗算才失手松开了酒壶。

延陵王抖抖袍摆,起身盯着承晔,毫不掩饰愤愤之色。

“无妨,本王将衣服换过就是了。”

说罢敷衍一礼,大摇大摆地走出殿门外。

承晔目光湛然,收剑入鞘归还给皇帝。

自舅舅林世蕃身前经过,他抿嘴拍拍承晔道:

“快去洗洗换件衣裳,一身臭汗的不像话。”

手收回之时无意碰到承晔的手,低声说了句:

“臭小子一点亏也吃不得。”

承晔挑挑眉不说话,这个亏就算是吃了,延陵王也不会变的温和恭敬,还不如不吃呢。

他摊开掌心,那里有一颗极小的翡翠,是镶在发簪或冠子上的小块,在白色手掌中散着绿莹莹的光。

方才掷出打在张平手腕上的,被舅舅捡到了。自己这点小动作也没打算瞒别人,他眼风仿似无意扫过不远处的郭孝义和李冲,果然目光一对上,便收到了然笑意。

又向皇帝看去,微微点点头便走出殿外。

抱月楼一旁临时围出一块区域,专供休憩梳洗,此时能听到其中的延陵王犹自愤愤抱怨的声音。

不远处凉亭旁植着一株芭蕉树,阔大的蕉叶随风轻摆,在凉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上垂下黑影。

能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个面色木然的黑衣男子,那人忽地耳朵一动,向芭蕉树后一挥手,又凝神细听,这才放心地重又站在延陵王身旁。

而就在此时,那凉亭檐角上垂着的黑影好似会流动一般,一点一点自檐角滑下,沿着亭中的柱子,极缓慢地向下流动,直至落地变成一团漆黑的影子。

漆黑的影子逐渐变成弓着腰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向凉亭后退去,在经过湖边的太湖石之时,被忽然出现的一双手拉住,消失在太湖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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