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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晔将黑衣人按在石壁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邝离,是我。”

承晔看向他捂住的肩头皱了皱眉,邝离轻声道

“不小心被伤着了。”

承晔握住他手臂,“我可以帮你。”

邝离摇摇头,似乎在奋力思索着什么。

“是马。”他道。

“延陵王身边跟着的管事,当时在他手中写了一个字,我记得那手势,应该是马这个字。”

他本要自凉亭那边眺望抱月楼周边的动静,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

“马?”承晔念道。

延陵王果然是在暗中谋划什么吧?

从前看不懂,现在慢慢有些疑惑了。

邝离不知何时已将肩头伤口中的东西拔出,月光之下薄如蝉翼的铁片尖端锋利残存血迹。

“这个东西也很别致啊,从未见过!”

承晔接过那铁片反复端详,忽地眸光一动,沉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疗伤。”

邝离颔首,弓身从山石背后跃出,再度没入黑沉阴影里。

承晔跺跺脚,四下张望,要找个什么来代替呢?

此时梅香隐隐沁入鼻端,月光之下草树扶疏,不远处的白墙花窗下花木轻动。

承晔咧嘴一笑,“就你啦!”

湖心亭已燃起焰火,整个天空被花火点亮,明明暗暗的光点闪动在每个人脸上。

宴会到了最精彩的时候,不少人离席观赏焰火,也有人在湖边的各色彩灯之中流连。

宜秋手中挑着一盏琉璃绣球灯,好容易避开围在身旁道贺夸赞的各色人等。

此处离抱月楼较远,宫中供观赏的彩灯并未布置在此处,因此十分清雅寂静。

她靠在假山石的缝隙中呆立半晌,仍觉得闷闷的。

耳中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她此时懒怠见人,便将手中的灯熄了,走到湖畔密密扎扎长着的一丛绿竹旁边。

绿竹邻着湖水而植,其间只有几块错落的青石,她坐在一块平滑的石上,整个人隐入竹丛,假山和甬道上来往的人自然看不到她。

“我悄悄问你,此次宫中夜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到北司衙的赵大人?”

宜秋看了一眼,这二人身着绯色官袍,面生又年轻。

嗯,她点点头,想必官职不高,所以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另一人咯咯咯偷笑了几声,“赵大人倒霉咯,被左都御史周正老爷子抓住把柄了。”

虽是压低了嗓子,仍然能听出他带了幸灾乐祸的笑。

“先前审那个假传东陵卫战报的驿卒,赵大人的北司衙太过敷衍了,这大家都在看皇上脸色,周正老大人就猜中了,一封弹劾奏章上去,赵大人立即知道风向不对,找皇上提出告老还乡,就坡下驴皇上就答应了……”

人走远了,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宜秋嗤笑,这个人说话有些市井气,一件事里窥出三分真相硬要做出全然知情的样子。

但他话中有一句很对,现在的朝臣中支持皇帝的越来越多,他的皇位也越来越稳了,这是好事。

她慢慢将脸抵在膝盖上,穿过眼前细密的竹节,错落的假山石在眼前围成一个圆形的石洞,远处抱月楼下的彩灯便透过圆洞呈在眼前。

远处灯烛煌煌,来往穿梭的宫人,谈笑风生的官员,每个人好像都很轻松,没什么心事。

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盹着了,眼神飘忽之间,有一双女人的脚落定在石洞的最前方,阻住了她的视线。

延陵王甩着袖子旁若无人地自帷帐中走出,过了好一会儿,便有个身形瘦长的管事捧着衣服从帷帐中出来,他弓着背在回廊中卑微穿行,看起来十分普通。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他重又返回帷帐前,环顾四周后,身形迟疑片刻,飞快地跃上对面四角飞檐的凉亭,循着一棵芭蕉树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哈?是你这个小东西。”

管事落地无声,但声音却尖利嘶哑,如同铁片刮刺的声音一般。

他手中托着一只死了的狸猫,似乎还残余着些许体温,腹中深深插着一枚极薄的铁片。

他似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跳跃几步隐在湖岸上的幽暗处。

咕咚。

极温吞低沉的水声响过,大约是狸猫尸体被推入湖中发出的。

管事掉转身子,仍是卑微地弓着脊背前行,身影消失在一处回廊,转眼之后,回廊外的碎石甬道上,他手中捧着衣服,身形卑微,穿行在宫人和侍卫之间。

承晔从抱月楼檐角挑起的鸱吻背后挪出身子,揉揉方才贴在冰凉屋顶上的脸颊叹了口气。

“这人够厉害,也够自负。”

幸好他抓到那只猫,用那铁片将其刺死放回原处。

这人一枚铁片飞出便知自己命中了目标,是以当时并未出门查看,可见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负。

即将离去之时又忽然折返,固然是为了确认命中之物,更重要的是为了除掉他下手的痕迹吧。

邝离方才好险,被刺中之后声气不乱顺利逃脱了。

承晔拍拍胸口,这个发现太吓人了,区区一个王府管事,功夫如此厉害。

延陵王应该是更有本事的人才对,不然怎会笼络到这样的人?

他所表现出的愚蠢鲁莽,仿佛单纯就是为了愚蠢鲁莽,这一点很奇怪。

就像作恶之人之所以为恶,多半是因钱财权力仇恨等等,但从未有人只是为了作恶而作恶一样。

他确信延陵王内里并非如此愚蠢鲁莽,这样看来,之所以以愚蠢鲁莽的表象来伪装,定然是要掩饰些什么才对。

可是他要掩饰什么?

焰火燃放时,整个宫廷都笼罩在一片璀璨之中,身边的人群惊叹高呼、推杯换盏,皇帝忽然有些寂寞。

他此时很想去女眷所在的偏殿那里,试试能否遇到宜秋,和她随意说说话,或者哪怕是坐在一处什么都不说。

这两日常有人在耳边提起祖制不可违,今日皇祖母更是给了宜秋郡主之位。

在所有人的提醒下,暗示下,他心里的执拗反而更深了。

“皇上”。

乔公山悄然入殿,静立于皇帝身后轻声唤道。

“小人扶皇上出去走走醒醒酒吧!”

这是事先约定的讯号。

乔公山今日并不在宴上伺候,但若是有事要禀报,便会提醒皇帝暂离宴席。

皇帝扶额点点头,愈发装出些醉态由乔公山扶着向外走去。

方立了春,院中略有些青绿之色,此刻都被清冷月光浸染,如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邝离偶然探到了些延陵王的消息”,乔公山环顾四面,一面为皇帝披上斗篷,一面将邝离方才探知之事说了。

“马?那看来和军队有关?”

皇帝皱眉思索,延陵王府的管事会用一种怪异的刀片伤人,邝离也被其所伤。

“那个王府的管事,是延陵王府的老人还是生面孔?”

“小人问了邝离那人的容貌身形,应是从前就在府里的,小人见过这个人。”

嗯,皇帝点头沉吟,抬步往前道

“先去找承晔。”

也才绕过假山,踩着花木中铺设的青石小道往上,便已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湖边的凉亭里。

两人走近看去,噗嗤笑出声。

承晔头抵在凉亭一角的木柱上正在出神,样子仿佛是睡着了。

“卫大人?”

皇帝挑挑眉。

承晔不回头,却将头向后一仰,“早就听出来是谁了!”

他抬脚一跃,眼前人影一动便落定在皇帝身前,恭敬行礼拜见。

他压低声音,扶住皇帝手臂向前走去。

“收到邝离消息了?”

皇帝点点头,“其实,我这皇叔要谋划什么显而易见,难的是探知他要怎么做。”

月华映照之下,两名华服少年款款而行,似是在欣赏月色和园景,身前侧方一名内监提着琉璃宫灯一路指引。

在华丽的宫灯未能点亮的边缘之处,假山石错镂出青白月光,有寒意侵上一双水蓝色的绣鞋。

“他又高了些……真好看啊……”

女子仿佛在流泪,鼻音浓重,却遮不住声音的清脆婉转。

坐在竹丛后的宜秋此时半点不敢移动,连呼吸也刻意放缓了。

视线中陡然出现一双女子的脚,在这么僻静的地方,简直和见鬼一样渗人。

直到听到这女子的声音,惧意才逐渐消解。

宜秋向上转头,能看到女子穿着宫人衣服,即便月光黯淡,也能感觉到衣服发旧。

看服色她并非低等宫女,而衣服并不是新的,可知不是皇帝或者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也不是嘉和公主身边的。

想来大约是住的偏远的先帝太妃们的宫女了。

她的脊背挺直,腰身纤细,脖颈修长且皮肤白腻,怎么看都应该是个美人。

这么个有年纪的美人,不知是在看谁。

未被遮挡的视线中,宫人穿梭,她还看到父亲和一名红袍官员笑着走过……

视线落向更远处,她无端地心中一紧,依稀是承晔和皇帝二人携手,神态自若地笑着谈论着什么。

“他又高了,他真好看……”

这妇人方才如此说。

视线里宫人穿梭……宜秋暗自点头,这大约是某个宫人的长辈罢,毕竟多数宫人岁数都不大,久不见面长高了也很正常。

那女子只说了这一句,便一直低声啜泣。

宜秋的视线里那水蓝色的半旧绣鞋转了转,她再度扭头向上,试图看清那女子的脸。

视线触及那侧脸,宜秋的呼吸顿了顿,慌忙移开视线。

这……应该是个美人,曾经是吧?

下巴纤巧,鼻峰秀挺,甚至只从侧脸上也能看出曾经秀丽的眉梢和眼角。

只是,她的面皮枯皱如老妪,两鬓已染上点点斑白。

红颜悲白发,对美人最大的惩罚就是过早被剥夺了容貌吧。

宜秋听着随风传来的隐隐啜泣声,美人大约很苦吧,是因为方才念叨的“长高了的他”吗?

咕嘟。

不远处的湖水有涟漪一圈圈荡开,有人向湖中投了一颗石子。

“唉”,有人低低叹息。

只听这个声音,她已经知道是谁。

宜秋忽地从青石上站起来,本能地想要抬脚走出去,但迈开的腿又忽地顿住,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心跳如擂。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似乎在环顾四周。

静默一刻之后,那人抬脚跳下山石,一步步走近竹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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