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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酒楼靠岸,湖岸边灯火通明、愈发热闹。
转眼已是深秋,简轻语一身湿衣,在草丛中瑟瑟发抖。她看到大皇子等人匆匆离船,又看到季阳带人冲了过去,混乱、呵斥、稚儿哭闹、构成热闹的场景,她无心再看,趁周围没人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她身上还在滴水,若出现在人堆里定会引起怀疑,只能挑小路避开所有人,艰难走了一小截后,刚好走到一个成衣铺前。模样像铺子老板的人正专注看人下棋,铺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瞄一眼周围,趁没人看到拿了最近的一件外衫,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放下,然后飞快地跑了。一口气跑到无人处,她拧了拧身上的水,又将外衫套上,看着稍微正常些后松一口气,这才放心往城里走。
夜色渐深,城中没有集会,百姓大多已经睡了,道路上只偶尔有巡逻的兵马走动。简轻语紧张地眼观八方,每当注意到前方有人时,便飞快地躲藏起来,待人过去后才敢继续往前走,一连走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过堪堪走了一半的路。
远离了东湖,四周一片静谧,连街边房屋里的咳嗽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简轻语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明明走得不算快,呼吸却十分急促。
平安走了一段路后,她不由得加快就步伐,眼看着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里生出一丝隐秘的喜悦。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到了马蹄声从背后街道传来,惊得她急忙闪躲进路边的小巷中,屏住气息一动不敢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简轻语侧耳倾听,在一堆马蹄声中辨认出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推测至少还有一辆马车。她轻呼一口气,安静等着这群人过去,然而只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在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时,突然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简轻语听出是谁后,顿时惊恐地睁大眼睛。
……他怎么这般阴魂不散!
不等她在心里骂完,便有人回他话了:“殿下,属下方才似乎看到了简轻语。”
“简轻语?”大皇子的声音顿时更加清楚,想来是掀开了车帘才说话,“你的意思是她没淹死?”
“属下也不确定,只是方才隐约看到一个女子从这里跑了过去,身形很像简轻语。”那人严谨回答。
说完,大皇子便沉默了。
简轻语的心跳顿时越来越快。
“东湖向来多暗流,她一个女人,未必能游得上来……罢了,你既然看到了,就去确认一番吧。”大皇子沉声道。
“是!”
简轻语瞬间便要疯了,转身便想往巷子深处跑,然而她躲的地方是条死胡同,前方只有高高的一堵墙,以她的能耐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愈发慌张,正当被逼得真去爬墙时,又一阵马车声由远及近,接着就听到大皇子不悦的声音:“褚祯?”
简轻语顿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马车便停在了一墙之外。
“大哥,”褚祯温和的声音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去了趟集会,二弟呢,怎么也有空跑出来了?”大皇子懒洋洋地问。
褚祯笑笑:“刚陪父皇下完棋,准备回府休息。”
“二弟还真是讨父皇喜欢呢,”大皇子一听他刚才在宫里,顿时忍不住阴阳怪气,“只是身为人子,明知父皇身子不好,还要耽误他歇息,多少有些不合适吧。”
“大哥说得是,可惜父皇不听我的,不如明日你去劝劝他吧。”褚祯含笑道。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大皇子得罪了圣上,不仅被革去所有职务,还禁止再进宫,褚祯这句话看似温和,却直接戳中了大皇子的死穴,大皇子冷笑一声,再懒得装什么兄友弟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褚祯,你最好别太得意,我们走!”
他话音未落,空旷的长街上便响起了马蹄声,很快便逐渐远去。简轻语松了一口气,双脚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缓一缓,便听到褚祯淡淡开口:“还不出来?”
简轻语愣了一下,一时没敢动。
“大皇子还未走远,要我请他回来?”褚祯又问。
简轻语闻言,顿时不敢再躲,急忙撑着地面爬起来,往外跑了两步紧张道:“别、别让他回来!”
褚祯看到是她后愣了一下,当即蹙着眉头走上前来,担忧地攥着她的胳膊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是褚赢吗?”
“……殿下,您冷静一点。”简轻语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一时忍不住挣扎。
褚祯急忙放开她,局促地将她打量一遍,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后蹙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是我吗?”简轻语小心地问。
褚祯抿唇:“不知。”他只是恰好路过,认出了褚赢的马车,再看褚赢的侍卫小心逼近巷子,便推测他们或许要抓什么人,这才过来一探究竟。
但没想到他们要抓的是她。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问。
简轻语咬了咬唇,与他对视许久后突然问:“殿下,我能相信你吗?”
“自然。”褚祯严肃点头。
简轻语当即跪下,红着眼眶道:“求殿下帮我回漠北。”
京都与漠北之间有一段多悍匪,她当初便吃了亏,以至于轮落青楼,这一次再走这条路,必须万分小心才行。然而她已经死遁,不好光明正大地找侍卫,单靠自己又不可能离开,只能求褚祯帮助。
褚祯急忙将她搀扶起来,并未直接答应:“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轻语自是不能说实话,只是避重就轻道:“小女得罪了大皇子,恐怕会祸及家人,唯有死遁,才能保自己平安,保宁昌侯府平安。”
说罢,她将自己方才跳湖的事说了出来,但将陆远的存在隐去了,只是说自己一时贪玩才跑去湖上,不料撞见大皇子与朝臣密谋的场面。
“小女没有听到半点内容,可大皇子却不相信,一定要逼死小女,”简轻语红着眼角看向褚祯,“殿下可否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替我瞒下还活着一事,助我远离京都是非之地?”
“……你若只是怕他伤害你,那大可不必离开京都,孤也能护你周全。”褚祯严肃道。
简轻语勉强一笑:“多谢殿下,只是小女还是想离开。”
她如今跟自己腹中的孩儿一样,一旦留下,便是陆远的致命弱点,与其一家三口共赴黄泉,不如天各一方好好活着。
她与陆远本就不是一路人,强行在一起能欢愉一时,却无法欢愉一世,趁这个机会早点断开也好。她回她的漠北自由自在,他在他的朝堂步步高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多好。
简轻语忽略抽疼的心口,坚定地看向褚祯。
褚祯定定地与她对视,许久之后叹气:“懂了,你想与京都的一切断开。”他说的‘断开’,也包括陆远。
简轻语抿了抿唇,没有否认他的话。
褚祯垂眸看着她:“好,我帮你。”
简轻语顿时感激地要下跪,却被他强行拉了起来:“你若再如此,我可就不帮了。”他到底没有再自称孤。
简轻语急忙站了起来。
褚祯无奈地叹了声气,带她上了马车:“你现下如何打算?”
“还请殿下送小女回趟侯府,小女换身衣裳,再交代丫鬟一些事。”夜长梦多,她不想多留。
褚祯颔首,还不忘提醒:“切记不要拿太多东西,免得引起怀疑,我为你备一份盘缠,缺什么路上买就是。”
“多谢殿下。”
说罢,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褚祯的手紧了紧,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喝些热的,会舒服些。”
“是。”简轻语拘谨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热茶。
一杯热茶没有喝完,马车便停在了宁昌侯府的后门外,简轻语偷偷推开虚掩的门,四下张望一番后溜了进去。褚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没忍住轻笑一声。
“殿下很喜欢这姑娘。”车夫笑道。
褚祯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他的话。
车夫自小便跟着他,既是车夫也是侍卫,更是他幼时的玩伴,是以比寻常下人跟他更近些,见他这般反应,顿时更加好奇:“既然喜欢,为何不将她留下?”
“留不得,”褚祯看着后门神色淡淡,“她是陆远的人。”
车夫愣了一下,半晌小声道:“可她已经死遁了……”这世上知道她还活着的,只有殿下一人,堂堂二皇子,金屋藏娇还不简单?
褚祯指尖一动,平静地扫了他一眼。
另一边,简轻语直接跑回寝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把脱下的湿衣团在一起,本留给英儿,待晾干后烧了,可转念一想,等衣裳能烧的时候,她落水死不见尸的消息估计也该传回来了,到时候人多眼杂,烧衣裳容易叫人起疑。
……可也不好直接扔吧,这衣裙是陆远送的,看似裁制简单,可上面的鎏金刺绣满京都未必能找出来第二件,一旦被人捡了,便是她最大的破绽。
简轻语纠结许久后,咬咬牙决定直接带走,于是跑去衣柜,想找条床单将湿衣包起来。然而真当她站在衣柜前时,才发现每一条床单陆远都睡过,若是突然带走一条,他或许会察觉到。
……她是不是太紧张了,陆远是人非神,怎会连这点小事都注意到?简轻语心里安慰自己,可对着一柜子床单依然下不去手,最后想了半天,突然想到还有一条陆远不知道的。
她当即关了柜门,扭头跑到床边趴下,捞了半天后将有些灰扑扑的床单捞了出来。床单上,她当初弄上的月信已经干涸,形成一小片黑色的印记,其他的倒还算干净。
简轻语仔细将被单叠了一下,将印记遮住后把湿衣裳包了起来,这才转身去找了英儿。
英儿本已经睡了,听到她敲门后赶紧迎上去,简轻语进门直接将晚上的事说了,待英儿听懂之后道:“为了安全起见,我这次回漠北暂时不能带上你了,你且等上一段时间,至多两年,等风头过了,我再回来接你。”
“……那、那大小姐路上千万要小心。”英儿红着眼眶道。
“我去东湖游玩的事,记得要透出去,但是我今日回来之事切记要保密,”简轻语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半晌叹了声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懂吗?”
父女关系上,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父亲对她较为纵容,一是因为没养在膝下,多少有些愧疚,二是的确不够疼爱,期待自然也不会高。她与简慢声不同,知晓她生死不明的消息,父亲或许会伤心,但不会伤及心肺,所以干脆就不要说了。
英儿不知她想了多少,闻言只是郑重点头:“奴婢一定谁都不说。”
“嗯,记得表现伤心些,千万别在陆远面前露出马脚,”简轻语含笑捏捏她的脸,“实在不行,就当我真的死了。”
英儿眼眶瞬间红了:“您别乌鸦嘴……”
“好好好,不乌鸦嘴,总之你安心等着,我会接你去漠北的。”简轻语说完,似乎也没别的可嘱咐了,于是叹了声气转身往外走去。
英儿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开,待她走了之后顿时哭了。
简轻语不敢回头,匆匆回到了褚祯的马车上。
“都准备好了?”他问。
简轻语微微颔首:“准备好了。”
“先去我府中住一晚吧,明日我叫人护送你离开。”褚祯温声道。
简轻语点头:“多谢殿下。”
褚祯抬头看向车夫,车夫顿了顿,驾着马车朝前去了。
简轻语在二皇子府住了下来,虽然没有出门,外面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她耳中,比如落水的是简家大小姐,如今尸体都找不到,估摸着是被暗流冲走了,比如昨晚恰好锦衣卫在附近游玩,听到落水的事后搜寻了许久,那位陆九爷更是一直在水里找人,几次险些丧命。
当听到关于陆远的消息时,简轻语揪心地难受,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要将她压垮,直到听说陆远被圣上召进宫了,这才多少好受些,只是依然担心陆远会再跑去湖里找她。
好在之后便没有再传来陆远去湖里找人的消息,简轻语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褚祯府中住了三日了,褚祯迟迟不提送她走的事,每次她提起,都会各种将话题岔过去,时间一久,她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在又一次同桌用膳时,简轻语又提了此事,褚祯不出意外地没有直接回答,她思忖一瞬没有再追问,而是默默吃完饭回了寝房。
夜色渐渐深了,外头逐渐安静,待大院里的灯笼灭掉后,她背上自己的小包袱,趁着夜色朝外跑去。
快跑到后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你什么盘缠都不带,如何能回漠北?”
简轻语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回头过去:“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孤还想问问你为何在此。”褚祯说着,朝她走了过去。
简轻语笑笑:“我想家了,回去看看。”
“京都人多眼杂,你就这么跑出去,不怕被人发现?”褚祯反问。
简轻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褚祯在她面前停下,盯着她看了许久后叹息:“走吧,我送你。”
“……夜深了,还是明日走吧。”简轻语站在原地没动。
褚祯扬起唇角:“马车和侍卫都已经准备好了,走吧,我送你出城门,之后的路你自己走。”
话里不容拒绝。
简轻语沉默许久,到底还是答应了。
一刻钟后,两个人坐在了同一辆马车里,马车摇摇晃晃往城外走,马蹄声轻盈,车内的气氛却相当沉重。
不知沉默了多久,褚祯才缓缓开口:“孤还是想将你留下。”
简轻语拿着包袱的手渐渐收紧,面上却还在强装镇定。
“可惜你若留在京都,陆远一定会找到你。”褚祯叹息。
简轻语脸上的镇定终于裂开:“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你这次离开,是为了陆远吧?”褚祯平静地看着她,“听说那晚陆远也在,让我想想,莫非是你们在一起的事,被褚赢撞见了?”
简轻语咬紧了牙关,攥着包袱的手指隐隐发白。
褚祯看到她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其实你先前说得不对。”
简轻语抿唇。
“你说我想娶你,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褚祯唇角始终上扬,“可你从未想过,留后路的方式千万种,何至于我以王妃之位易之。”
简轻语隐约察觉到他要说什么:“殿下……”
“轻语,我心悦你。”褚祯打断她的话。
简轻语喉咙发紧:“多谢殿下抬爱,只是小女无心婚嫁,让殿下失望了。”
褚祯定定地看着她,却只能从她脸上看出浓浓的防备,他叹了声气,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的确失望,但凡你有半点意动,我便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简轻语如坐针毡,不敢轻易接话。
马车继续往前走,车里的气氛更加僵硬,不知过了多久,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在了一个地方。
“殿下,到了。”车夫道。
褚祯笑笑,从马车上下去了,站稳之后回过头:“其实你愿意离开,我倒是挺高兴,希望你一路顺风。”
简轻语愣了一下:“你没想囚禁我?”
“我囚禁你做什么?”褚祯扬眉。
简轻语皱起眉头:“那你方才说那些话……”
“吓唬你一下不行吗?”褚祯板起脸,“我堂堂二殿下,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被你一个小丫头拒绝了,还不能恐吓一番?”
简轻语:“……”不敢吱声。
褚祯脸上的笑意淡了:“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远离京都,也远离……京都所有的人,知道吗?”
“……嗯。”简轻语谨慎地应了一声。
褚祯也知道自己吓到她了,只得跟她赔不是,结果不道歉还好,一道歉简轻语顿时像看神经病一般看他,褚祯自己都无奈了:“要怎样你才能忘了今日的事?”
简轻语还是不敢说话。
“你可有想要的东西?”褚祯也只能想到送礼了,说完见她欲言又止,于是补充一句,“除了回漠北,这事我已经答应过了。”
“……那没别的了。”简轻语小声回答。
褚祯扬眉:“那便等你想到了,再同我要,”说完,他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又生出一分惆怅,“若还有机会再见的话。”
“……是。”
城门外风声喧嚣,将各人心事吹得七零八落,一片沉默之后,褚祯看了眼车夫,车夫当即将缰绳交给侍卫。
马车重新奔走,很快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小点,再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殿下为何不将她留下?”车夫询问。
褚祯扬唇:“舍不得,她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
“可她一走,殿下连不笑的她也见不着了。”
“无妨,孤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褚祯说完,回头看向城楼之上巍峨的牌匾。
皇宫内,陆远一子白棋落下,圣上笑了起来:“你输了。”
“卑职技不如人。”陆远垂眸。
圣上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不变:“你哪是技不如人,分明是忧思过度。”
陆远顿了一下:“圣上何出此言?”
“京都城都传遍了,你陆远为了救简家大小姐,直接跳进东湖找人,那东湖是什么地方,为了她你竟是连命都不要了。”圣上啧了一声,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归拢。
“圣上说笑了,卑职与那简家大小姐……并无半点干系,想救她也只是出于道义,”陆远垂着眼眸,脸上情绪莫辨,“毕竟她的亲妹妹已然身死,不好叫宁昌侯失了仅剩的女儿。”
圣上愣了一下,半晌轻轻叹了声气,倒没有再试探他简轻语的事。
陆远安静盯着棋盘,漆黑的眼眸没有半点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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