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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宁靠在白色的毯子上,她有些憔悴的面容被千金一匹的毛料衬托地更加孱弱,好像天生就如此脆弱易碎。

马车驶向的宫城,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却也是她所有噩梦的源头。

“朕记得宁儿十一岁了?”重华宫中家宴,被朝臣恭维了一天的先帝笑的畅快,走到贵妃的身边抱起两人的小女儿。

“是…”

年幼的公主被父皇的胡子扎的咯咯地笑,没有看到旁边母妃尴尬的表情。

“皇上……”贵妃钟氏一向是喜好奢华的,虽然没有皇后的仪仗,但通身上下看得出那精细的富贵。她长得一副好容貌,公主的美丽多半是源自母亲。

她受宠多年,早已被养得毫无脾气秉性,涂着丹蔻的手轻若无骨,带着鎏金的护甲轻轻扯了扯天子的衣角,她似乎想伸手把女儿接回来。

天子却仿佛没有注意到爱妃的动作,将女儿带到了高位,不顾众人的眼神,径直坐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那位置,不是连皇后娘娘都不能……

——钟齐诗真是好福气,养出个这么受器重的女儿。

天子对众人心中的猜疑就似毫不知情一般笑的开怀,却意味深长地道,“有宁儿,可保我云洲百年安定!”

皇后笑盈盈地起身祝贺,仿佛对这句出格的称赞并不意外。被她目光扫视的后妃们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不明所以地恭喜圣上。

皇后娘娘轻抿了一口香甜的米酿,神色中满是轻松。

——幸好溪濯那孩子被他父皇打发去了边塞押粮,否则今日也不好收场。

她听着那些对贵妃母女的恭维,从前觉得不入耳,现在心中无比畅快,瞥了一眼动作僵硬的钟贵妃,笃定地开口,“陛下圣明。公主容貌国色天香,若是和亲,足以显得我云洲的开明大义。如此一来,一定能让狄戎部改口称臣,与我云洲交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公主才十一岁,陛下就要考虑和亲事宜?

“狄戎部的首领病重,听说中原的规矩是娶妻冲喜,便派人求娶我朝公主。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虽然不舍,也要为大局着想。”天子说的沉重,眼中却无半分不舍,仿佛在收到聘婚书的那刻就剥离了他对这个从小娇宠对女儿的全部感情。

真的有人能做到如此干脆地辜负吗?

还是说,他厚待溪宁,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这天。不是狄戎首领,就会是别人。

溪宁被先帝牢牢地抱在怀里,接受着那些平日里她要叫娘娘的女人的叩拜。但这些恭敬,就仿佛是一根根绞火架,把她捧上高位经受烈火焚烧。

十一岁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直地望向母亲——

和亲……?为什么突然要和亲?母妃,您早就知道吗?

母妃……母妃您说话啊。

钟贵妃却最终别开了视线。

“宁儿,你看。”父皇曾经威严的声音仿佛像催命的厉鬼,此时此刻显得格外阴森,“你的容貌就是你最好的武器,它会让你得到一切。”

——为什么…父皇?

溪宁脸色惨白,她想拼命后退,双手挣扎间却只能摸到冰冷的王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灵魂仿佛和世上发生的一切割裂了。她听着下方的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有人端着笑一次次给她敬酒,她深爱的母妃一次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塞外是苦寒之地,她只听说那里的人冬天要剖开牛的肚子睡在它们的胃里。连年的大旱,让狄戎部的人连沐浴都成了奢侈。

她想起偶然撞见边塞来使,那混着马的味道夹杂着风霜,此刻就仿佛腻在她的鼻尖。她干呕了一声,平时连她稍稍困倦都紧张万分的父皇却丝毫没有展露出关心。

若说全然没有反应,倒也是假的,天子确是召见了太医,

她听到——父皇问她的初潮什么时候能来。

太医说,“若是用药,只怕公主是再也长不高了。”

她那亲爱的父皇,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

“生孩子用不着高个子。”

那一刻,她从未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怎么能认为那些漂亮的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是没有代价的呢?

“公主,到了。”

她的轻眠被马夫惊醒。十九岁的溪宁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会又想起那段仿佛充斥着腐烂味道的日子。她撩开珠帘走下去,随从们都谨慎地低下了头。

傍晚的风微凉,她才恍然自己的脸上有一痕泪。

溪宁抽出帕子粗暴地擦拭了一下,随即将帕子丢在了地上。

她望着正忙乎着指挥宫人把东西搬进宫的合枝,神色疲惫。

那扇深红色的大门在夜色中张大的吃人的嘴,把她年少时珍惜的所有美好都一一夺走,最终叫她也落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

溪宁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那笑声中藏着无尽的恨和算计。

猎人,总要学会以猎物的方式出现的。

夜已深,宫门落了锁。

许久无人居住的重华殿终于等到了它旧日的主人——先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当今圣上的庶妹,秦府的后宅主母。

暗处阴影里的人沉默地看着她走了进来。

就像是孱弱无助的小鹿,胆怯而不自知地踏入猎人的陷阱。

美人今夜似乎格外谨慎小心,她穿着那身丧服,垂着头进入大殿,没有让宫人进来伺候。她发间别了一支素银的步摇,步履移动间,步摇的影子映在墙上,让暗中的人眼里多了一丝温度。

溪宁捏着裙边,似是不经意间被地上的什么器物拌了一下。那步摇松动,一丝秀发垂落耳边,有些狼狈,却有些支离破碎的脆弱美感。

美人的头从未抬过,她的脖子是那么纤细白嫩,冷风吹过,她像一只受伤的天鹅般轻轻颤抖起来。

——在秦行空面前也是这样可怜的姿态么?

暗处之人神色晦暗不明,嘴角逼出一丝笑。若是让熟悉这位的人看见,只怕要立刻跪伏在地,乞求留得全尸了。

溪宁终于慢吞吞地走到了大殿正中,突然,她朝着大殿上方径直跪拜了下去,哪怕那里空无一物。她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金石砖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筋疲力尽的小鹿最终放弃了生存的希望,跪倒在猎人的脚边乞求怜惜。

溪宁跪了很久,久到她看起来像一尊完美的玉雕,精致万分却脆弱至极。好像任何一点残忍的行为都会让她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

——这是不是你想看到的?几番挣扎无门,只能回来摇尾乞怜…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美人的眸子中是从未消失的恨意与讥讽。她在等,在熬,用示弱的方式逼那个人主动现身。

“父皇在世时说过吾家宁儿风华绝代,不知何等才俊有幸获得你的垂青…”

那幕后之人从暗处走出,正是当今圣上,溪宁的长兄。

他似是全然没有注意到跪在地上的妹妹,自顾自地在殿中踱步。

“父皇认为秦行空能护住你,看来他错了啊。”

天子走到溪宁身侧,用手轻轻替她整理散落的发丝。

“你看你,从小就是这么毛毛躁躁的。需要人管着,宠着,养着。”

——你见到那些恶心的男人了吧。在他们心中,你就是用来夺取权势的工具。他们想要得到你,征服你,只是为了接近皇权。你为什么不想想,朕拥有了一切却还是喜爱你,朕才是那个,最爱你的人啊。

——宁儿,你需要吃些苦头,才知道是谁才是真的对你好。

溪宁沉默不语,殿内阴冷,她的脸都冻的发白,透明更不似真人,仿佛是哪里来的雪中精怪。兄长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她似是害怕地颤抖,却仍忍不住向那唯一的温热靠去。

被她下意识的反应取悦,天子结束了他小小的惩罚,驯服不听话的小鹿,一向是软硬兼施来的有效。

“怎么一直跪着?倒是和朕生疏了。”

溪宁闭着眼敛去一切情绪,再睁开眼时,做回到了那个无助又美丽的公主。

“宁儿有错,不敢起身。”

天子听了这话来了兴致,“哦,宁儿有什么错?”

“出嫁一年却未曾携夫君拜见哥哥……是宁儿失了礼数。”

出嫁、夫君,她每说一字男人眼中的暴虐就多上一分。那些玩笑似的最终变成了无边的冷酷。

“旁的到不打紧,朕日日上朝都能见得秦将军,宁儿确实该罚。”天子看着妹妹惊慌的神色,笑的恶劣。

一时间,两人似是回到了年幼时候,七岁的兄长捉起树上的蝶茧扔向妹妹,看着她无助地落泪,又用几颗糖果哄上一下午,才求得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原谅。

只是究竟是无法回到从前了。

他们是彼此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本应交颈相拥,但那些复杂的渴望夹杂着恨意,让两人彼此牵绊制衡却无能为力。

溪濯取下正殿紫檀桌上的红蜡,向美人走去,他欣赏着那张脸上露出的慌乱神情。

——撕碎她高傲冷漠的面具,让她流泪,哭泣,再用奇珍异宝和温言软语把人哄好,以后再不敢忤逆。

这个过程,如同驯养一只高贵的豹子变成自己膝上的小猫,让所有男人都趋之若鹜。

天子背对着光源,脸上的神情叫人看不清,他温柔地抽出那根素银簪子,捏住美人的下巴,用近乎冷酷的声音,“衔住,若是掉出来,下次它进的就不是这个小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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