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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印骷颙后数日,马蹄湖官道上,一行难民正返回甘糜城。

烈日当空,阳光照在马蹄湖上的累累白骨上,尤为刺眼。

骷颙虽被封印,但白骨并不消失,蔚然成林,也是壮观。

一个老头牵着相依为命的孙子,步履维艰地向前走着。

昨天刚下了一场大暴雨,可今天的空气,依旧干巴巴的。

干旱,并没有停止的迹象,感觉变本加厉了。土地依旧皲裂,水井依旧干枯,每个人的嘴唇都是血痕斑斑。有巫觋说,一场大雨的效果不会立竿见影,得多下几场。若真是如此,那真是要承他吉言了。

“水,水……给我水······”

老头支撑不住了,倒在了地上。

一根白骨悄然伸出地面,刺穿老头的身体,而后又缩了回去。

“爷爷,爷爷!”

孙子不断地哭叫,引来大家察看时,老头已经奄奄一息。奇怪的是,他身上的伤口和五官全被骨头封住了,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此种怪象,在西陇各地屡屡发生,马蹄湖周边的城村尤为严重。

骷颙干旱之力仍在发作。然而巫觋们却忙着下一件事审判白华。

对于各大巫族而言,审判白华是不容妥协和刻不容缓的,毕竟的确是白华“杀”了所有分家巫觋,尽管有的巫族会感谢白华,名正言顺为家族铲除异己或蛀虫。苍梧也只能对白华做出处置,各个巫族在封印骷颙一役有大功,且先前亦有承诺。

但,在如何处置白华方面,每个巫族又有不同的意见。占主流一方,以嬴覆、南宫爵为首,主张处死白华,她“杀”了百余人,放在大晟的巫律里,已经是穷凶极恶的恶巫,必须当场行火刑;还有以东陵壹、易难为首,以阆鸣之死尚有隐情为由,主张在卦台山关押白华,由巫邢司审问清楚;当然还有独自一派的凤夷君,她可能是来救人的。

审判前一天,清晨时分,一间巫寮内,昏迷已久的白华,终于慢慢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鼻孔处一阵难忍的瘙痒,睁开眼睛时,发现四善正拿着一根香蒲逗弄着自己。

“你,你是,”白华惊魂未定,“你是陆载的幺弟······”

“对,我是四善啊,白华大人不会忘了我吧?”四善呵呵笑起来,“你终于醒了。兰瑛大人说要用什么法术唤醒你,我就说不用,一根香蒲搞定!”

“你大哥呢?”

“我大哥前几天急匆匆走了,说要去找苍梧大人,要我好生照顾你。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哦。”

陆载不在,白华蓦然感到落寞。梦中的他是多么温暖,她多么留恋和渴望这种温暖。毕竟,她现在的血,是冷的。

环顾四周,寮内整洁且明亮,明媚的阳光在窗前投下一片光影。这里和昊京方相寺的巫寮有几分相似,只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恍如隔世。

梦里发生的一切,她多么渴望,真只是个梦。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其被严严实实包扎着,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还能真真切切感觉到,无数血虫子在体内蠕动着,吸吮着,嘶咬着!

一想至此,她就感到一股恶心涌至喉头间,但很快就平息下去。

“我的穴道被封了?”

“大哥说,你不能吐了。”四善一本正经道,“你已经失血过多,不能再吐血了。现在虫子就是你的血。”

“呵呵,那我宁愿去死,也要将身上所有虫子吐得一干二净!”

白华怒吼出来,吓了四善一跳。

“啊不好意思,”白华忙抱歉道,“我,我失礼了。”

“没关系。大哥说,对待病人要耐心,尤其是女孩子,要哄。”

“哈哈,何止是对待病人。你是男孩子,以后长大了,对待女孩都要耐心点。”

“嗯?”四善突然凑近白华,闻了闻白华身上的味道。

“你在闻什么?”

“大人你身上怎么有大哥的味道?”

“啊?”

“大人!莫非你和我哥······”

四善双眼瞪出来,赶紧向后退一步,并向白华鞠了一躬,大声喊道,“大嫂好!”

“你!”白华的脸一下子红了,“你胡说什么你!谁是你大嫂!”

“你们难道不是行之事了吗?”四善笑道。

“什么之事!”白华脸更红了,就像滚烫的火炉子,“你这么小你懂什么!”

“我有看书啊哈哈哈哈!偷偷看那些大哥不让我看的书!”

“小小年纪,你看的都是什么浑书!”

“大嫂教训的是!”

这时,寮外传来一个坚实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苍梧出现在门前。

“啊苍梧大人!”

白华欲下床行礼,苍梧忙阻止她。

“你身子还在恢复,就不用多礼。四善,你去帮兰瑛大人吧,我有事和白华大人谈谈。”

“好。”四善行礼离开了。

“苍梧大人······我师父······”

不知为何,白华一看到苍梧,就想起师父阆鸣。卦台山是巫界祭祀圣地,她自然也跟着师父来过不少次。师父和苍梧把酒言欢的场景,至今她仍历历在目。

“孩子,勿要怪我,我还是得问一句,阆鸣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不是!”白华沉重道,“是嬴覆杀的!”

白华将笄礼那一天的事,尽相告之。

她相信苍梧。如果苍梧不可信,那世间没有谁可信了!

苍梧听后宛面晴天霹雳。

“所以当今圣上······是伪帝?”

“不错!”

“天舆长老相不出来?还有珠玑阁那班老臣子,一个都觉察不到?”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好像,好像所有人都入套一样······”

苍梧细细想了想。他迅速想到几点。其一,伪帝在位,受嬴覆控制,那么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为什么让西北军来负责抓捕白华而不是交给方相寺,为什么嬴覆挂着一个钦差大臣的名号来统管此事,为什么骷颙作乱朝廷不闻不问。恐怕现在整个朝野都是腥风血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之将乱,方相寺也将风雨飘零!苍梧不禁叹息。

其二,连“天下第一相”天舆长老盘熹都相不出来,这能够将人变成另一个人,而且不被任何相术识破,普天之下只有那一族的巫术了。阆鸣也一定知道此事,也一定去找了那一族的巫觋,找到线索后再去找真命天子。传说这一族人丁凋零,行事诡秘,且其中关系到嬴家、靖楚党、八桓寺,必定错综复杂,阆鸣找了整整一年,也不为过。

虽然牵连甚广,但阆鸣可以找人帮忙啊!找苍梧、找陆载、找他那几个早已有大巫之名的高徒啊!他何必要独自寻找呢?

苍梧再叹,阆鸣是担心稍有差池,连累身边人。白华就是最好的例子。

“白华,”苍梧语重心长道,“事已至此,若是我,也会给你下求生咒。你不能死。”

白华含着泪,沉重地点点头。

“第二件事,你身上的血虫,又是怎么一回事?”说到此处,苍梧不禁仰头骂道,“陆载那小子,唤醒你之后不知跑哪去了!这事情本来应该由他告诉我!”

的确,白华已经不想再一次回忆自己的遭遇。但有一件事,必须告诉苍梧。

她将西乞槐当年封印骷颙诸事,又再说了一遍。

苍梧又是惊讶。

“若按照三百年前的情况,现在的骷颙还没有完全被封印!”

难怪西陇各地的干旱还在继续。他在手上长出一颗小草,那颗小草很快就枯萎了。

“是。骷颙怕血,需要以大量的鲜血封印。所以,三百前的西乞家,就是以万民之血救万民······”

“我们不会这样做!这样做与恶巫何异?”苍梧斩钉截铁道。

“对!所以我们一定要找到别的方法!”

“莫非,陆载就是去找方法了?”

又沉思一番后,苍梧掏出一把钥匙,放在白华手里。

“苍梧大人,这是······”

“明天是对你行刑的日子,地点就在卦台山的主峰伏羲岭上。届时会用冰火石链锁住你,而这是钥匙。”

“你是要我逃?”

“不错。你还不能死,不是吗?”

“可是我······”

“听我说完。行刑之前,凤夷君和娲皇宫的巫女会来劫刑场。趁混乱,你就自己解锁逃跑。你往南逃,我让枭去追你,他会在中途放了你。你逃到西蜀,一路上娲皇宫也会接应你。”

“没想到夷君也来了。”白华看着手中的钥匙,还是摇摇头,递给苍梧,“不,苍梧大人,我不能逃!我的确是杀了众巫族的分家巫觋,我的确是恶巫!我不能逃!”

“你不能逃,所以你要死,对吗?你忘记你身上肩负的重担了?阆鸣是为何而死?”

听着苍梧这严厉的一席话,白华无言以对,泪珠再次滚滚而落。

“我知道你的性子,和阆鸣一样,都是无比正直之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自己犯下如此大错,又岂能轻易原谅自己?事已至此,你的确有罪,但天下将乱,大任在身,你去赴死,就是一种无用的逃避!你要活下去,为了赎罪而活下去!”

“······赎罪······”

“不错,赎罪。你从小到大都想当大巫,而大巫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光鲜亮丽的,而是充满罪孽和鲜血的!”

白华想起梦里,陆载搀扶着自己,走过那一条布满白骨之路。

这就是,大巫之路吗?

“苍梧大人,我明白了,”白华捏紧钥匙,重重点头道,“我要赎罪,我就不能死!”

“很好。我走了,你再好好休息一下。”

“等等,苍梧大人。我不能向南逃。”

“为什么?”

“师父临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我想,师父一定是让我往西去,找到一个可以扭转乾坤之人。”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

苍梧摸着自己胡子,陷入了沉思。

······

审判白华前夕,一股暗流在涌动着。

骷颙虽被封,但旱灾未褪,西陇依然在受难。

陇西方相寺卜筮间前,再一次挤满了人。

他们所求,还是“应不应该离开陇州?”

午时,卜筮间的门打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方丘隅,而是那位新来的执事大人,戴斗笠穿白袍子,人言木下鬼大人。

“你是谁?赶紧叫方寺主出来!”

“对,我们要方寺主给我们占卦!”

“到底何去何从,陇州的旱灾会持续多久,寺主大人要指一条明路给我们啊!”

“明路是吧?”木下鬼大笑道,“我现在替寺主大人,为大家卜一卜如何?”

“你?”

“你行吗?你的卦准吗?”

这时,方丘隅走了出来,看起来衰老了许多。

方丘隅喊道“诸位诸位,这位木下鬼大人是昊京方相寺派来的卜师,比我厉害多了!”

“哈哈方大人过誉。我的占卜之法,和常规起卦不一样,我用的是扶乩。”

“扶乩?”

“不错。扶乩的结果,不是出来一个卦象,而是出来一幅画,一副人人都能看得懂的画!”

听至此,众人议论纷纷。

“竟然是一幅画?”

“大家都能看得懂?”

“听说扶乩是神灵附身,然后将神灵的意思画出来!那真的是明路了!”

“开始吧,赶紧开始吧!”

“好,大家看好咯!”

只见木下鬼在地面铺上一张大白纸,嘴里咬着一支吃饱墨的毛笔,跪在白纸上。

他念动咒语,顿时狂风大作。庭院里还突然生出许多黑色藤条,一下子绑住了木下鬼四肢,慢慢往上架在了空中;然后又突然将整个身体倒转,毛笔按在了白纸上。木下鬼开始摇头晃脑,胡言乱语,毛笔不断在白纸上画着。

众人啧啧称奇。此般用嘴作画,看起来真像神灵附身,在为世人指点迷津!

良久,画作完成。风停了,黑藤消失了,木下鬼也站稳了。

众人急急看着那幅画,画的是一只大鸟,大鸟前面是一个姑娘。

“这,这啥意思啊?”

“那只大鸟,是不是那只骷颙啊!”

“啊是,真是,画得像!”

“那个姑娘是谁?”

“啊她不就是之前那个,布告上面那个啊!”

“那个杀了国师的逃犯!叫,叫什么白华!”

“没错,她就是白华!”木下鬼说道,“就是将骷颙引出地面的巫女!她在昊京杀了国师,然后逃到陇州,又杀了马蹄湖边的镖队!现在,她又控制骷颙作乱陇州!”

“啊她真的罪该万死!”

“这种人应该千刀万剐!”

“听说她的鲜血有虫子!那虫子能吸人血,很多人就被她弄死了!”

“可明天不是要处死她吗?”

木下鬼忙道,“不,神明的意思是,白华不能这么简单去死!她必须用她的鲜血制止骷颙,停息旱灾!大家跟我来,我再让大家看一下。”

所有人又跟着木下鬼来到城北一处,一个白骨刺正插在一堵墙上。

大家都知道,这白骨刺是骷颙射下来的。城里多个地方都有,还刺死了不少人。

木下鬼高高举起一个布袋子,喊道,“我手上拿着的,就是白华的虫血!而她的血,能够对付骷颙,能够阻止干旱!大家请看!”

木下鬼将布袋子里的血洒在骨刺上。果然洒出来的,是一颗颗血色虫子,它们在骨刺身上蠕动着。不一会儿,骨刺竟化成粉碎,随风飘散了。

众人触目惊心。

“大家看到了,只有白华的虫血才能对付骷颙,才能彻底封印骷颙!如果白华死了,虫子也就死了,也就没用了,我们将永远干旱!”

众人恍然大悟,莫不惊惶忐忑。

“那执事大人,我们应该怎么做?卦台山的大人不知道这个做法吗?”

“他们不相信!在卦台山,现在可不止我们陇州的巫觋大人,还有许多其他各门各派的!他们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欲先除白华而后快之!我们必须联名上书给苍梧大人,阻止他们杀白华!我们应该先用白华的血去彻底封印骷颙!”

众人仿佛都明白了,面面相觑间,一个人吆喝起来,瞬间群情汹涌。

“对!我们要联名上书!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万人血书,上卦台山!”

“万人血书,上卦台山!”

“万人血书,上卦台山!”

······

是夜,陇西方相寺,寺主房间。

木下鬼将一纸万人血书,“啪”的一声放在方丘隅面前。

方丘隅赶紧抓起细看,越看越发颤。

“木,木下鬼大人,你是要我明天念这个?”

“对,一字不差,当着大家的面念出来!”

“可,可是······”

“可是什么?还是说,你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木下鬼走到床前,将床帏揭下来。

一个妇人和一个孩童全身地绑在床上,瑟瑟发抖,眼里充满了绝望。

他们身上血迹斑斑,全是刀痕和伤口。

木下鬼的指尖有一只血虫蠕动着。木下鬼嬉笑着,将血虫慢慢接近妇人和孩童。

“不,不要啊!我念!我念!”方丘隅痛哭道,“木下鬼大人,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不是什么当世大巫,我就是一个滥竽充数、混吃混喝的小巫,我对你有何用?请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就是一个平民百姓,我门只想好好活着!”

“呵呵,滥竽充数,混吃混喝,平民百姓,好好活着?”

木下鬼一把捏住妇人的脸,对方丘隅恶狠狠说道,“我平生最恨就是你们这种平民百姓!见风使舵,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给你好处了就下跪叫爹,好处用完了甩甩袖子走人,永远不知道报恩!就是为你们这种平民百姓,我们西乞家付出了多少,死了多少巫觋!别忘了,当初是你们请我们离蜀入陇!是你们喊我们大人的!我们九死一生封印了骷颙,你们转眼就忘了一干二净,偌大的西陇,竟然没有一座拜祭西乞家的庙宇!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西乞家还流离失所,后代受诛族之咒,而你们这些滥竽充数,混吃混喝的平民百姓还能尽享天伦之乐,还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凭什么!”

怒生恶行,木下鬼一手掰断了妇人的头,方丘隅悲恸万分,一瞬间绝望捶地!

“剩下你儿子了。”木下鬼捏住孩童的头,“听说你是老来得子,难能可贵啊。”

“不,不不不不,求你了,求你了!我念!我明天一定好好念!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做!”

“很好。”木下鬼脱下斗笠,露出西乞槐的模样,“那,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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