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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载醒过来的时候,冰殿是满目的昏暗。
他趴在冰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有点摸不着北。
他望向窗外,已溢满夜色。
“你也醒来了?”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是刚醒来。”
听着这声音,应该是赫拉。
陆载两指一搓,指尖马上燃着了一小辍明火,可就是燃着那一瞬,明暗晃动间,赫拉的脸容一刹而过,火便熄灭了。
赫拉的眼睛红肿肿的,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可惜那淡淡紫然的眸子,也是毫无光采。
“这里寒气太重,你是打不着火的。况且这里还有祭司们的巫力呢。”
“那我们出去吧?”
“出去?出去哪里?”赫拉说道,“出去外面让别人看圣女的笑话吗?阆鸣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千万别,别跟我说什么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那套话。”
“你的亲人都在等着你啊。吉娜公主、迦帕尔王子,还有你的女儿呢。”
“你是骗我的吧?我女儿在西域?你只是为了让我醒来,而骗我的吧?”
“我没有骗你。你女儿是大晟的王巫大人。因为被人诬陷而成了朝廷命犯,跟着我逃来西域。没想到来到西域后,因为长相太像您,眼珠子又是紫色的,就被人误以为是假扮圣女欺骗大家······”
“那,那她现在在哪?!”
“在迦都的地牢里受苦,正等着您去救她呢。”
“好,好!”只听见她激动哽咽的声音,“我们出去,我们去见我女儿!”
陆载正欲起来,又听见她喊道,“慢着,你怎么证明她是我的女儿?万一她真的是假扮的呢?你也分不清啊!”
“她从小就生活在方相寺,她的师父是阆鸣。她被诬陷杀了阆鸣才逃出昊京。圣女大人,您觉得呢?”
“阆鸣······诬陷······竟然让我女儿承受如此不白之冤!好!好!”
赫拉揉了揉脸,顺了顺头发,理了理衣服,“我们出去吧。”
两人还没走到,冰殿的门竟慢慢打开了。
外头是烛火明亮。只是等了太久,夏朵靠着四善,四善靠着三善都睡着了。迦帕尔和西乞道返自行去客房休息了。只有阿里娅、吉娜、华元祺、徐如鲣还翘首而盼。
门打开那一刻,他们都激动地聚到门前。
“陆,陆载他成功了吗?成功了吗?!”吉娜内心忐忑,对着门内暗处大喊道,“陆载!陆载!”
“吉娜你冷静点。”华元祺抚慰道,“不管成功与否,陆载都会出来······”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都是说一些废话,什么叫不管成功与否?陆载是我亲自找的萨满,一定成功,必须成功!”
“醒,醒过来了吗?”阿里娅牙关发颤,心里也是激荡万分。
多少年了,真是多少年了。
从陆载跟着踪西乞蝉来到自己居室时,她便选择相信这个年轻的巫觋。
她是多么渴望赫拉醒过来,哪怕知道真相后的赫拉,会忌恨自己。
因为这个国家,是多么需要赫拉,多么需要赫拉圣女。
黑暗中,有人影走了出来。
那是陆载。
只见陆载满脸丧意,长吁短叹。
“陆载,陆载,赫拉醒了吗?醒了吗?”吉娜忙上前问。
“我,唉······”陆载摇摇手,走到长椅上,将头靠在三善另一边肩膀,“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吧,待会再说,待会再说。”
吉娜两步跨上去,猛地拍了一下陆载的肩膀,陆载“哎哟”一声,“什么叫待会?你现在就跟我说怎么回事了!快点!”
“王爷,您的王妃欺,欺负我······”
吉娜的脸一阵通红,“你还王妃!死陆载······”
“好了好了,”华元祺忙拉住吉娜,“吉娜,你现在回头看看。”
“什么?有什么话快点说,说话慢······”
吉娜一回头,眼睛嚯地瞪大了。
眼前不是别人,正是日日夜夜想念的赫拉。
她正和阿里娅相拥而泣。
只见她回过头,看见了已经如小孩子哇哇大哭的吉娜,也是满眼泪花。
“阿帕······阿帕!”
“吉娜······”赫拉忙搂住吉娜,喜极而泣,“我的天神,你都长这么大了······”
“阿帕,我好想你啊······”
“对不起,对不起,是阿帕不好,让你担心了······”
赫拉看到徐如鲣,一时眼熟,徐如鲣赶忙致礼,“圣女大人······”
“啊,你是,晟国的徐公公。这真的是,恍如隔世啊。”
“是啊,老了老了。”
“我也老了······”赫拉正说着,又看到徐如鲣身边的华元祺,“你是······”
“圣女大人,我是华元祺。”
“什么?你是华元祺?你是那个二皇子?我的天神,你不是一个小孩吗?”
阿里娅抹了一把眼泪,“圣女大人,你这一觉把我们都睡老了,把小孩子们都睡长大了。”
“是啊,是啊,”赫拉也拥住华元祺,“没想到当年宠辱不惊的小孩子,现在变成一个翩翩公子。长得这么好看,想必西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华元祺苦笑道,“不用很多,我现在有一个就已经有得受了。”
“怎么,名花有主了吗?是哪个家族的千金小姐?让我来帮你牵针引线······”
“啊,那太好了。她正是圣女大人的······”
“华元祺!”吉娜没好气道,“天神啊,你还真敢说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赫拉看着满脸通红的吉娜,“我才要天神咧,这一觉,我都错过了什么啊!你们不会已经把好事都办了吧?”
“还没有还没有,”华元祺笑道,“正计划当中······”
“华元祺!”吉娜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赫拉轻搂住吉娜,“有了心上人,你这从小就有得野蛮脾气就得改一改。华公子多好一个人啊,你得对人家好一点。”
“果然圣母大人醒来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哎呀,你别吵!从现在开始,华元祺你不准说话!”
华元祺忙笑着合上了嘴。
“阿帕,阿帕,您看,您看,”吉娜拉着被吵醒后,一直睁着大眼睛看着赫拉的夏朵到赫拉面前,“阿帕,你还记得她吗?”
“她,”赫拉蹲下来,捧着夏朵的脸,“她不会是夏朵吧?!”
“对啊,就是夏朵啊。夏朵,叫阿帕啊!她是我们的赫拉阿帕啊!”
“阿帕······”夏朵小小声道。
“真是恍如隔世,那时候她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娃娃。”
赫拉站起来,看到三善四善站在一旁。两人也恭敬地向赫拉致礼。
“你们肯定是陆载的兄弟吧。”赫拉也颔首致礼,“从甘糜到迦都,这一路上有劳你们照顾我女儿了。”
此言一出,众人吃惊。
三善有点懵然,“你女儿,谁是你女儿?”
四善忙扯了扯三善的衣袖,“三哥,你咋那么笨呢?你不觉得圣女大人好像谁,不不不不,是谁好像圣女大人吗?”
三善看了一下,想了一下,“噢,我知道了······是谁啊?”
四善气得脚跺地,一副晕沉沉的样子晕到了陆载身边。
“大哥,四善爷我没办法了,三哥实在太笨了。”
“你三哥那不叫笨,叫憨厚,这可是优点······”
“那不正是笨的意思吗?”
“三善兄弟不用猜了,”赫拉看着阿里娅和吉娜无奈的表情,“我既然都活过来了,也这把年纪,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们肯定都已经知道我的女儿在哪,现在就马上带我去见她吧!”
“阿帕,她,她现在在迦都的地牢······”
“那我们马上去迦都,去地牢!”赫拉立刻欲走。
“等一下,赫拉,”冰殿两侧走廊走来三个人,正是诺亚、阿丹、穆萨三祭司。说话者正是穆萨,“天色已晚,不如你们先在圣城住一晚上,明天再返回迦都也不迟。”
“是啊,阿帕。迦帕尔还在房间,他还没见过您呢。”吉娜忙说道。
“迦帕尔也来了呀······”
“而且,尔撒大人想私底下和陆载大人相谈一番。未知陆载大人愿意否?”
陆载看着赫拉,赫拉点了点头,“既然是尔撒大人的意思,那我们就留一晚吧。陆载,你去即可。”
陆载跟着三位祭司,来到一个漆黑的房间。他一走进去,三位祭司旋即离开,并缓缓关上门,一点点地收住那一道最后的光亮。门关闭时,陆载完全置身于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间,黑暗中一点烛光“噗”地亮起,紧接着整个房间点燃了满墙的蜡烛。
烛光荧荧间,这个居室景致竟然和白天陆载心中的幻相一模一样。春意盎然,有着遒绿的藤枝,有着嫩黄的小花,有着别致的小桥,有着清澈的流水。
“美景依旧,却不见佳人,对吗?”
在最中央坐着的,是一名银发飘然的老者。
陆载忙走上去,致礼道,“您一定是尔撒大人吧?”
“陆载大人,请坐。”尔撒指着对面的毡子,“陆载大人的‘窥观’与‘梦客’两术可谓高妙,着实让我们这些萨满汗颜啊。”
陆载意外一怔,淡淡一笑。
他们竟然知道“梦客”。
对除咒术有所了解的巫觋,都会知道“窥观”一术。
窥宿主之梦,观诅咒之源,是为窥观。
陆载对阿孜使用的,就是梦客。
但有些诅咒,特别是己生之咒,光是“窥观”恐怕无法除掉。
自溺于所执,旁观者又如何能破局?
因此便有了除咒术“梦客”。
己生之咒,宿主,即咒主一般都是在做梦。
窥观可以窥视他人经历,但不能窥视私己之梦境。
但“梦客”可以。
化身说客,且作他梦之客,游说咒主,也即宿主醒过来。
或许是两法相似,很多巫觋只知道“窥观”,而不知道“梦客”。
“大人过誉了。我偏偏只会这个除咒术,其他都是半桶水。”
“未知陆大人卜术如何?”
“疏于练习,然心亦不在意。”
“西域的占卜与中原的卜筮不太一样,然而也算是大同小异。大人来之前,我为大人占卜了一下,只出来一句话。”
“有劳大人费心了,不知是什么话呢?”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
陆载先是一怔,然后捋了捋眉毛,苦笑道,“约摸一个多月前,我就知道这句话了。可惜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大人指教。”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这话中的‘人’,是你,也不是你。”
陆载哭笑不得,“那到底是,还是不是?不管是不是,这又是指什么事呢?”
尔撒笑而不语。
陆载无奈道,“所以我才对卜术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卜辞都那么似是而非。”
“既然咒术属于卜术,那除咒术岂不也应是卜术?”
“除咒术可救人性命,如此就接近于医术了。”
“也是。本来巫术种类繁多,除咒术又属于古巫术,一时难以分类罢了。”
“只是大人若想跟我聊卜术,我恐怕聊不上,我对卜术着实了解不多。与其如此,”陆载淡淡一笑,“还不如和阿丹大人一样切磋一场。”
尔撒忙说道,“刚才师弟们失礼了,还望陆载大人不要介意。当初阆鸣也与我们交过手,通过我们的试炼后,他才能走进赫拉的居室。赫拉不仅仅是我们圣城的象征,更是我们西域的象征,是我们四祭司苦心打造的完美女神。若是心术不正之人,我们是不会让其靠近她的。”
“这么说来,我算是通过祭司大人们的试炼咯?”
“说实话,”尔撒瞄了瞄陆载,“大人还差一点。”
“请大人指教。”
“我先问大人,若阆鸣换成大人,赫拉换成赫拉之女白华,二十年前那一晚上大错铸成时,大人会如何决断?”
“哎呀怎么问这个问题,”陆载捋了捋眉毛,“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想若是有一个女人愿意放弃一切,义无反顾地跟我走,我想我也会感恩地随她而去吧。”
“可问题不在于这个女人,不在于赫拉或白华,而在于你自己,在于自己怎么看个人与天下。”尔撒叹气道,“阆鸣虽然也有错,但他的确挽救了整个西域。”
“愿闻其详。”
“你可知圣女一职之重要?不管是圣女赫拉,还是圣女吉娜白华,只要拥有圣女之名,她都将是西域的女神,是万民的景仰。若当年阆鸣和赫拉真的不顾一切而逃,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啊。圣城威望尽失,人们信仰崩塌,乱民贼寇丛生,各族再起纷争······西域将永无安宁之日!”
“安宁啊······”
“不错,安宁。正如阆鸣当年所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他存天理,灭己欲,这是大道,这是天下,这是正途。”
听着这言辞,陆载顿觉不适。
“敢问大人,何为天理?”
“天理正是芸芸众生的安宁。”
“怎么我倒觉得,大人口中的天理就是芸芸众生之人欲呢?牺牲一人的,成就多数人的。”
“若陆载大人要将成家立室的安宁生活视为人欲,那自然可以这样理解。”
“但既然人人都有,那谁来牺牲自己的?阆鸣死后,谁为阆鸣?天下岂不是只有人欲,再无天理?”
“一定会有的,就像二十年前,我们引导阆鸣;二十年后,我们将在此刻引导你。我们四祭司就是先知,我们引导圣人,我们制造圣人。就像中原孔仲尼一般,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仲尼么?唉,圣人先知,这就是西域之教化么?”
“不错,这便是西域之教化。”
陆载一时如坐针毡。他想起了吐尔孙和库热西,想起了在那小小院子里,发生了一场为了一块石头的纷争,想起了吐尔孙之死,想起了自己为其授冠成人的库热西,想起了库热西说一定要采到一块羊脂白玉。
他想起了仲尼的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能否站起来,脚有点麻。”
“请便。”尔撒微笑问道,“陆载大人是不同意我的话么?大人心中的圣人,又是怎样子的呢?”
陆载站起来,走到窗外,望着城内稍显羸弱寥落的灯火,缓缓说道
“若是有一位圣人,他从战乱中拯救了芸芸众生。众生对其膜拜如神灵。圣人是真圣人,是真有善心,体恤万民。他希望自己救下的这一万之众,都可以安宁幸福地生活着。然而战乱后百废待兴,这一万之民本是一无所有,现在却拥有了一切,于是开始对土地草原等财产进行争抢。圣人自然不会让其再生争斗,他把所有的财产都收了上来,再统一地平均地分给一万之民。
可惜人越生活下去,这世间的财富会越来越少,土地会越来越贫瘠,人却越来越多,所以平均分配的话,每个人都只能拿到一点点。这时候人的又萌生了。战前的富人,自然不满意这一点点的财产;战前的穷人,也不是很满意,毕竟战后和战前差别不大,除了可以吃得饱之外,糟糠之妻还是糟糠之妻,茅草小屋还是茅草小屋。圣人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将大家召集起来,让大家一起干活,开荒山林,开采矿藏等等。这样子食物财富增加,人们生活才会更好过一点。
大家一开始热火朝天,劲头好高,因为这是圣人召唤的呀,而且的确生活有了改善。当生活有了改善后,人们就开始关注生活以外的东西,比如说人的相貌,人的能力,人的性格。有些人长得相貌堂堂,娶妻生子似乎容易点;有些人力气大一点,干得活多一点;有的人性格开朗,朋友也就多了一点。可惜天生不平等啊,有这么一些长得好的人,便有一些长得不好的人。经年累月后,那些长得好的人开始埋汰长得不好的人,向圣人呵斥他们。
比如说,力气大的人说,我干了那么多活,为什么得和大伙一样,一顿只能吃一个馕饼呢?我出力气多,我不应该吃多一点吗?这很合理呀,于是平均分配变成了按劳分配。但是这样子下去,力气大的人越来越会干活,长得好看的越来越会装扮自己,性格开朗的人越来越油腔滑调,他们获得的馕饼便越来越多;相反,力气小的人越来越没法干活了,一是能力不行,二是都被力气大的抢着干了;不好看的自惭形秽,妄自菲薄,更加不修边幅,也就更加不好看了;性格内向孤僻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朋友,就更少说话,也就更内向更孤僻了。
在这万人之众中,长得好的那一千个人,馕饼越来越多,财产越来越多。力气大的人娶了好看的人,他们俨然成为了万人之众的富裕贵族;而力气小的人,只能娶了不好看的人过日子,他们就变成了万人之众的平民百姓。当贫富之殊越来越大,心里压力越来越大,两个阶层就会有了矛盾和纷争。
圣人一看,这不行啊,这不是又回到以前的老路子了嘛?于是他限制了富裕贵族的发展,向他们征收财产,于是这万人之邦便有了赋税。财产收入越多的人,赋税越重。圣人将收起来的财产,又通过一些方式送给了平民百姓。结果这下子好了,平民百姓不用干活有钱收,便越来越懒散。于是富人开始不满了,向圣人说这根本不公平。
圣人可是真圣人,他劝说富人们不要再当富人了,这万人之众不应该分为两派。你们更不应该雇佣一些平民百姓,让他们成长为第三派。这万人之众应该只有一派。你们都应该像我一样,体恤万民,宽待别人。若人人皆为圣人,那岂不是天下大同?
富人不理解,如果人人都是圣人,那要你干什么?
一言不合,富人和第三派的人联合推翻了圣人,是为。他们胜利后,建立起弱肉强食的猫鼠之邦。后来,鼠不堪被猫欺凌,又发动推翻猫。于是鼠变成了猫,猫变成了鼠。如此循环反覆无终已。”
陆载又在尔撒面前盘坐下来,“所以,祭司大人之教化,只会教化出猫之圣人,或鼠之圣人罢了。世间还是猫与鼠的世间。”
“大人的故事里,那圣人根本就不配当圣人,实实在在一个伪圣人。”
“何以见得?他难道不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了吗?”
“他说天下不应有派别,那他自己算什么?真正的圣人,本应自成一派。”
尔撒望向窗外,他灼灼巫瞳,看着黑夜中仍在一步一磕艰难往前走着的人,看着那些瞻仰圣坛山而激动流泪的人,“真正的圣人,应该让万民感激流涕,俯首跪拜。就像人们把你我这些巫觋萨满称之为大人一样。有大人便有小人。那些没有巫力的凡人,便是小人。我想,大人也是乐于当大人的吧?”
“当然,听着别人叫我大人,心里面的确很舒坦很自豪。”
“正是。”
“只是羁恋于虚名,本乃我一己之欲。这不就正正证明了,我不是圣人吗?”
“你当然不是圣人。我也不是圣人,阆鸣不是圣人,赫拉也不是圣人,谁能当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那样子会被千夫所指的。所以,我们就只能化性起伪,做出一套东西来教化这些小人,”尔撒又看着窗外,“譬如说在我们西域,人死后需天葬,教化其为舍身布施。哪怕是致敬之式,其仪也分九等,一者发言慰问,二者俯首示敬,三者举手高揖,四者合掌平拱,五者屈膝,六者长跪,七者手膝踞地,八者五轮俱屈,九者,则是大人今天见到的一步一磕,曰五体投地。”
“总有一天,民智大开,他们终将会发现,我们欺骗了他们。”
“愚民永远都是愚民,愚民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愚民。丧礼之上,所有人都在沉默悼念,一个人却在大笑,那其他人会不会把这个人赶出去呢?他为了留在那里,也只能忍住笑,哪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笑,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和死的人非亲非故。在西域一家牧民家里,家里人都信奉赫拉,刚出生的小孩子长大懂事之后,你说他会不会信奉呢?哪怕有一天民智大开,他们也不会推翻先人流传下来的礼制,谁不想安宁幸福地生活?”
“那猫鼠之争······”
尔撒抚额道,“至于大人说的猫鼠之邦,如此循环反覆无终已。那是天数,天命轮回之周数,这是天地初生既定的事实,谁也无法打破,谁也无法改变。”
他看着眉头紧皱的陆载,“就连大人也不能。”
“什么?我吗?哈哈哈哈,大人见笑了,陆某才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也没有这么大的志向。”陆载捏了捏太阳穴,“哎呀,为何与大人一谈之后,觉得很多事情越来越不明朗了呢?”
“因为大人心中总存质疑。你仅仅用单纯的善恶之心,去看待判断整个世间所有人和事。有人将其冠名为赤子之心。赤子之心确属难得,但并不会拯救这个善恶难断的人间。”
“大人与我说的这番话,是旨在引导我成为圣人么?”
“不错。”尔撒叹道,“赫拉太过感情用事,已经指望不上了。不久后,圣城乃至整个西域都有一场浩劫。能够力挽狂澜之人,便是陆载大人您。我们四祭司,希望大人可以像阆鸣一样,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拯救迦顿,拯救西域。”
“吾乃医巫,救人乃本职······”
“大人心里清楚,拯救不是救一人之性命,而是救千万人之性命!为了这千万人之性命,必要时还要舍弃一两个人的性命······”
“如此便为圣人之行?”
尔撒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载苦笑不语。
他想起了西乞槐,想起了“以万人之血救万民。”
“大人是不是总想着舍弃自己便好,其他人都活下来便皆大欢喜?”尔撒仰天大笑,“那这圣人未免太好当,只是从容赴死即可,阆鸣与赫拉浪迹天涯即可。”
只见他又严肃道,“真正的圣人,从不舍弃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可以救别人,而别人不能救别人。”
“可阆鸣最终还是舍弃自己了。”
“他不是舍弃自己,他是要将圣人之职传承下去罢了。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他也救赎了你,也等于引导了你,你不应怀疑他。”
“我没有怀疑他,更没有怀疑圣人,”陆载淡淡说道,“我只是怀疑凡人。”
“呵呵,怀疑凡人?凡人之凡,庸而不当,俗而无奇,也值得怀疑么?”
“非凡之前,入圣之前,亦是凡人。”
尔撒闭上眼睛,“陆载大人,今晚我们交谈了许多,吾也该下榻休息了。”
话音刚落,离开的门微微打开。房间里所有景致都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好的,有劳大人赐教。陆载告辞。”
陆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房间。
门合上后,其余三个祭司都站在了尔撒身边。
“拥有赤子之心的巫觋。”穆萨道。
“对,他会毁了我们,从而毁灭人间。”阿丹道。
“两个巫胤之子,他莫非是邪恶那一个?要杀了他么?”诺亚道。
“不用,你们不必太担心。只要加以引导,潜移默化,他会走上圣人之道的。”尔撒叹气道,“这还真是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本应不是他,偏偏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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