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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琐碎的迫想里,在断续的心痛中,日子总过得那么不经意。

还没有心思去感受夜与黑的安宁,窗外又亮堂起来。

还没有偷闲去感受日与光的温暖,又已是日落西山。

远山是红彤彤的落日,说是漂亮么,她倒觉得有点萎靡,像是一个羞丑得满脸通红的胖子,正拼命地扯着全是皱褶的黑被子,想完完全全遮掩住自己一般。

叫你大白天那么张扬猖狂,这回出丑了吧?

还是冬日的阴天好,什么苍蝇蚊子流言蜚语,统统止息于荒漠和被窝间。

山崖下,近处是随雨水渐渐丰盛的草原,两个牧民大叔各拿着一条长鞭子,影子一晃一晃地驱赶着白滚滚的羊群。她看着可滑稽了,多大的一片草原呀,天空有多大,这片草原就有多大,可这一只只像小白云一样的羊儿咩咩叫着,走着小小的步伐,你碰着我我攘着你挤成一大团,都拼命抢别人道似的。后边的羊头瑟缩到前面的羊毛上,就好像胆小怕事的人藏在别人身后张皇着。

怕什么怕什么,怕牧羊人的鞭子么!那鞭子根本打不到你们身上,他们都把你们当宝贝看着呢。你们怕的是声音吧!那牧羊人的喊叫声,那鞭子在风中的呼呼声,你正美滋滋地吃着草呢,一听到这些声音,身子一哆嗦,猛地抬起头,瞄了几眼,才敢继续地慢慢地尝试地咀嚼,是不是?

哎呀呀,她这颗不安稳的心又扑腾了一下,让她叫了好几声哎呀呀,抓狂得跺了几脚,急得跳了起来。

这些又蠢又胆小的羊,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啊!

本来活得好好的,却只因别人的只言片语,眨眼挑眉而心烦意乱,惴惴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己心作崇,就在这片阳光下,这片天地间,她总感觉到无尽的指责和重压。

恹恹然间,她无法释怀,她无法不在意,正如她无法抹杀掉过去的自己。

那入夜的马蹄湖,那一不小心想起就猛地揪心的瞬间。

琐碎而强烈的迫想,断续又久潜的心痛。

看着她,家人们也是难受,苦口婆心地叫她忘记。可她能忘记身体上的肮脏么?身上的脏污洗洗便去,但她能忘记心头上的肮脏么?不要说她自己了,你们能够忘记么?周围的人能忘记么?以后真嫁出去了,那男人能忘记么!

何以解忧?唯有放歌。

落日当空,她掩着自己的耳朵,放声歌唱。

她想着自己的可怜处,竭力在歌声中透露出来,让山上山下都听到她的哀然。

何以活着?唯有自己对自己的悲悯。这颗心在现世中有如被一丝丝剥离的疼痛,就正是这生命在怅怅然的歌声中不屈不甘地活着。

唱完了,歌声止,她感觉到疲累,胸腔有点发疼,便坐在了地上。

暮光下的风微微然,起不了劲,以厌世之态迎接着黑夜的到来。

然而她却感觉舒服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把小心翼翼的声音。

“姑,姑娘,你,你唱得很好听。”

因为周围安安静静,那人声音极小,又唐突又有点诡异,她吓得站了过来,忙转过身。

眼前站着一个年纪看似与自己一般大,身高与自己一样的落魄少年。

说他落魄,是因为他头发剪得很不整齐,衣服也是旧衣服。

但他的皮肤忒白了,毫无血色,惨白惨白的,有点病怏怏的少年。

“我吓到你了吗?”

“没有。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眼下父兄不在身边,又是日落时分,往事历历在目,她本应对他感到害怕。

但不知为什么,她遇到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可怜落魄的同龄人,心里头竟有了自信,有了交谈的底气。

最起码,他不像她周围的人,那种高高在上,一副自恃贞洁圣女的模样。

“我,我刚刚路过。”他微微笑道,有点不好意思又说道,“你唱得真好听。”

“哦,谢谢。”

“你唱得很悲伤,这是一首很悲伤的歌。”

“你是中原人,你懂西域话?你听得出来?”

“我就在西域出生长大的,虽然久居山洞,但也能勉强听懂,是说女孩子被男孩子骗了,对不对?你可以告诉我每句话的意思吗?”

“呵。”

不久前,也有一个人问她,这首歌唱的是什么。

慢着,等一下,那个人是怎么问她来着?是问歌的意思,还是每段唱的什么?

其实这首歌的意思与她的经历并无关系,只是那个人问了,她才喜欢上这首歌,她才一遍又一遍唱起这首歌。

她喜欢和那人相处的那时候,她心中的无奈、悲伤和绝望。

并以此为活。

可没想到,她原以为自己会刻骨铭心的事情,此刻却忘得精光。

她看着他那被白皮肤衬得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心里骂了一句。

“哎,他跟他一样,都是白白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好看得很,比我们西域的女人都漂亮。”

她又迎着落日当空,慢悠悠地吟唱起来。

“在人间的黑夜,只有无情的冷月;

哪怕繁星在侧,敌不过暗里窥见;

孤单的红玫瑰,荆棘里独自冒险;

人狡猾呀,负心汉,银子买下了红玫瑰;

拔掉了呀,身上刺,卸下心防走上不归;

心甘情愿,不顾己,陷在巨大的情念网;

回家吧阿娜,回家的路不远,莫要为他去冒险;

你跑得太远,泪水洒落墙上,家里还烤着饼馕;

回家吧阿娜,回家的路不远,我就在你的前面;

我们走太远,找不到负心汉,彼此同甘度患难;

在人间的黑夜,孤独伴随着冷冽;

那人攘攘的街,迷茫着走向哪边;

种下的七里香,盛开在家的墙边;

花呀花呀,心上人,与香气带走了思念;

风呀沙呀,吹不走,别离时对他的留恋;

一厢情愿,单相思,真心却换来命里贱;

回家吧女儿,回家的路不远,他在欺骗你情感;

你跑得太远,跑得太急忙忙,命运捉弄母女俩;

回家吧女儿,回家的路不远,我就在你的身边;

我们都走太远,乌鸦都一样黑,为何认定他是白乌鸦。”

他听了之后,默默点了点头,诚惶诚恐地问道,“这,这说的是你的故事么?”

“不是,这就只是一首歌。你说你出生在西域,长这么大都没听过这首歌吗?我们迦顿国很多地方很多人都会唱呀。”

“我很少去外面,也没有认识谁,所以······”他微微笑道。

不觉此不甘,不以此自卑,反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他和她,都是一样的人,无辜而遭人嫌弃的可怜人。

“呵,原来这世间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呀。”她饶有兴趣地问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西乞孤鸰。”

“西乞?孤鸰?好奇怪的名字。”

“你不认识我?”

“我一定要认识你吗?”

“哦,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是西乞村的人。”

她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她要去西乞村。

“姑娘的芳名?”

“我,我没有名字。”

她不想说她自己的名字。那个爱笑爱唱歌的自己,已经在那一夜死去了。

“姑娘是不是害怕我?我没有恶意的。我是西乞家的······”

“孤鸰!你在干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她望向他的身后,吃了一惊。

他身后站着一个诡怪的老人,耷拉的老脸,乱糟糟的白发,还有那双睁得大大的,灰蒙蒙的眼睛。

老人微微仰着头,似是对着自己,但又不像是看着自己。

“爹!”

“走!是时候去看姓陆那小子的好戏了!”

“爹,我想······”

“去!”只见老人一臂勾住他,拽着他走了。

他边走还边回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

“阿孜——”身后传来兄长的喊声,“我们要出发了!吉娜公主和一善先生正等着我们!”

她叹了一声,有点恋恋不舍这次偶然的邂逅。

然后揉抹了一把脸,向兄长走去,心中便有了新的期待。

只是,她这期待很快落空了。

随着家人来到西乞村后,她并没有见到陆载。

迎接他们的,是吉娜公主和华元祺公子。

只见父亲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怎敢劳烦公主殿下······”

“这不算什么。反倒是本公主要谢谢你。陆载要为西乞村除咒,说他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我只想到了你和你的家人,便找了你们过来。”

“只要能帮上公主殿下和陆大人的忙,马哈茂德一家万死不辞。”

“听到你这么说便好。阿孜,”吉娜公主竟向着自己打招呼,“好久不见,近来如何?”

“很好。有劳公主殿下操心了。”

“嗯,你们随我进村。”

她跟在后面,心里想道,“自以为来则便能见到陆大人,没想到还是飘零风中随人转。”

走过盘旋的山道,来到山脚下,迎着西日的余晖和渐有凉意的野风,他们来到了西乞村。村口处立着一座孤高玲珑的石牌坊,全身灰白,门檐高陡,一线南北走势,两端飞挑而起,更套有两个凶神恶煞的长牙虎头。门楣上赫然刻着四个苍遒有力的大字——“白虎東来”,两边柱子上则分别刻着“虎祭起”和“复兴日。”

牌坊旁边,北侧的路边,立着一尊凶猛异常的石虎。它瞠目怒瞪,四足傲立,张着血盘大口,长牙突出,正做虎吼之势。她满怀惊奇地盯着石虎,一手不自觉地伸向虎口,轻轻捻摸了一下尖利的虎牙。

“阿孜姑娘应该还没见过这些来自中原的石雕吧?姑娘胆子真大,”只听见华元祺公子笑道,“这石虎雕得栩栩如生,西域许多女孩子看着都会害怕,更不用说伸手去摸了······”

“哎,这有什么,瞧本公主的!”吉娜公主走了过来,伸手入虎口,刚碰到虎牙,就“哎呀”一声,忙缩了回来。

“怎么了?”华元祺抓住吉娜的手看了看,手指上凝着一滴鲜红的血珠。

只听他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这虎牙尖利得很,谁碰到都会被割伤。”

“你还笑!都是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竟然忍心看着我被割伤!”

“我正说来着,可你冲过来就伸手了,我有什么办法?”

“不行,就是你不是!”

“好好好,是我不是,是我不对。让我看看,还疼么?”

两人打情骂俏说着说着,便走了过去。

她还呆呆地看着石虎,摸挲了一下手指,便跟了上去。

村子依山而建,腹地敞阔。一进村就觉着和西域的村子不尽相同。居房都是用木头搭建成的木屋子,和西艮村一般无异,全然不见毡房或者石垒房。只是村子弥漫着病恹恹的荒凉气息,在暮光之下更甚。走过的几片旱地看似荒废许久,早已错过了春种的日子,枯裂的地缝里窜满了野草。来往的村民很少,走动者皆精神萎靡,百无聊赖。有的人早早在院子里生起了火,盯着火焰,添上火柴,就如此重复着动作,静静地坐着;有的门扉半张,借着微弱的夕光,还可以看到屋里的村民正从炕上下来,双眼惺忪,须发俱乱,衣衫不整,正穿着鞋履;还能看到几位老奶奶在院子里伏地跪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跪拜着什么;几个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子,正穿着朴素的布衣,倚立在一起,怔怔地看着她。

她们的眼袋红肿肿的,有一个女孩还有深深的,像印上去的黑眼圈子。

她也将目光投向她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处境不一样的悲惨世间。

“阿孜?”

吉娜公主喊了她一声,她快步走了过去。

一行人来到一处空旷之地,远远看到一条河流经过,现在却是站满了人。

人群中间,似乎有一座高台或者祭坛,一个人正站在上面对大家喊着话。

那个人,正是陆载,她心中的一善先生。

“······就辛苦大家一个晚上!今天晚上,陆某会让人分别照看着大家,看看大家在晚上身子有什么不舒服,有没有咒禊发作的迹象······”

他还是老样子,还是被所有人仰望着,在自己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喊完话,往地上一跳,便没于人群中。

人群渐渐散去。他也不见了。

这时,一位鬓须花白的长者拢着手,慢慢地走到吉娜公主和华元祺公子面前。

“王爷,公主殿下。”

“徐公公,情况怎样了?”华元祺问。

“回禀王爷,陆大人分了几队人。四善兄弟和西乞少主两位少年自会医术,各自为一队队长,各照看村民二十人;白华大人少时涉及医术,为一队队长,照看村民二十人;老臣自小习武,虽不懂医术,但也能窥探气血异常,便也成一队,照看村民二十人;陆大人还让小人转达,其素闻王爷略通医术,还请王爷也率几人,照看村民二十人。”

“陆载已经跟我说过了,这自是无妨,我们过来就是来帮忙的。”

“哼,白华妹妹和三善兄弟终于被放出来了么?”吉娜问道。

“是。塔桑森林一事结束后,西乞家主等人都被释放了。”

“西乞一恪真是好大的胆子,无缘无故就关押别人。若是让我姑母知道,我看他怎么死!”

“你先别动气,”华元祺安慰道,“西乞一恪是白虎城的领主,在他的领地,圣女大人也无法干预他的权力······”

“华元祺,你这是驳我的话么!你没看到我一路都是气过来的么!”

“咳!”华元祺忙说道,“西乞一恪该死!西乞一恪该死!”

看着吉娜恼怒得撇过脸,华元祺忙问道,“陆载贤弟呢?他今晚要干什么?”

“陆大人与西乞家主一道,今晚照看五十人。”

“唉,他要为白华姑娘治个病,却要摊上这么多事,实在是不易。”

“怕就怕白华妹妹体内那些可恶的虫子又发作起来,她坚持不了那么久。”

“陆大人每天都为白华大人输送巫力,还说王爷那块羊脂白玉对血虫毒有疗镇之功,所以白华大人应暂时无虞。”

“那便最好。我姑母刚刚大寐初醒,若这时候没了女儿,岂不······”

“吉娜呀,莫说这种话。”

“······总而言之,陆载一定要为白华妹妹治好病!”

“陆载做的这些,全是为白华姑娘治病么?”她心想道。

“啊,你是阿孜姑娘么?”徐公公问她。

她忙点了点头。

“你被分到白华大人那一队帮忙,她就在蝉姑娘的屋子里。小人让人带你去吧。”

她点了点头,又随着一人走开了。

又是飘零风中随人转。她还不知道这荒寂的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民为何精神萎靡,来往的人为何神情凝重,陆载又是来除什么咒的,她一概不知。

可正是这份不明和迫切,她感到自己正被人需要,心里有点跃跃欲试,尽管不知所为何事。

她来到房子的时候,天色已是晦暗,天边收回最后一道光明。

告别带路的人,她正走进屋子,迎头撞上一个急匆匆的女子。

女子有点惊愕地看着她,手足无措间又马上抓住她的手。

“你一定是白华大人吧!”

“我······”

“你快进来!你快进来!”

女子拉着她走进去暗暗然的屋子,穿过帘子,走到一间居房,指着一张床榻上,床榻上正睡着另外一名女子。

“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叫她醒来吧!她再不醒来,就永远都醒不来啦!”

“永远都醒不来?为,为什么?我不是白华大······”

“白华大人,求求你了!她好不容易从塔桑森林活着回来,回来就睡了一整天,但现在已经入夜,我们这些虎祭之人,在夜晚睡觉睡着睡着就会死去了!”

她大吃一惊,忙走到床边,换着那女子,“姑娘,姑娘,你醒来呀姑娘!”

正焦急地喊着,她的手突然被抓住;在这昏暗之中,她被吓了一跳。

床上的女子慢慢起了身子。

“······姑娘,你醒了吗?”她惊慌道。

“嗯,谢谢你。只不过,你不是白华大人。蝶,你也知道,她不是白华大人。”

后面那一句,床上的女子是对着门边的女子说的。

“呵呵,蝉,她就是白华大人啊。”

“蝶,你不用再骗我了。你压根儿没有叫醒我,你根本想我死。”

床上的女子落地,点燃油灯,房间内顿时有了一丝光亮,人影幢幢。

“前一阵子,我在迦都王城,夜里突困,差点死去,陆载大人说我是中了毒。在去王城之前,我在迦都见过你,还与你一起去······”

“哼,你在迦都见过我,就一定是我下的毒吗?”门边女子忽然变得怒气汹汹,“就算是我下的又如何?西乞村像你我这般年纪的女子何其多,大家都说了,唯有嫁给西乞少主才能在夜里安眠,你又是大祭司的徒弟,照理说你是最有机会当上西乞少主的妾侍!不除掉你,我还有希望么!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睡不了好觉!”

“真的是你,下毒的?”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你这样质问我,是不是你也想嫁给少主大人!”

落床的女子似欲言又止,无奈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西乞蝉,你说话呀!你说你是不是想嫁给少主大人呀!”

这时,房间外边传来白华的声音。

“这位姑娘,真是错信谣言。”

只见白华大人走了进来,她和两位女子连忙行礼。

“姑娘难道不知道,”白华大人冷冷道,“西乞少主之前娶过门的三位妻子,都一一在新婚之夜死去了吗?”

“大,大人,您说什么!”

“她们以为嫁给了少主大人便可夜枕无忧,没想到还是难逃一死。”

“您是说,嫁给少主大人,我们,我们晚上还是不能睡觉么?”

白华点了点头。

门边女子惊慌之下,掩住嘴巴,对着白华鞠了一躬,便夺门而出。

“你要去哪里?”白华喊道,“你们就在屋子里呆着,与我们好好度过一晚。”

她往堂屋一看,亮亮堂堂的,全站着村里的年轻女子,每人手中捧一盏油灯。

她们都差不多二十多岁左右,再小也有十六七岁。

都是比她大的姐姐。

每个人都略略瑟缩着身子,神情惶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们听到没有!你们听到没有!”

从屋外抓她回来的蝶姐姐,正边抹着眼泪,对着大家嚷道,“哪怕是嫁给西乞少主当一个可怜的小妾,这晚上还是不能睡觉!前面那三个妹妹都在新婚之夜死了!”

“啊!”

“什么!”

大家听后都大吃一惊,惊觉后大感悲绝,屋里一时感伤四起,哭声涟涟。

“都别哭了。”只见那位蝉姐姐走了出来,“我们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是吗?”

“西乞蝉!你明明知道这件事,你为何不跟大伙说!你想害死大家么!”

“唉,我也是知道不久。况且哪怕没有这事,难道我们都嫁给西乞少主么?”

“嫁一个算一个,有点盼头也比在漫漫长夜盼日头强!男人还嫌妻妾多么!”

“这算什么话,真没志气!”这时,白华大人走了出来,冷冷说道,“命里不公,你们就只会怨天尤人,攀龙附凤,整天求着别人来拯救你们吗?”

大家见巫觋大人说话了,都立马低下头,不吭声了。

“怨天尤人,攀龙附凤,求着别人来拯救吗?”她忽然心有所触。

“您,您这么年轻,便是巫觋大人,命这么好,又,又怎么会体会到我们这些虎祭之人的痛苦?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这西乞家捡着养,在还不懂事时就死去,岂非更好?”

“蝶,你说什么!”蝉姐姐生气道,“西乞家对我们有收养救命之恩,你怎么能这样说?再说了,村里的老人也说过,这夜不能眠的诅咒只是近二十年才有的,以前未曾出现······”

“所以合该我们命苦,来到西乞家正好赶上这该死的诅咒,对吗?你让我们这辈子该怎么过!”

这一句话,勾起了大家的愁情怅绪,一时所有人都低头叹息,掩面哭泣。

“命里已苦,都在哭哭啼啼,还怎么过得下去?”白华大人也悻悻然道,“哪怕贵为巫觋,也是天步艰难,之子不犹。人各有苦,我不能体会你们的,你们又怎能体会我的?你们都唤我一声大人,便以为这大人好当?”

“大人,大人也命苦么?”蝶姐姐问道。

“你可知我中了血虫之毒,现在巫力全失,身心乏力,体内都是虫子在爬着。万虫噬身的痛楚,你们可否想象承受?”

女子们面面相觑,不知什么说什么好。

“你们若不信,大可问阿孜姑娘。她是和我一起从甘糜城过来西域的。”

被白华大人提到,又看到白华大人的目光,她猛地从发愣中醒了过来。

她还在想着白华大人那句话呢。

“是,白华大人身上,身上的确有虫子。”

女子们看着白华的目光顿时有变,有点可怜,有点害怕,还有点幸灾乐祸。

“你们放心,只要你们身上没有伤口没有流血,虫毒就不会感染到你们。”

“谢谢······大人······”

“更何况,你们不应该绝望。刚才在村里喊话的,是陆载陆大人,他就是来为大家除掉恶咒的。”

女子们又激动起来,“那,那就是说,我们有救了?”

“有没有救,就看今晚了。我和阿孜姑娘会照看着大家,看看大家的身体在夜里有什么异常,如发热发冷晕眩疼痛等等。大家有什么不适,也可以告诉我。”

女子们点了点头,又陷入沉寂。

“白华大人······”

“什么事?”

又是那个和蝉姐姐起争执的蝶姐姐,“那,是有异常好,还是没异常好?”

“你······唉,心思真多。”白华大人一脸无奈之色,“给一盏灯我,我去找陆载。阿孜姑娘,有劳你照看他们,可别让她们睡着了。”

“好好。”她连连回答道。

目送着白华大人出去后,屋子里的女子们又细声私语起来。

“这白华大人真讨厌,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哎,这些巫觋不都这样吗,张口闭口都是什么巫力。我们都是西乞家的人,谁没见过巫觋呀,一个个都嚣张得要命。我听长老们说,他们不就是比我们多了一个巫穴吗?”

只听蝉姐姐说道,“白华大人和陆载大人一样,都是诚心诚意来帮我们的,你们没必要如此相薄。”

“哼,我们这西乞村里头,就数蝉你命最好。当年迦顿的大祭司来村子,一眼就挑中你当她的徒弟,这几年又和我们的二家长混在一起······”

“蝶!你说什么!你说谁混在一起!”

蝉姐姐怒叫而起,飞快地奔到那蝶姐姐的面前。

“我,我说得不对么······我说你的命好,不可以么!”

门边女子有点害怕,躲在几个女子身后。

“罢!”蝉姐姐忿气地走回来,坐在椅子上。

她木木地看着这一时为难之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现在不想和你起争执。我只希望陆大人能够顺利为村子除咒。”

“怕是怕又是诓人的,给人一点希望后,还是不行,又让人绝望。”

“不会。陆大人肯定可以的,我相信陆大人。陆大人也答应过我的。”

听着这铮铮的语气,她看着蝉姐姐,后者目光炯炯,一脸的坚定和期盼。

“哟,”那蝶姐姐揶揄道,“这陆大人是你的情郎么?这么相信他。”

“你!唉,罢!”蝉姐姐站了起来,“按理,我此刻应在陆大人身边保护他。”

“还真是,自个儿想去会情郎!”

“蝶,你还真是如白华大人说的,只会怨天尤人,攀龙附凤!好好一个陆大人好心来帮忙来救大家,你不知感恩,反满腹嫉妒。你心地如此,就算你的命再好,你也活不好!”

“蝉!”蝶姐姐急了,泪流满面,“我命不好,我心地才会不好呀!我若命好,我用得着耍心眼,算计别人么!我现在叫姐妹妹不要寄太高的期望,免得后来又是一场空,我又有错了么!”

她看着姐姐们的神情,在摇曳的灯光下,个个都怔怔然惘惘然,目光茫茫地看着蝉姐姐。

“就算是一场空又如何?”蝉姐姐苦笑道,“我们从小就没爹没娘,我们的命,都是被西乞家捡来的,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能活着已是万幸,还能奢求什么呢?”

女子们听到这番话,都默然哀然地低下了头。

一直不说话的她,看着这些姐姐们,如一朵朵还没来得及盛放就要枯萎的花儿,让她的内心充满了感受和怜悯。在遇到她们之前,她还以为自己是世间上最惨,命最不好的人。

“好了好了,都给我收回哭脸和眼泪!”那蝶姐姐看着她黯然伤神,喊道,“在妹妹面前哭什么哭呢!让别人看笑话吗?”

因这句话,女子们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都不好意思地抹掉眼泪。

“阿孜妹妹吗?你多大啦?”蝶姐姐问道。

“十七了。”

“十七了呀,好一个碧玉年华!都可以嫁人啦!”

她听着脸红低头,“恐怕是没有人要我的了······”

“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人要呢,你若是在我们西乞家,那些鬼都抢着你呢!你比少主大一岁,可以当他的妻子呀!你想想,他娶了三个都不在了,你又不是虎祭之人······”

“蝶!”蝉姐姐呵斥道。

“哎,我又说错了么!那白华大人也是糊涂,竟然叫妹妹来看着我们。再晚一点了,妹妹恐怕比我们还早点犯困呢,我们都习惯了。”

“也对。”蝉姐姐对她说道,“阿孜妹妹,你若困了,便到我床上睡吧。我们是虎祭之人,晚上都不能睡觉的。睡了,就会死去。”

“······那姐姐们不困吗?若是实在困到不行,那怎么办?”

“忍着,坚持不睡,只能这样。”

“别听她胡说!”蝶姐姐说道,“我们有招儿,可以让人睡不着!比如说······”

只见蝶姐姐使劲捏了一下身边姐姐的大腿,那姐姐疼得叫了一声,便也要捏蝶姐姐的大腿。一时两人嬉闹起来。

蝉姐姐看着也笑了,“那是个蠢法子。我若实在困了,捏大腿也是没有用的。”

“还有,还有招呢!”蝶姐姐对着一个姐姐道,“来来来,你闭上眼睛。”

“别呀蝶,闭上眼睛我就睡着了。”

“那你就别闭,最好还别眨眼!”

蝶姐姐捏起手指,向着那位姐姐额头一弹,那姐姐又疼得叫了一声。

她对“这招”了然于心,因为知道陆载和三善经常这样子捉弄可怜的四善。

“再不醒过来的话,”蝶姐姐拔下头上的发簪,“便只能用簪扎了!”

“那岂不是很疼?会流血吧?”

“流血也没办法呀!谁叫我们一睡觉就会死呢!”

此言又出,屋里又是陷入一片静默。

“哎呀,别说这些不开心的话了。”蝶姐姐强颜欢笑,“阿孜妹妹,不说我们了,说一下你的事情吧!”

“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蝉姐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听白华大人说过,陆载大人曾经为阿孜妹妹除咒,对吗?”

就此一句话,便勾起了大家的兴趣。

“对吗对吗?”

“那陆大人除咒很厉害的吗?”

“除咒是怎样子除啊,是对着一个个人除吗?疼吗?”

“唉,你们都没有问到点上!”蝶姐姐说道,“最关键是,除咒成功了吗?”

成功了吗?她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说是成功了吧,她醒了过来。

但她也记起了那段不堪的回忆。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如果就那样子什么都不记得,一直沉睡不醒该有多好。

若醒来便是痛苦,也是命么。

一想到此处,她的心又如同被手紧紧揪住一般。

满腔无比压抑与抓狂,让她直想蹦起来,喊一声。

“算是成功了吧。不管怎么样,我都活了下来······不管怎么样。”

“嗯,活下来便是好事!”蝉姐姐道。

“活下来便是好事!”众姐姐忽然噗嗤一笑,她有点不解。

“姐姐们,你们在笑什么呢?”

“在我们西乞家,西乞半藏大人是虎祭主祀的巫觋。每当那孩子真能从虎肚浴血重生,他就会说这句话,活着来便是好事!他素来沉默寡言,这句话已是我们听过他说过最长的话了。只可惜近来的虎祭都没有重生者,也就好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

“浴血重生,重生者······”

“嗯,把人放进白虎的肚子里,针线相缝后,一般人都会窒息或饥饿而死。若九天之后有幸存者,那他一定是受了白虎之血的眷顾和洗礼,体内流动着白虎之血,是为浴血重生,是全新的人。所以我们将这些全新的人叫做重生者。”

“而我们,都是重生者。我们被父母抛弃,一出生就面临灾难,意义全无。然而能从虎祭活下来,便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的家族,有了全新的家属,因而也算是一个全新的人吧。”

“全新的人么······”

这时,蝉姐姐轻声地吟诵起来

“嗟嗟烈祖,维族辛楚。天行有常,命不易哉。生如死绝,百世不已。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笃之。众涕涕,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嗟嗟西乞,维族糜糜。香火无继,子嗣凋零。人非人否,家不家否?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念之。众戚戚,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嗟嗟亲人,维族沦沦。一遭此咒,万劫不复。圣人之血,岂可轻弃?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恩之。众慆慆,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在星光流动的静夜里,细细而整齐的诵声氤氲,恰似这小小的村庄,正不知不觉间孕育着小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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