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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四角戏,乃晟朝流行的一种民间戏曲。曲有故事戏本,多以说唱、念白、对簧演之,少数舞蹈以辅。四角戏角色众多,却只分正角、反角、丑角、串角四行当,四角戏也因此得名。正角为主角,又分正旦正末,皆为正义善良之角色,戴素色浅纹面具;反角也分反旦反末,多为穷凶极恶之角色,戴深色深纹面具;丑角为配角,多为插科打诨,多余误事的角色,以博看客赏间一笑,戴五彩面具;串角为叙述的角色,从开场都结束对故事辅以叙述,类似于说书人,不戴任何面具,以演者身份自居。一台戏,四行当,便可说尽天下故事,演尽世间悲欢。

四角戏在一些繁华欣荣的郡城中流传广盛。这其中更是数国都昊京及王畿诸城,西蜀及东南一带尤为兴盛。艺倡云集,曲声处处,更有一些怀才不遇,志不获展的文人骚客投身于勾栏行院中,甚至登台发声献艺。这令到四角戏新本不断,生机焕发。一些高官富商在四角戏上挥金如土,不但在自家园子里搭戏台子,府里还有自组或常驻的戏班子。

而商牧之,可谓是西蜀一带编作四角戏的名家之一。

那一晚上,商牧之彻夜未寝。

案桌上的宣纸已经铺开,砚台上的黑墨却已凝固,搁在其上的毛笔笔锋尖秀,毛发顺直,一直在等待着书人的落笔。

但终其一夜,商牧之都没有写下一个字。

他也没有坐在桌子前,只是不断地来回踱步。他的心思都不在改戏本上,全在想着大后天晚上,想着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他要干什么事。他在猜想着深居简出的无心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会怎么出现,怎么走进祸水轩,走进去后又会怎样,是马上去戏台那边呢,还是去前堂找红倌?无心是一个人过来,还是会有侍卫跟着他;如果有,那会是多少个人?他的位子是设在了前排中央,可万一他自己不愿意,想坐在后面呢?后羿是在第二折出现,也就是要无心听完楔子和第一折,他会不会听不下去,还没到第二折就走了呢?

那天晚上要发生的一切一切,现在都在商牧之的脑海中翻滚着,演绎着。

但他又无法冷静下来,将脑海中的猜想捋顺。他只能不断地胡思乱想,胸腔里永远燃烧着一股急切而热烈的情绪。他迫不及待地渴望那天晚上的到来,又极度紧张害怕着那天的到来。之所以期待,那是因为那晚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之所以害怕,那是担心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这样子做会不会太鲁莽。

正当焦躁之际,有人敲了敲书房门。

“谁?”

“少爷,是老仆啊。厨房熬好了一盅天麻鱼头汤,老仆给您端过来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喝什么鱼头汤?拿给娘喝吧,我不喝。”

“正是老夫人吩咐厨房做的。她看少爷一直呆在书房里,怕少爷睡不着觉,便吩咐厨房熬了这汤,让少爷安神易眠。”

一听是娘亲吩咐的,商牧之也不好说什么,心头反而滋生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打开门,让老仆进来。老仆将汤碗放在书桌上,便退下了。

商牧之喝着浓郁的天麻鱼头汤,焦躁的心顿时安宁了不少。

他边喝着,边将那天晚上要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虑毕后心如明镜。

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这也是一个令其家破人亡的浩劫。

或许,他现在迫切要写的,并不是戏本子。

他重新磨了墨,拿起毛笔蘸了蘸,开始在纸上如舞龙蛇

“凡与卿亲密者,见字如晤人人皆闻太史公一说,其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

深夜此刻,也有一处地方灯火灼灼,诸人无眠。

阴森昏暗的西蜀军地牢,角落一隅是满室火光,鞭挞的啸声“啪啪”而响。过了一阵子后,鞭声渐缓,紧随而来是筋疲力尽的喘气声。

被鞭打的男子被铁链锁吊着,全身皆是累累伤痕和斑斑血迹,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样。他的脑袋耷拉着,硕肿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鞭子打在他身上犹如无物,他始终都一声不吭,看起来奄奄一息。

此受虐之男子,正是鸿鹄镖局的镖头,吕克靖。

吕克靖对面,站着三个人。一人身形瘦削,长相尖酸,脑袋秃顶,一撮花白的头发在脑门上绕上一圈,穿着一身藤黄直裰袍。此人是西蜀军军巫,满常。

一人身材高大,一身威武的盔甲,脸庞方正,目光如炬,此人是西蜀军将军,雷坤山。

而第三个人,高大的躯体,颀长的身形,宽厚的肩膀,一身银朱色的袍服,修整有度,恰好合身。鼻子坚挺如鹰钩,额头宽广而平坦,颧骨高隆且丰满。黝黑的脸颊饱满红润,清澈的瞳白,闪亮着淳黑的眼珠。看此人气度着实磅礴如澜,身上英气可谓震慑四方。

他,就是昊京方相寺执事,嬴覆。

“这吕克靖不会是在装死吧?!”

满常气急败坏,夹起一块烧得滚烫滚烫的红炭,狠狠地按在了吕克靖的身上。

红炭“嗞嗞嗞”地冒出白烟,吕克靖只是轻轻地呻吟一声,连头都没抬起。

随后,一桶冰水迎面扑向吕克靖,吕克靖全身颤抖一下,并猛烈地咳嗽着。

他应是醒了过来,不断地吟叫着,“小青······小青······”

满常抓住他的头发,扬起他的脸,重重地扇了两巴掌。

“吕克靖,你听着!你朝思暮想的小青,现就在昊京!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了,我满常保证你可以活着见到她!快说!白华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是不是甘糜城?如果是甘糜城,那她要见谁?她的目的是什么!快说!”

“······小青······小青······”

“你不说的话,”满常恶狠狠道,“你不但见不到小青,小青还会被人糟蹋得很惨很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白华一路上都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要找到你!你又为何要帮她!”

“这,这只是一趟镖······我什么都不知道······”

“该死!你,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雷坤山转眼瞥了一下嬴覆,嬴覆正冷眼而观。可就是这一瞥,嬴覆眼珠转动,也一眼回视,雷坤山慌忙收回目光。

今晚,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嬴覆,感到其着实是非凡大巫。虽然他自己不是巫觋,身上没有巫力,但只要一靠近嬴覆,他都能感觉到其身上有着一股强大至可怕的力量。

只不过,他不明白,嬴覆亲自来到蜀山审问吕克靖,究竟有何目的。

白华刺杀大国师阆鸣一事已经坐实,刑部也发了缉拿令,现在为何还要苦苦地审问一个镖师?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雷将军,今晚辛苦你了,你可以离开了。”嬴覆突然冷冷道。

“可是嬴大人,这犯人······”

“犯人我们审完了,自会让狱卒押他回牢房的,你不用担心。”

“好。那,末将告辞。”

雷坤山离开后,嬴覆走近吕克靖,一手将飞舞的鞭子抓住。

“满大师可别把他打死了,此人还有用处。”

“用处?什么用处?”

嬴覆扬扬手,让狱卒们皆离开,后又拍了拍吕克靖的脸,确认其又晕过去后,答非所问,“鸿鹄镖局已经报官了,并且声明一定会将此事查究到底。”

满常咧嘴一笑,“那又如何?陇州州府已经出了缉拿令了,这还不够么?再说了,一个小小镖局有什么可怕的!现在我们就是官府,官府就是我们!”

“鸿鹄镖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八桓寺,是乐承谏那帮人。”

满常眉毛一耸,“八桓寺怎么了?!”

“他们嗅到了这里头有不寻常之事,肯定在想着顺藤摸瓜,查出一个水落石出。又或者,”嬴覆目光一凛,“他们先于我们找到白华,那真是功亏一篑了。而且,你以为只有八桓寺在找白华吗?三大巫家,易家,娲皇宫,还有阆鸣的旧部都在找她。陇西之乱的势力,全在找她!”

满常听后,皱起眉头。

“所以,你说她向西逃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最好是逃到西域,起码能逃过中原各方的追逐。所以,我们要趁此机会,抓回白华。”

“我马上启程西域,亲自将她抓回来!”满常道。

“呵呵,满大师,你这大师之名真是名不符实啊!”嬴覆冷笑道,“你若孤身一人前往西域,那不但抓不回白华,恐怕连你也回不来。无论是你一人还是组成小队潜至西域,都不是安安稳稳抓回白华的万全之策。”

“嬴覆你就······嬴大人,请您明示。”

“要抓,就光明正大地抓。既然已经让西蜀军主管此事,白华又是一朝王巫大人,刺杀大国师的重犯,抓她就得堂堂正正,大张旗鼓地去抓。这样抓到手了,各方势力也不敢贸然来救来偷啊。”

嬴覆露出阴险的目光,“我们有无心和西乞一恪两枚棋子,你还不会用么?”

听罢,满常恍然大悟,随即若有所思。

“我马上返京,让小皇帝下旨。当然了,要名正言顺地攻打西域,还得劳你费点周折。”

“好,请大人放心。”

“还有一事,不知你是否得知。”嬴覆皱眉说道,“听闻西蜀之地,频频有贩卖良女入娼寮之事发生,其中还涉及官商勾结,可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怎么,这些小事,嬴大人也要管了?”

“不是我要管,是八桓寺要管。你不是不知道,八桓寺一直寻机会在西蜀设立分衙。若这些事太过猖獗,八桓寺迟早会得逞。只要他们掌握线索,在朝会上启奏,并以调查此事为借口进驻西蜀,那必定引起满朝文武的响应。到时候,恐怕连小皇帝都招架不住。此事不容小觑,你得留心一下。”说罢,嬴覆离开了。

满常看着嬴覆高傲的背影,心里却是在冷笑。

“杀了我?他是在心疼自己的师妹吗?真可怜,白华是死是活还是尚未可知!”

``````

白天,二善吃过一点东西后,便被带到一间木屋子里。

翎君叫她休息一天,明天才开始干活。她看见里头一张木床榻,便倒头大睡。

她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屋子里亮起了微弱的烛光,窗外已是夜黑一片。

她睁开眼时,便看见一个脸蛋胖嘟嘟的,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

正对上眼,那姑娘就不容分说地大声喊道,“喂,你醒了!你睡了我的床!”

“哦哦,不好意思。”二善赶紧爬起来,忙不迭地下地站直。她感到头晕眼花,忙扶着脑袋,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子边,靠着桌子坐了下来。

“这是我姐买给我的床,所以这是我的床!你睡觉的地方在那边,那土炕!”

“好,土炕好。”二善瞧向屋子另外一边,那桌上的烛光找不到的地方,靠着墙果然有一个可以躺两个人的炕。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炕上的被子上,二善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被窝里有一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耗子?可耗子的眼睛有那么大吗?”

“你是新来的丫头吗?你的头怎么绑着白布?这样子好看吗?”身后的姑娘问道。

“是,我是祸娘的婢女。我今天受了点伤。”二善转过头,看着她回答道。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声“噗”响,就好像有人捂住嘴巴,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一样。

“哎呀,你得叫祸娘姐,知道吗?我也是丫头,我是我姐的丫头。我叫娣娣,你叫什么名字啊?”胖脸蛋的姑娘很直接地问道。

二善知道了,她是那位柳梦梁的婢女。

“我叫陆二善。你加我二善就好了。”

“二善,好奇怪的名字!哈哈哈哈哈!”叫娣娣的姑娘笑了起来。她笑时唇掀张嘴,齿龈皆露,予人傻里傻气的感觉,“你比她的名字还要奇怪!”

“她?”

二善这才发现,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身后的确有目光盯着自己。

她转过身,定睛一看,被窝里果真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走过去,那人忙将被子一盖,眼睛倏地不见了。

“嗯,请问你是······”

“哈哈哈哈,这小丫头!”

娣娣大步走了过来,一手掀开了炕上的被子,只见一个小女孩手脚趴在炕上,双手抱着埋下去的头。

这个小女孩看着比四善小几岁,头发绑成两团圆碌碌的哪吒角。只不过应是很久没洗头收拾过了,哪吒角都不成团了,发丝凌乱。

看见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二善心中顿生爱怜。她坐在炕上,轻轻地抚着女孩的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也很奇怪,叫兼女,兼女!”娣娣边笑着,边将被子扔向女孩。

小小的身子又被被子盖住了。二善正想掀开,发现被子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这孩子怕生,跟四善完全两样啊。”二善心里道。

她摸了摸炕席,冷冰冰的。这蜀山城的春天,也不比陇西暖和多少。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兼女!兼女!”

“兼女,你可得盖好被子了,姐姐现在给你暖炕,免得有烟熏着你。”

二善蹲下来,头弯下去,几乎贴着地瞧向土炕里面,发现土炕里有一个凹地。“没连着灶台呀,外头也没有通。”她心里嘀咕着,“那就烧一点点柴火吧。”

娣娣眼看着二善走出屋子,连忙叫道,“你去干嘛呀!”

“我去拾点柴。哪里有柴?”

“厨房那边有。你拿来干嘛?”

“暖暖炕。厨房厨房,哦,我知道了。”

一会儿后,二善先抱着一小捆柴回来,再从屋子里拿那把铁铲子出去。

紧接着,屋子外头响起了沉闷的铲土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二善满头大汗地回到屋子里,将烧着的柴木慢慢堆放在炕下。

娣娣饶有兴致都看着二善忙上忙下的,“喂二善,你在干嘛呀!”

“我在烧火暖炕啊。”二善卷起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

“这样子能暖和么?”

“嗯,可以的。兼女,暖和吗?”

炕上的兼女还是一声不吭。

二善站起来,长呼一口气,摸了摸炕席,着实暖和了不少。

她又瞧向另外一边的被子,发现兼女又在偷瞄着自己。可正对上那双大眼睛,只见小手一盖,被子又盖住头了,露出外面的小手还机灵地缩了回去。

二善坐到兼女身边,轻轻地拍了怕被子,“兼女,你得告诉姐姐,现在炕床暖不暖和?会不会太烫?够暖和了,姐姐得把柴火熄灭。”

过了好一会儿,被窝里闷闷地发出一个声音,“暖了。”

“好,”二善顿觉欣喜,“姐姐去把柴火弄熄灭。”

这边娣娣一直都在看着,眼里露出羡慕的目光。

“唔,这样子真的会暖么?”

“当然会的,这本来就是炕屋子呀。”

“比我的床还暖吗?”

“应该会,你要不过来睡一下?”

“真的可以吗?”娣娣眼前一亮。

“可以啊,这炕床够大,我们俩挤一挤能睡。”

“唔,”娣娣眼光又暗了下去,“不要,我要睡我姐买给我的床。”

二善微微笑了笑,“你姐不会介意的,她也会想你睡得暖和一点。”

“是吗?她真的会这么想吗?”

“当然。我也是有两个弟弟的姐姐,每到冬天,我都会担心他们两个睡得暖和不暖和······”二善想了想,“不,是得担心他们三个。”

“那好吧,这可是你叫我睡炕床的。”

娣娣抱起被子,踏着碎步跑了过来。

她一下子跳上床,躺下去时欢快得直蹦脚,“哇,好暖和好暖和!”

二善也欣慰地笑了。

“娣娣,你多少岁了?”

“我十五······十六吧,十六十六。”

“那你跟我一个弟弟差不多。”

二善顿觉自己又成为了大姐姐,心里蓦地有一股暖流涌动。

“你们赶紧睡,我去把外面的土垒住,让暖气锁在里头。”

二善又拿起铁铲出去了。

待她回来时,娣娣已经睡着,另外一边的被窝子也没有了声响。

二善走到兼女旁,将被子轻轻地掀开,露出兼女那红扑扑的小脸蛋。

她再帮两个妹妹的被子都掖好,然后关上窗户。

本想关门吹烛,自己也躺下来休息,却觉着自己毫无困意。

环顾着这满尘破落的屋子,二善便轻手轻脚地打扫起来。

她正弯着腰扫地,耳边忽然响起那把沙沙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躺下?”

二善抬头一看,祸娘正站在门边。

“白天睡饱了,现在睡不着。”

“哦。”祸娘轻步走到炕床边,看到底下有一丝青烟飘起,大感意外。

她摸了摸炕席,暖乎乎的,不由得回头瞄了一眼二善。

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回过头,轻轻地捋了捋兼女散乱的额发。

随后,她走出屋子。

“你也早点睡吧,头上还带着伤呢。明天一早就得起来侍候我了。我可不想见到你没精打采的样子。”

说罢,祸娘便离开了。

收拾好屋子后,二善也躺了下来。尽管她闭着眼睛,可就是辗转难眠,一直迷迷糊糊地,聆听着窗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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