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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边大亮时,二善才睡着一会儿,可身边的娣娣猛地一蹦跶,跳了起来。

“起床噜起床噜!都起床干活噜!”她大喊大叫,用力推着二善的身子。

二善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角掠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小女孩急急忙忙地跳下床,鞋子都还没穿,就拎着小鞋子跑了出去。

“哈哈哈哈,兼女害怕你,兼女讨厌你!”娣娣笑道。

“我们是不是起来晚了?日头都这么亮了!”二善直起身子,揉着眼睛道。

“不晚不晚,姐姐们还没起床呢。你可以走了没有?快点跟着我去打水!”

二善拍了拍脸,精神抖擞后就跟着娣娣去后院里。两姑娘到了井口附近,就看见兼女正吃力地转着辘轳打水。这时,一旁的厨房走出来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婆子,帮着兼女转辘轳。

二善见状,忙走上去,“我来吧。”

可兼女一见到二善,便马上颤颠颠地跑进厨房,躲在了门角边,露出半个头偷瞄着二善。

“哎,这孩子。”老婆子看着二善转辘轳的劲儿,便知道她是经常干活的,心里头便有了好感,“孩子,你是新来的丫头吧,掌柜的丫头。”

“嗯是,大娘,我叫二善,怎么称呼您?”

“叫我刘妈就行了,都是丫头,都是干活的。”

“掌柜是谁?”

“掌柜就是祸娘姐。厨房里的人都管祸娘姐叫掌柜。”娣娣说道。

“呵呵是。孩子,你自己赶紧洗把脸,摸一下头发,就打好一盆水,再套上一个空盆子,拿好瓢子皂子和毛巾,去掌柜房间叫掌柜的起床,帮掌柜的洗漱。洗好后,再回来厨房这里,我带你认识一下大伙,再跟你说一些规矩,回头再把早饭端到掌柜房间。”

二善点了点头,飞快地洗漱之后,又利落地打了一盆子清水,收拾好东西。她每做一件事情,都感觉到不远处的门角边,兼女那水灵灵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有时回过头来对兼女笑一笑,兼女就马上缩了回去。

“兼女害怕你,讨厌你,哈哈。”娣娣大笑道。

“傻孩子,乱说话。掌柜孩子是怕生,你别介意。”刘妈边洗着碗筷边道。

“掌柜孩子?”二善疑惑道,“她,是不是也是祸娘姐的丫头?”

刘妈愣了愣,后点点头苦笑道,“是啊,她也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她就是祸娘姐的丫头!你没来之前,祸娘姐使唤她使唤得可凶了!”娣娣又笑道。

“傻孩子!赶紧去给你姐洗漱去!在这里乱嚼什么舌头!”刘妈对着娣娣啐道,又瞄了一眼二善,“你也去吧,去晚了掌柜的会生气的。掌柜的房间就在这楼子二楼最大的那间。”

二善应了一声,便捧着盆子走向祸娘的房间。

还没到门口,只见扇门大开,里头传出祸娘的声音

“小心点,别又绊到门槛了。”

这声音好像从深远的地方悠悠传来,犹在耳边回响萦绕。

二善一踏进房间,便顿觉重帘叠幛之感。掀开扑面而来的挂珠门帘,便是缺圆状的红木玄关。若踏进去,右侧香软胡桃木床榻,床榻旁一四方胡桃木衣架,衣架后面乃一帘贵妃出浴屏风。中间是大理石桌,桌上置烛台、茶壶、杯子,桌下是大理石心凳子,鸳鸯紫毡毛毯,毯上鸳鸯成对游弋作乐,雌雄翼掩合颈相交。左侧则是花雕银镜台、胡桃木亮格柜,格子摆放着文房四宝,各色珠宝,三彩瓷瓶,古玉古玩,还有一些典籍经书。若继续往前走,掀开福字蓝绸布,便又是一半圆拱门,跨过去便遇见红漆木栏,好一个别致的小廊。楼下的后院子让人豁然开朗,更置有茶几四凳,古筝琴案。此处既有丝竹起舞之乐,又可凭栏观星望月,赏花乘凉。

这哪里是什么倌人的房间,简直就是新婚燕尔的洞房。

可二善并没有好好地观览一番。她只是在玄关处发呆,感觉好几个窑洞加起来也不如这个房间大。

未花粉饰的祸娘从屏风处侧着半边身子,看到二善满脸错愕之色。

“哦对对,是二善。来这里,别在那发呆。”

二善走了进去,帮着祸娘洗漱时,又感觉到身后屏风处有目光盯着自己。

肯定是兼女那可怜兮兮的,在巴望着什么的目光。

“祸娘姐,这兼女也是您的丫头吗?”

“我的丫头?”祸娘瞥了一眼门外。

“嗯,是您的婢女吗?”

“呵呵,是啊,怎么了?”

二善回头瞄了瞄在门边偷看的兼女,看到她眼里似乎含着泪水。

“兼女,你怎么了······”

二善还没说完,兼女便跑了,跑得哒哒地响,还边跑边哇哇哭起来。

“她哭了!我去看看她!”

“别管她!小孩子脾性,由她去吧,反正没人管她。”

“祸娘姐,您以前怎能让小孩子干这些活?这么重的水盆,她哪能端得了?”

祸娘一听这话就恼了,“小孩子怎么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像她这样子六七岁的孩子就能上山砍一担柴回来了!”

二善想起了三善。的确,三善七岁多就能跟她上山砍柴了。

但三善毕竟是男孩子,二善叹气道,“那女孩子能一样么?兼女的爹娘是谁,怎么卖到娼寮里来?”

“欸,你这个二善!”祸娘蓦地火冒三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来这里就是来埋汰老娘的吗?!娼寮怎么了?你是瞧不起我们吗?”

“我知道什么了?我没有瞧不起谁!”二善也觉诧异,但也不觉着自己说错哪里,便理直气壮道,“我只是觉得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娼寮里头当丫头,她的爹娘就不对!”

祸娘正想发作,却看到二善满脸的笃定,心里道,“哦,这孩子还不知道呢。”

想毕,祸娘语气也缓了起来,“你初来乍到,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不过你慢慢便会知道的。这些都撤下去吧,拿早饭来吃。”

二善捧着脸盆,满腹疑惑走回后院里头。

收拾完毕后,二善走近厨房,就看到兼女在扯着刘妈的衣角。

“刘妈妈,你让我端过去嘛。”兼女乞求道,稚气的声音。

“都说了,今天碗粥又满又沉,你端不了。哎,这二善不回来了吗?”刘妈将端盘捧给二善,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和两叠小菜,还有汤勺和筷子,“去吧孩子,端给掌柜的。”

“好!”二善接过来,又瞄了瞄身边的兼女。

只见兼女满脸泪痕,那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瞪着自己。

“兼女,你到底怎么了······”

“我讨厌你!”兼女伸脚一踢二善的脚踝,二善“哎呀”一声,整个身子都摔倒在地上,饭菜自然也倾洒而出,碗勺都被摔得破碎。

“哎呀这孩子!二善,你没事吧?”刘妈忙扶起二善。

“我没事我没事。我先收拾这些。”

“好,我给你再盛一碗。唉,那个孩子啊,也是没办法。”

二善有点委屈道,“刘妈,我到底做了什么,兼女怎么那么不喜欢我?”

“唉,因为她是掌柜的女儿啊。掌柜对她不好,总是说她是个被嫌弃的孩子,还一直使唤她······”

二善赫然一惊,“慢着!兼女是祸娘姐的女儿?”

“是啊!刚刚不跟你说了嘛,她是掌柜丫头啊。”

“啊,我还以为······”

“兼女这孩子从小就没人疼爱,平常能跟掌柜见面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可能就是每天早上给掌柜递洗脸水或者送早饭,母子俩才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你现在来了,她可能觉得没机会见到自己娘亲了,在生你的气呢。”

二善正惊愕间,刘妈又捧着一个端盘出来。

“来孩子,小心点。”

“这怎么行呢?!”

“怎么了?”

“祸娘姐啊!兼女可是她的女儿!她怎能这样子对待自家的孩子!”

“哎,家家都不易,这是掌柜自己的事,我们怎好说?莫要说我们这些下人了,堂子里的小姐们都是知道的,也不敢对掌柜说什么呀!赶紧去吧,要不稀饭都凉了。”

二善忿忿不平地来到祸娘的房间,“啪”的一声放下端盘。

祸娘瞥了二善一眼,若无其事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口稀饭放进嘴里。

“哎哟,今天这稀饭熬得好。二善,你先去厨房帮忙吧,待会回来收拾。”

二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可她走到玄关时,脚步却停了下来。

有些事情,真是不吐不快。二善觉得不说出来,自己会生生憋死的。

她转过身,义正言辞地问道,“祸娘姐,兼女是您的女儿?”

祸娘还是若无其事,又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是,怎么了?”

“你叫你的女儿当你的丫头?”

“对啊,这怎么了吗?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不是我当我女儿的丫头。”祸娘看着二善面有愠色,冷笑道,“哟,你这是怎么了?觉得我做得不对吗?”

“您当然做得不对,兼女只是一个孩子!”

祸娘猛地一拍桌子,“孩子怎么了?孩子就得惯着宠着?我这里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长那么大了干点活你还有意见了?”祸娘站起来,走近二善,一双媚眼盯得二善发怵,“再说了,兼女是我的女儿,我待她如何与你何干?你真是个野丫头,敢这样子跟你主子说话?”

“孩,孩子,没错,孩子是可以干活,但您得疼爱她!”

“疼爱她?怎么疼爱她?我卖着身子给她吃给她穿,不算是疼爱吗?”

“您怎能让女儿住在土炕屋,自己却住这么好的房子!您不配当她的娘亲!”

“放肆!”祸娘一巴掌扇在了二善的脸上,响亮的一声惹来了其他红倌们的围观,“我怎样做娘亲不用你来教!给我滚回厨房去!”

二善半边脸上火辣辣的,转身回头发现众目睽睽,心里顿感羞愧。但她又不觉着自己哪里做错了,于是便仰起头,气鼓鼓地离开了。

又回到后院,又是一眼便看见了偷瞄的兼女。兼女一见到她,马上藏好身子。

二善快步走向兼女,兼女吓得欲跑,二善一手抓住了她。

“兼女,兼女!”

“放开我!你是坏人!你抢走了娘!娘不要兼女了!”兼女放声大哭起来。

稚嫩的声音哭得何其悲切,哭得令人心疼。

二善蹲下来,轻轻地抱住兼女安抚道,“别哭了别哭了,哭肿了脸就不好看了。姐姐不会抢兼女的娘亲,兼女的娘亲不会不要兼女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骗人!你骗人!现在娘亲只见你不见我了呜呜呜呜······”

“那是你娘心疼你,不想让你辛苦啊。你说,那个水井的辘轳转得沉不沉?”

“沉······”

“那个脸盆重不重?”

“重······”

“那兼女每天干这些事情累不累呢?”

“累······”兼女哽咽道,“可是这都是娘亲要兼女做的,她说兼女只有这个用处,兼女不做这些就没有用了,没有用娘就不要兼女了呜呜呜······”

兼女哭得惨,哭声间真觉着自己是一个娘嫌弃的孩子,二善眼眶都湿润了。

“傻孩子,你娘亲是跟兼女开的玩笑。天底下哪有不要女儿的娘亲?昨天晚上你睡着了,你娘亲还跑过来看你啊!”

兼女眼睁倏地睁大,“你是说真的吗?那娘亲为什么不叫醒兼女呢?”

“兼女睡得这么香,你娘亲不忍心叫醒你啊!”

“兼女不信!”兼女又哭喊道,“娘亲找兼女都是要兼女干活的,娘不会不叫醒兼女的。娘不叫醒我,就是娘不要兼女了!”

“傻孩子傻孩子,别哭了别哭了,”二善抱住兼女,“要不这样,姐姐跟你去问你娘亲好不好?亲自问一下她好不好?”

“现,现在吗······”

“是啊,现在,姐姐跟你一块去好不好?”

“好······”

二善拭去眼角的泪珠,长呼一口气,牵着兼女的手,又走向祸娘的房间。

这时候人群已散,祸娘的房间关上了门。

二善摸了摸半边脸颊,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后,敲了敲门。

“进来,门没锁。”

二善推开门进去,只见那位蒙叔,还有翎君都在房间里头。

“哟,这不是兼女吗?”翎君走向兼女蹲下来,摸了摸兼女的头。

“翎,翎君姐姐······”

“来看娘亲对吗?”

兼女怯怯地看着祸娘,点了点头。

祸娘则是瞥了一眼兼女,又将目光转向二善,冷冷道,“你是来收盘子的吧?在这,收拾吧。”

“祸娘姐,兼女想问您,您昨天晚上是不是去了我们的屋子见她?”

兼女抬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祸娘。

祸娘头也不抬,翻着桌上的册子,“昨天晚上?自然是没有,怎么了?”

二善一愣,焦急道,“昨晚您明明来了,还跟我打了招呼,不是吗?”

“跟你打招呼,那便是去看你。你初来乍到,我看你都安顿好没有。怎么,现在说这个是要感谢我吗?还是说刚才没有放肆够,现在还过来讨打的?”

“大姐,您没必要······”

“我在训我的丫头,谁有什么意见吗?!”祸娘一喝斥,翎君立马噤声。

可就是这喝斥,兼女吓得一下子哭了。

“······娘亲不是看兼女的,娘亲不要兼女了······”

“对,你说得对!我就是不要你了!以后你不用帮娘亲干活了,你再也没有什么用了,娘亲再也不要你了!走吧走吧,别在这哭,怪闹心的。”

兼女哭得更悲了,二善一手紧紧捏着兼女,一手抓住了拳头。

她放开兼女,大步跨上去,一手扯过册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二善!!!你!!!”祸娘怒得拍案而起,又响亮地扇了二善一巴掌。

二善一动不动,昂首挺胸,注视着祸娘。

“你!!你还有理了还!”

祸娘再欲打二善,蒙叔赶紧拦住祸娘,翎君也拉开了二善。

“哼,真是不知所谓!”祸娘忿忿道,“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欠了她人情呢!”

“一事归一事。你对我有恩,但你对你的女儿无情!”

“所以呢?你要怎么做?我就是嫌弃我的女儿,所以叫她为兼女,怎么了?”

“那好,那很好!”二善一下子抱起哭泣的兼女,“你不照顾她,那就让我来照顾她!从此以后,兼女就是我陆二善的妹妹!我会为她绑头发,我会为她暖炉子,我会为她洗身子,我还会教她识字!还有,谁欺负兼女,就是欺负我陆二善!”

说罢,二善抱着兼女毅然离开了,祸娘三人都惊异地看着她那果敢的背影。

随后,二善和兼女又回到了后院。二善从刘妈那里讨来一个脸盆和毛巾,转着水井的辘轳,清澈的水哗啦啦地撞进脸盆里。

“二善姐姐,你说娘亲是不是不要我了?”兼女哽咽道。

“谁说的,你娘不知道多疼你。你看,姐姐就是她派来照顾你的呀。”

“可是,刚才娘亲说······”

“那是气话,懂吗,那是气话。你娘被姐姐气坏啦,所以对姐姐发脾气,不是对你,都是你二善姐姐不好,连累兼女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二善姐姐的好妹妹,姐姐会好好照顾你。现在呢,姐姐先帮你洗脸。”

“洗脸?”

“是啊,兼女,你多久没洗脸了?”

二善洗湿了毛巾,然后拧干,拥过兼女,轻轻地抹着兼女的脸蛋。

“哎哟,兼女的脸好久没洗了吧,真脏!舒服吗?是不是水太凉了?”

“舒服·····”

“舒服就好。姐姐待会再帮你洗头发,然后帮你绑个漂亮的头发。”

二善看着立马变得黑沓沓的毛巾,一时痛心怜惜。

“可怜的孩子······你以后不要叫兼女了,叫五善好不好?”

兼女摇摇头,“不好,我就是兼女。”

二善想想也觉唐突,自己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孩子改名字呢?

“好吧,那就叫做兼女吧。兼女兼女,好像一首诗的名字呢。谁给兼女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啊?是你娘吗?”

兼女又摇摇头,“不是娘亲取的。娘亲说,是兼女的爹爹取的。”

二善一怔,忙问道,“兼女的爹爹是谁呢?”

兼女还是摇摇头,“兼女只知道他的样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娘亲说,爹爹不要兼女了,才给兼女起这个名字的。”

“才不会是呢,兼女的爹爹怎么会不要兼女呢?下次见到兼女的爹爹,兼女要跟姐姐说,好吗?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好吗?”

“好。”兼女点了点头。

但二善万万没想到,她很快就见到了兼女的父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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