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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嫦娥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静静地坐在水井旁的杌子上,木木地看着前方,手里还拿着商牧之的面具。
月光正好,流洒在茂林修竹的院子里,处处氤氲着幽谧的意味。
在一旁给琴苏子打水的二善,顺着芦嫦娥的目光看向前方。空空落落的院子,石板上映照着夜里的皎洁。再往前,后院和前堂之间是一道精致的垂花门。这道垂花门有点奇怪,没有对联,倒是前后的门屏各有一块奇长的匾额。对着后院这边的,也就是芦嫦娥和二善能看到的匾额,上面写着,“大门不出性中人”。
而对着前堂的匾额,上面则写着,“二门不迈情里事”。
二善来这几天,出入间每每抬头都会看到。至于什么意思,她就说不清楚了。
这位淡眉毛的嫦娥姐姐,是在看着那匾额吗?
“好了,二善。”琴苏子洗了一条脸巾,凑近芦嫦娥的脸,轻轻地为其擦着。
“苏子姐,您说,我这辈子还能见商公子么?”
“傻瓜,当然可以了。商公子是什么人呐,商家的大少爷,还是根独苗呢,商老爷肯定会尽全力救他的。”
“可,可商公子是要杀无帅呀······”
想到此处,芦嫦娥的眼泪就“嗒嗒嗒”地滴落下来。
“我的嫦娥妹妹啊,怎么还在哭鼻子呢?”垂花门进来好几个倌人,走在最前头的便是那位柳梦梁,“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还带了姐妹们来看看嫦娥妹妹。”
柳梦梁和倌人们来到琴苏子和芦嫦娥面前,拉过一张杌子或者凳子就坐了下来,一个个软声柔气,安慰着芦嫦娥。
“嫦娥妹妹放宽心,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绝对不会有事的。”
“就是,不看小巫面也得看大巫面。说不定都护府还欠商老爷钱庄的钱呢。”
几位倌人一阵哂笑,芦嫦娥则是黯然神伤地低下了头。
“哎你说,这商大才子到底怎么想的,好好唱戏得了呗,怎么还想杀人?”
“会不会是戏写多了,真把自己当成行侠仗义的大侠了?”
“所以我说女孩子啊,”柳梦梁叹息道,“不是偏说你啊妹妹,我们这些逢场作戏的,可千万别喜欢上那些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他们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就可以翻天了一样,迟早得把自己折腾没了。按我说,还是得找那些富贵多金的。平常好上了就多做他几回,赚几个玉饰玩玩也无妨。若真想当姨太太的,那就更得找大富大贵的了,委屈了我们身子还没有钱的话,我们图什么呢?”
“梦梁姐,这商家还不算有钱啊?”
“商尚可是有钱,可谁想到商牧之是这副德行呢?他若是一心想经营好自个家的当铺钱庄,那搞不好我也想做他呢。唉,不当官不发财,偏偏进乐籍当一个戏子。我们自己就已经是戏子了,难道还要跟戏子过日子么?”
听到这话,芦嫦娥眼角渗出了眼泪,琴苏子忙捏了一下柳梦梁的手臂,“梦梁,你说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嫦娥妹妹喜欢商公子!”
柳梦梁自知失语,忙苦笑道,“嫦娥妹妹,我这话是说错了,你别忘心里去。”
她笑殷殷地掬着芦嫦娥的秀发,一手慢慢顺着,“不过嫦娥妹妹啊,都说忠言逆耳,我还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啊,还不如趁此机会甩了商牧之,把乐籍转成奴籍,在祸水轩当红倌呢。”
芦嫦娥吃惊地睁大眼睛,琴苏子则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现在这个芦先生混得怎么样?就算是有达官贵人看上你,都知道你喜欢商公子,商公子呢,好像也对你情有独钟,所以他们都碍着商家的面子,不敢对你有什么想法。如果你和商公子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也很好,可谁知道他现在成了杀人犯啊!妹妹,你得为你未来着想啊······”
默默在一旁洗碗的二善一直都在“被迫”地听着。柳梦梁和那几个倌人前面那些话虽然也很刺耳,但她看在都是姐姐们的份上,自己忍了下来。可当听到这番话时,二善顿觉浑身难受,心里硬生生地憋着一股气,而现在实在是憋不住了。
“这算是什么鬼话啊!又在逼良为娼么!不靠男人就活不了了?!”她心里如此想着,一手狠狠地摔了一把筷子。筷子落在碗碟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倌人们都转眼看向二善,皆露出如柳梦梁一般的神气。
“这是谁呀?”有倌人问道。
“这是祸娘姐底下的,新来的丫头。”柳梦梁笑道,“她的名字可有趣了,叫二善。”
倌人们又哂笑一阵,二善气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我名字是有趣,可你们的话更有趣!有趣得真难听!”二善忿忿道。
听到这话,倌人们立马止笑,皆惊异对目。
她们的脸上,全露出这样的意思这个丫头,敢这样子语气跟主子说话?
“难听?哪里难听了?”柳梦梁似笑非笑道,“你说说看?”
“你说得好像女人不做妓女,不靠男人就活不好似的,这不是难听是什么?”
几个倌人听罢一怒,正要发作,被柳梦梁一手压了回去。
她嘴角含笑,慢悠悠地走到二善面前,问道,“二善啊,你现在有男人吗?”
“没有!什么男人······”
二善话还没说话,柳梦梁就猛地扇了二善一巴掌。
“你!你竟然打我!”二善正要回击,被琴苏子拦住了。
“这巴掌,是替祸娘姐教训你的,教训你说话没大没小。”柳梦梁冷笑道,“你若是有男人,我今天就不会打你,怕你男人来教训我,虽然说我还没遇过我没办法制服的男人,呵呵呵呵。”
倌人们又有一顿轻佻的笑。
“也是!也是!”二善骂道,“像你这种婊子,有谁会对你真心!你是自己没本事,才会想着靠男人过日子!”
“是婊子又怎样?在婊子堆里骂婊子,你这不是找死吗?”柳梦梁火冒三丈,一手又举起来,这回是芦嫦娥拦着了。
“梦梁姐姐,您消消气,原谅二善妹妹吧。”
“原谅她?!”柳梦梁指着二善,泼浪地骂道,“她在骂我们婊子,在瞧不起我们这些倌人,你们不生气吗?她是谁啊!一个小小的丫头,比我们还低贱,那是跟旧城的野鸡差不多!”
“我没有瞧不起大家!就算是卖身子,那也是女人自己自力更生!我是瞧不起你!你自己都可以养活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靠男人!”
“哎呀二善别说了!”琴苏子拦着激动的二善。
“梦梁姐,您也别······”芦嫦娥也扶着柳梦梁。
“自己可以养活自己?”柳梦梁又笑了起来,“苏子,听到这句话你不觉得讽刺吗?没错,单靠这副皮相,我们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可偏偏这个世道不让你一个人独活!你要养活自己,你还得养活其他人,你就必须靠男人!二善,我问你,你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吗?你没有什么亲人要你照顾?”
“我,我有两个弟弟······”
“呵呵好。那弟弟们呢?在哪呢?你狠心抛弃了他们?”
“我没有!”二善急道,“我哥在照顾着他们!”
“你哥,”柳梦梁一摊手,所有倌人都冷笑着,“你哥是不是男的?”
二善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身子那股倔强顿时化软,如同被打败了一样。
“这不一样!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
“我就问你!你哥是不是男的?!”
“是又怎样?!”
“是的话,那就是你还是靠男人!如果没有你哥,你不就得照顾你的弟弟?他们不就成为你的累赘了吗?你是不是嫌弃他们,才一个人离开他们的呀?”
柳梦梁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滔天巨浪般猛袭向二善。
二善脑海里竟然霎时出现了陆载、三善、四善的脸孔。
啊,她自己是不是真的,真的离开了他们,抛弃了他们?
她出走,她离开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
忽然之间,她右手掌心竟发出钻心般的痛。
这股痛楚,将她一下子抛回现实。
“我离开,恰恰是因为我其他的亲人!我一定会回去找他们的!”二善含泪道,“我不明白,自己家人怎么就成为累赘了?今生有缘成姐弟,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怎么这幸运,到你这里就都成为累赘了?!”
听着这话,琴苏子的眼泪也是夺眶而出。
今生有缘成为姐弟,真的是幸运吗?
“这话说得,说得我倒是坏人了。”柳梦梁冷笑得咬牙切齿,捏了捏拳头,“祸娘姐说你说得真没错,你就是一个乡下雏子,被一个大哥哥罩着,根本不知道世道之险恶,活计之艰难。如果你大哥在这里,我不会对你指手画脚,毕竟有人保护你,为你挡住了艰难险恶。但是既然你自己出来闯荡了,我就必须让你知道,这世道是多么可怕的!你们几个,帮我把这丫头的衣服扯掉!”
几个倌人也是忿忿然的,一下子扑了过来,推开琴苏子和芦嫦娥,不容分说地扯着二善的衣服。二善大声尖叫着,挣扎着,却经不起一群泼辣倌人们的放肆折磨。
柳梦梁没有动手,她眉目间凝着那股神气,不知是有意无意,她微微挺胸抬肩,脸稍稍侧着,紧紧地盯着二善。她对二善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恨,恨不得让她承受着当年她和娣娣受过的罪一般。
“二善,我告诉你,这里是蜀山城,不是你乡下的一亩三分地!你知道在蜀山城,一个平民之家,要供一个孩子上书塾,一年要多少银子吗?不要说买了,你知道在棋盘街租一个堂屋住要多少银子吗?像你在祸水轩打长工还能包吃包住,你知道是多少人朝思暮想的活计吗?你知道多少人为了出人头地才来到蜀山城,他们住在肮脏不堪的旧城区,每天一大早就得起来,走十多里路走到风月街当丫鬟当学徒,每月赚几十文的钱,就为了有朝一日命有所变,运有所转!一个人要管三四个人吃饭,这叫幸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幸运!女孩子家自己跑出来,至今竟然还是清白之身,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活计,你这才是幸运!你凭什么那么幸运!凭什么!”
柳梦梁终于忍不住,大步跨上去,一下子扯掉了二善的裤子。
她的上衣也是被扯得浑烂了,差不多是裸着的身子,上面飘着几块布料。
倌人们又嘲笑又讽骂的,在二善的身子上又拧又打。
厨房里的刘妈和娣娣闻声赶了出来。刘妈一看吓着了,赶忙阻止倌人们。娣娣一看却笑了,指着二善大笑道,“哈哈哈哈,二善你怎么光着身子哈哈······”
笑着笑着,她竟然倏地嚎啕大哭起来。
柳梦梁看到娣娣大惊失色,赶紧抱着娣娣,掩着娣娣的眼睛转过身。
“娣娣别哭,娣娣别哭,姐姐······”
这时,一声严厉的喝斥响起,“怎么了这是!要翻天了吗?!”
倌人们听见这沙沙的声音,皆吓得立马站立起来。
二善眼眶含泪,咬紧牙关,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胸前,吃力地站了起来。
她刚站起来,就对上了祸娘的目光。
祸娘身边的翎君赶忙喊道,“刘妈,赶紧带二善去换衣服······”
“慢着!”祸娘喝道,大步走到二善的面前,重重地扇了二善一巴掌。
倌人们皆吃惊,但很快幸灾乐祸起来。
一个倌人得意道,“呵呵,区区一个丫头,真不知道自己主子······”
祸娘马上转过身,又重重扇了那倌人一巴掌。
这两声“啪啪”如夜里惊雷,吓得在场所有人都心生恐悸,皆不敢吱声。
“我的丫头我来管,不用劳烦别人!谁若想多管闲事,谁就从祸水轩滚出去!”
祸娘瞪了一眼二善,说道,“刘妈,我一整晚没吃过东西,熬一碗莲子粥给我,叫二善待会捧上来。记住了,别把莲子心去掉。”
“诶诶好,我现在就给您熬去。”刘妈赶紧拉着二善走了。
祸娘环看倌人们,一个个低头不语,“怎么?还想讨打,还是想另谋高就?老娘跟烟雨楼的老鸨熟络得很,需要老娘帮你们走动走动不?!”
翎君忙打圆场道,“自然不是了,烟雨楼哪像我们祸水轩客似云来?大家都散吧,都回房间休息去。苏子姐,你陪嫦娥妹妹去休息吧。”
倌人们都向着祸娘盈盈一拜,便急急地离开了。
祸娘瞥了一眼柳梦梁,柳梦梁羞赧地低下了头。
祸娘走到她的身边,摸了摸紧抱着她哭泣的娣娣,柔声道,“你们也去休息吧。”
“我刚才不知道怎的,我看到她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我恨我以前的自己,所以我才······”柳梦梁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
“我知道,我明白,你不用说了。”祸娘抱着柳梦梁,动容道,“我看着她,也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就是我们当年的影子,那么年轻,那么冲动,那么倔强,那么少不更事。都是苦命的人,都是在这世道里苦苦挣扎。我只不过,我们都过了意气用事的当年,你懂吗?”
柳梦梁含泪点了点头。
“好了,去休息吧。今晚让娣娣和你一起睡。”
柳梦梁搂着娣娣,也离开了。
祸娘转身回头,和翎君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心领神会地笑了。
“辛苦你了,我的好妹妹。”
祸娘抱着翎君,吻了一下翎君的额头后,便走上楼了。
翎君仰望着夜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月色不增不减,苍老而蜡黄的脸孔,百无聊赖地看着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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