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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善捧着盘子上楼,上面放着一碗莲子粥。
祸娘房间的门没有关上,就好像留门等着她似的。
二善走了进去,只见那福字蓝绸布被掀开,折叠成一角而不致落下。凭栏之下,佳人倩影。祸娘似乎落寞地站在小廊上,手上还拿着烟杆子。她微微仰起头,一缕青烟吐出,若即若离地缭绕着她的玉臂。
“祸娘姐,粥我给您放在桌上了。”
“好。”
“那我先告辞了,我待会再上来收拾。”
二善欲走,耳边又响起那沙沙的声音。
“留步。”祸娘走了回来,坐在桌子边,搁下烟杆子,“你先坐下吧,我就舀几口。”
“好。”二善坐了下来,有点不自在地环顾着四周。
她那边脸还火辣辣地疼着,脖子上手臂上渐渐晕出了淤青,想想刚刚被倌人们们欺负的事情,自己还心有余悸。
烟杆子的烟锅里,还飘出来一丝丝的青烟,直呛着二善的鼻子。
祸娘吃了一口后,汤匙一落,她竟不自觉地笑了,笑出声音来。
“祸娘姐,怎么了?是粥没放盐巴么?”二善问道。
“没有,粥很好。我只是想起我们俩刚才的说话。”祸娘微笑道,“你说你要告辞了,我叫你留步。若放在大户人家里头,夫人和丫头可不会这么说话。你要是说告辞,那夫人肯定会扇你几巴掌。”
“我,我又说错了吗?”
“没关系,如此便好。都是你大哥教你的吧?礼节,识字,生活的一切。”
“对,没错。”
“你都是十七八了,他怎么不给你找户好人家?”
“他有想过,我都还没说话,他自己偏偏担心这担心那的,想了几遍后可能就随我意算了。”
“真好,有个会为自己操心的哥哥。不像现在的爹娘啊,要么觉得女儿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赶紧嫁出去给别人养着,要么就觉得女儿是一棵摇钱树,恨不得标着高价吊起来卖。”
听到此处,二善想起了兼女。
“你恼梦梁姐么?恼她那样子欺负你么?”
“没什么,她也是被我气的。”
祸娘一听,苦苦笑了一笑。她瞄着二善,见她浑身是伤,顿觉怜惜。
“在你来这之前,恐怕没有人敢这么打你欺负你吧?”
二善先是点了点头,但又猛地摇头,“相对于那个胡大人所作所为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
祸娘默然地点了点头。
汤匙在稠浓的莲子粥里拌动着,祸娘叹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娣娣是梦梁的亲生妹妹么?”
“······有想过,但并不肯定。为什么要让妹妹当自己的丫头呢?”
“不让她当丫头,那让她做什么?”祸娘悠悠说道,“梦梁和娣娣出生在西蜀南边,蓬峘城附近一个小村子里。她们娘亲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后的小妹妹被他们爹故意弄死了,剩下两姐妹,也被村巫说成是滋长阴气,所以男丁迟迟未来。于是,爹娘就把她们卖给了人贩子。梦梁那时候已经十几岁了,娣娣也有岁。人贩子在玷污梦梁身子的时候,梦梁咬掰了那人的耳朵,和娣娣逃了出来。她们跑到了蜀山,在旧城区靠行乞生活。后来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两姐妹可能就要冻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祸娘搅了一下粥,觉得味淡,便搁下汤匙,拿起烟杆子往里头塞烟丝。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看老天呀呗。可惜老天爷还是想继续折磨两姐妹,没有让她们早死早解脱。两姐妹靠着的茅棚屋,是一个野妓住的屋子。她们俩早已经听惯了从屋子里发出的淫秽之声。就是那个很冷很冷的夜晚,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从茅棚屋里急忙忙地跑出来,脸上看起来惊惊慌慌的。茅棚里则很久都没有动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不像往常。梦梁自己偷偷去瞄了一下,发现那个野妓光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梦梁大着胆子走了进去,结果发现那野妓已经死了。”
“梦梁和娣娣不管那么多了,自己先进去屋子里,喝了水,吃了饼子,盖着薄毯子睡觉。梦梁跟我说,现在她早已经忘记了那水是什么味,那饼子长什么样,那毯子有多薄。她只记得,那一天晚上,是她和娣娣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梦梁说,就那一天晚上,她似乎开窍了。她把野妓的尸体拖出屋子随便扔了,反正在旧城街上死人并不少见。她占了这个茅棚屋,穿起了那野妓的衣服,十几岁的年纪就当起了野妓。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看着别的野妓,学着她们是怎么站着,怎么招男人,有麻烦了怎么办,她都学到了,还学得很好。她说她那时候太机灵了,因为她年纪小,她看着一些新面孔便说自己是个雏儿,男人们就跃跃欲试了,这样子生意就上门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尽管还年轻,但梦梁也从小野鸡变成了老野鸡,娣娣也一天天地长大,也出落得像个小姑娘了。梦梁说,本来她再辛苦一点揽多一点客,就可以买一些衣服给娣娣穿,让她去城里一些大户人家打长工。运气好了,找一个老实巴结的伙头嫁了,便能过上好生活,不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可没想到,就是那么平常的晚上,梦梁回到茅棚屋的时候,就发现几个男人在围着娣娣,娣娣的衣服全被撕脱得精光,男人发狠地在她身上发泄着。梦梁赶不走他们,男人拉着梦梁一起欺负。梦梁说,当时她被两个男人按在地上,身边就是娣娣。她看着娣娣大声哭着,看着娣娣的阴血流向自己,她说她当初什么感觉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好像死了一样······”
“够了,不要再说了!”二善倏地站了起来。
“你没办法体会人家的经历和痛苦,现在是听也不愿意听了么?”祸娘道。
二善一怔,陆载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不过,他不是对她说,而是在自言自语,总是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
二善又坐了下来。
“后来,娣娣就变成了现在你看到的样子,痴痴傻傻的,又笑又哭的。梦梁说,那一个晚上,她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几个小铜板,她又开窍了。她捡起那几个小铜板,她忽然觉得,这个世道不能这样活,不是这么活的。这样活下去,她和娣娣都只会像这茅棚屋之前的野妓一样,不明不白就死了,还没人给自己收尸。于是,梦梁便赌一把,花光所有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套漂漂亮亮的衣服。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出旧城,走到风月街和棋盘街,自己去酒楼,去茶馆,甚至去书塾,去私邸那里找客人。你要知道,那时候风月街还没这么火,妓院娼寮就寥寥几家,而这个世间是有很多有色心没色胆的男人。特别是一些老学究和一些当官的,他们不太乐意逛窑子,怕被人看到惹人非议。特别是那时的官巫们,被阆大国师主持的方相寺严令禁止。而且,那时候蜀山外来客少,本地的男人大多性子软,都是惧内的。所以,像柳梦梁这种自动送上门的,色心一上头去趟巷子就能解决的,一来方便省事,二来掩人耳目,便很受人欢迎。当然了,这也不是梦梁自己想出来的法子,都算是野妓的路数。只不过梦梁放得开,自然也混得开。她和娣娣还在一个老鳏夫家住了两个月,那鳏夫是个老古董,还教了柳梦梁识了一些字。老古董本来还想娶梦梁续弦,梦梁看他家也不是特别富贵,自然不肯。离开之后,她便遇见了我。后来,我就把她和娣娣带进了祸水轩。”
祸娘又拿起点燃的烟杆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缕青烟。
“所以,梦梁刚才想脱光你的衣服,她此举看似有意,实则无心。我不求你能原谅她,只希望你能够理解她。可能她一下子想起了娣娣的事情,一气之下才会那么做的。后来娣娣也哭了,她自己也很内疚。”
听完柳梦梁的事情,二善心里越发沉重,沉重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气来。
的确是自己太少不更事了!
“难道这个世道真不能改变吗?就只能一直都这样子吗?”
“改变?”祸娘感到有点可笑,“谁可以改变男女之别?谁可以天生不平?谁可以改变机缘巧合?这是天命,非人命。那个凭一人之力开凿长鸣湖的阆大人都死了,谁又有能力改变天命?”
“阆叔吗?”二善想到此处,不禁徒然悲伤。
“你能理解最好。这几天相处下来,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只不过性格冲了一点,以后收敛一下脾性就好,可以吗?”
“好,我会改的。明天我就去给梦梁姐姐道歉。”
“好。”祸娘沉吟了一下,“兼女,睡了吗?”
“嗯,你们听戏听得太晚,我让她先睡了。”
“好。”
二善想到了什么,又一下子涌上了嗓子眼。
祸娘看着二善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无心是不是兼女的爹?”
二善一怔,忙点了点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祸娘一时心酸,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烟,“不管谁是她爹,兼女这名字都是她爹取的,证明她爹已经不要他了。”
“他为什么要抛弃你们母女俩?既然抛弃了,为什么还要来祸水轩?”
祸娘转过头,悲伤道,“我不知道。你别问了,别问了。收拾一下端下去吧,早点休息。”
二善收拾碗筷,端起盘子鞠了一躬,便转身就走。
她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下来。
“祸娘姐,我会帮您问他的。”二善道,“我会问他,他都是大将军了,为什么还这么残忍抛妻弃子!”
说罢,二善离开了房间。
祸娘不禁落泪,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你问不了,得你哥来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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