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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陆载累得趴下,窭子老一下子坐到了陆载身上,一手紧紧掐住陆载的脖子,大声喝问道,“小子!你到底有没有草菅人命!说!”
“我,我没有······”陆载苦笑道。
“老子没问你!衡机,你是相师,你说!”窭子老转向衡机。
衡机赶紧说道,“寺主大人,我看陆大人是无辜的。那缉拿令恐怕存误。”
“好!我信衡机!”
窭子老跳下来,扶陆载站起来,还为陆载扫了扫身上的灰尘。
只见他拍了拍陆载的胸膛,爽朗大笑道,“哈哈哈哈,野巫小子,武功不错!只要你不做坏事不是恶巫,老子与阆鸣是莫逆,你与阆鸣是忘年,那你与老子便也是朋友兄弟!但万一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老子可不会顾阆鸣的样子,一定会对你惩罚!来,过来喝酒!”
刚刚还大打出手,这回便称兄道弟,陆载苦笑得捋了捋眉毛。
易难也笑道,“我们的寺主大人性格爽直,还请陆兄不要介意。”
难得一遇如此明朗之人,陆载当然不会介意。
宴席间,他与窭子老喝了不少酒,喝得着实痛快。这酒是窭子老自己带来的,说其名为“桃州大曲”,是西蜀三桃地区老窖酒,窖龄都在数百年以上,以“清绝香醇”著称。小老头还兴奋地醉吟诗句,“老子可有诗为证!开窖飘飘百里香,举杯悠悠映苍天!”
陆载也算是好酒之人,平常喝的酒多是酒味淡之薄酒,或酒有渣者浊酒,很少能喝得上这上品清酒,便不顾西乞蝉劝阻,贪杯多喝了几口。席间,他还掏出自己那个土黄色的酒囊,向窭子老讨酒。
窭子老一看那酒囊,看那上面绣有独角鹿踏祥云图纹,单眼猛眨了几下,顿觉惊异。他拿过酒囊,爱不释手地细看一番,问道,“独角祥鹿,是勾陈的图案,你怎么得到的?”
“这是阆叔送给我的。”陆载笑道。
“原来如此!唉,那,这也算是阆鸣的遗物。”
话说此处,窭子老一阵黯然,也惹得陆载感伤。
这畅饮尽兴,伤感也释怀。
但有人却因此对陆载刮目相看——她便是同被易家邀来之人,凤夷君。
她也拿过酒囊,细细看着翻着,都仿佛要把酒囊捣腾破了。
“真的是勾陈。看来师伯与你真有交情,我还以为你只是吹嘘呢!真不明白,师伯为什么要与一个区区野巫交好呢?”
面对此等揶揄之声,西乞蝉早已忍耐许久,正欲拍案而起,陆载赶忙阻止。
是天赐之名还是野巫,对于陆载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除咒师。
更何况,这凤夷君是让他释怀的第二个人物。
她让他看到了巫覡世俗的一面。
她今晚打扮得光彩耀人褪去一身巫袍,涂得宝靥嫣红,穿上一件大红绉纱百褶宫裙,裙下还飘垂着许多丝带。不只是她花枝招展,主人翁易难也是丰神之相,南宫羽更是满身珠翠,席上客如朔风衡机等巫覡,也是有所饰装。
相比之下,陆载与西乞蝉显得朴素;窭子老则是直接斗笠草履,颇具寒酸。
凤夷君还带了礼物前来。因知晓窭子老常用搔杖挠背,她便送给窭子老一副红珊瑚如意,上雕有双狮玩柿子,取“事事如意”之意;因知晓易家擅长堪舆之术,她便送给易难(实质上送给易家)一座紫檀木心司南;因知晓南宫家以傀儡机关术闻名于世,并以祭鲁班为礼,她便送给南宫羽(实质上送给南宫家)一座精致的“鲁班做木鸢”金雕像;她还为易难南宫羽两个儿子小狐儿小狸儿准备了礼物两双小巧玲珑的碧玉壁鞋符。当然也少不了朔风衡机等巫覡。但凤夷君的巫女一一拿出来时,陆载和西乞蝉眼睛都直了,不由得感到娲皇宫少宫主之多金气象。
易难与南宫羽也不甘示弱,早有准备。他们孝敬了窭子老一座白玉八卦盘,回赠了凤夷君一副碧玺凤凰兽符,也敬赠了方相寺诸巫礼物。诸巫也回礼,送给小狐儿和小狸儿长命锁和百家衣。
眼前这番和乐融融,相互送礼的景象,在陆载眼中看来,便是两大巫家易家、南宫家与两大巫门方相寺、娲皇宫在互斗财力。
他在一恍然间意识到,巫界在悄然地更新换代。窭子老和阆鸣,代表着老一辈的巫覡。他们自许天命可贵,刻苦研学巫术,四处行侠仗义,爱憎颇为分明。他们这些巫覡身上的“大巫”之象,在凤夷君和白华身上多多少少仍存在着。而新一代年轻的巫覡,个性彰然,再也无法谁代表谁,但都比老一辈有着更多的人之常情和俗务加身。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如阆鸣一般的,可上朝堂对皇帝冲天一怒,可下市井与野巫把酒言欢,严于律己同时律人的大巫了吧。
一言以蔽之,老一辈巫覡活得更潇洒自在;新一代巫覡活得更小心翼翼。
他不禁想起方丘隅评论阆鸣那番话“阆鸣为人虽是正义,爱憎分明,然实在是有点峭直刻深,律己之余也律及他人,铁面无私,严而少恩,厉而寡赏。他忧国忧民,博爱天下,可却偏偏言语刻薄,妄顾亲人。若是吾等有一丝处理不当,他便惯于苛责而非安抚。如此岂能收拢众巫之心?天下苦阆恐久矣。”
他当时的反应是何其反感既自恃天命,又怨如凡俗,这官巫也实在是好当。
然他现在不由得想道若阆鸣更富有人情味一点,他会不会就不会被暗算?
但很快地,陆载苦苦笑了笑,捋了捋眉毛,推翻自己的想法。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阆鸣之死,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更何况,他看到南宫羽看到送给小狐儿和小狸儿那精巧可爱的礼物时,脸上洋溢起惊喜欢乐,他更觉自己太自以为是,实是井蛙之间。
“耿直爽朗乃人性,礼尚往来也是人性啊。先都是人,而后才成了巫,人巫本为一体。陆载陆载,就你想得多,分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陆载多虑之余,那凤夷君让他释怀的,其实是她一曲轻舞。
那时酒至半酣,众巫说不如来一曲歌舞助兴。凡是巫覡,必事祭祀;凡是祭祀,必是载歌载舞,所以巫覡多擅舞。主意一出,凤夷君当即站起,说要为大家献上一曲《登金陵凤凰台》。荧荧火光下,南宫羽即唤巫女奏乐,凤夷君也盈盈出列,双腿一上一下微曲着,身姿曼妙,头颈引上,一玉臂抬起,五指聚拢,作鸟喙状;另一玉臂舒展,婀娜柔软,拟展翅态。乐曲渐起,她整个身子也引吭向上,鸟喙一缩一动的,翅膀袅袅翼动,颇为传神。只见她随着诗词意,拟凤舞凰飞,盈盈地碎步绕了一圈,双臂翩翩,如神鸟流连清江之上。其后,她又伸长脖子,仰望夜空,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思,令人浮想联翩。她那浑亮的声音,唱起辞赋来抑扬顿挫,予人一种大气磅礴之感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一曲落尽,一舞演毕,赢得众巫喝彩。短短一曲,陆载也觉得荡气回肠。
第三个让陆载释怀的人物,是易难。
陆载和易难,算得上一见如故吧。寥寥两次见面,却有如相识了许久。
那晚逃离西蜀都护府后,易难便告诉陆载,他相信陆载绝不是恶巫。他说蜀山方相寺不会捉拿陆载。
“为什么?”陆载感到疑惑,“蜀山方相寺不得听昊京方相寺的号令吗?”
“我既然相信王巫大人不是杀死国师大人的凶手,自然也有理由相信想救白华大人的陆大人,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恶巫。”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国师一死,巫界都快要变天了,谁还能听谁的号令呢。”
从易难那忧患的表情,陆载也顿然相信了他。
一个巫力孱弱的巫覡,是易家的少主,是一方方相寺执事,这过程有多少辛酸,陆载不想而知。似乎这也暗合了他这个“难”字。
那天晚上,有些话,在易难那里欲言又止,陆载也不作多问。后易难说陆载若要找房子住,可以去他弟弟易斐斐租的那所宅子里,顺道托陆载照看一下易斐斐。
此乃举手之劳,一举两得,陆载自然答应了。
第二次见面,便是在今晚,七夕之夜。
席间,易难夫妇对陆载和西乞蝉很有礼数上的照顾,尽了地主之谊。
席散之后,易难私底下送给陆载一块名贵的赤琼盘长结。
当看到那温润的赤玉时,陆载不知作如何表情。
他浑身觉得别扭,不知该不该笑,如何笑。
但易难也是善解人意的。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起陆载的手,将赤玉放于掌上,淡淡地笑说一句,“陆兄,请笑纳。”然后,便转身离开。
但陆载早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有些东西,他不在乎;有些原则,他很明确。
他攀住易难的肩头,待易难转过身来后,他恭敬地呈上盘长结。
“易兄,还是收回去吧。陆某不喜欢送礼,更不喜欢收礼。性子浪荡,不拘礼数,早已成习惯。还望易兄见谅。”
“那陆兄为何收下了国师大人的酒囊?”
“说来让易兄见笑了。这酒囊,是我向阆叔讨来的。”
“讨来的?”
“对。许久之前,阆叔跟我说,朝中发生大事,他需要日以继夜去调查,恐怕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再与我畅饮。我便趁着醉意说,那既然如此,阆叔您就把您这酒囊留在这吧,毕竟山长水远,我好做个念想。等以后您忙完了这件事,再回来取。”
“那,后来······”
“后来,酒囊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易难沉吟了一下,默默地接过盘长结。
“或许正因为如此吧,我便不喜欢送礼,更不喜欢收礼。”夜色下,陆载眺望着连绵的蜀山,目光落到了另一座山头的西蜀都护府,“还是人比礼好,莫让礼物真成了永远的念想。”
“陆兄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救出王巫大人的,王巫大人终究也会沉冤昭雪。”
“真不知道满常所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谁杀了阆叔?”
陆载捋了捋眉毛,一脸苦思。易难却是淡淡笑了。
“满常只是一枚棋子,王巫大人也只是一只可怜的替罪羔羊。”
“易兄的意思是?”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
易难悠悠吟起,陆载的眼神生变。
“易兄······易大人您是······”
“陆兄,请随我来吧。”
其后的经历,才是易难这个人让陆载真正释然的所在。
稍歇再叙,另述他事。
······
蜀山城内,风月街上,俗华又见祸水轩。
娣娣先易斐斐一步踏进祸水轩,兴高采烈地大喊起来,“哇哇哇,有大戏看!”
易斐斐走进来,只见前堂搭起一个戏台子,周围是宾客如云,座无虚席。台上几个倌人和乐人在唱着《牛郎织女》的四角戏,彼此皆工力悉敌,好不精彩。时演至戴素色面具的正末牛郎孤身犯险救织女,看他举着一把竹竿,作忿忿之态,愤而转圈。其身眼手步,与广陵府的角儿一丝不走,赢得满堂喝彩。
娣娣机灵地窜到人群中,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还顺手拿起瓜子就剥。
易斐斐却无心看戏,四处环顾,一个劲儿寻柳梦梁的踪影。
可满堂不见柳梦梁,祸水五姝无一人在此。
正当他急如热锅蚂蚁时,身后传来一把令人悦耳,甜而不腻,柔而不飘的声音“易公子,可是在找梦梁姐?”
易斐斐赶紧回头一看。只见翎君款款走过来。
“今夜是七夕,我们祸水轩做东回酬客人,每位姐妹都会邀自己的老主顾过来······”
“哎呀翎君姐,你就先告诉我梦梁姐姐在哪呗!”
“易公子真是心急。她在楼上雅间,你随我来吧。”
翎君领着易斐斐上楼,走在廊道上便听见谈笑风生之声。来到门前,翎君推门而进,易斐斐只见满室贵介宾客,正一一寒温认识。祸娘、柳梦梁、琴苏子、芦嫦娥余四姝皆在此作陪。她们见翎君和易斐斐进来,皆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哎哟,梦梁!你的相好易公子来了!”琴苏子笑嚷道。
“我可担当不上易公子的相好。哪像你,活生生像个公羊家姨太太的样子!”
柳梦梁这边一回呛,那边便有个鹰钩鼻子的公子哥儿大笑起来,“公羊家姨太太?不错不错!”
琴苏子赶紧啐了一声那位公子,辩驳道,“我可没做过公羊公子!”
“没做过?公羊公子天天来找你,可真是没做过?呵呵!”
琴苏子和柳梦梁正要吵起来,翎君忙说一句,“好了好了。梦梁姐,这易公子是您邀来的,可别怠慢了人家。”
柳梦梁瞟了一眼翎君,一手牵起易斐斐,在拉他过来时还故意撞了一下翎君。
“易公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柳梦梁对着鹰钩鼻道,“这位是苏子的相好,公羊公子。”
公羊师道对着易斐斐行礼,“公羊某名师道,字表学。”
易斐斐也赶紧回礼,“易某名斐斐,字文才。”
柳梦梁拉着易斐斐到芦嫦娥这一边,对着芦嫦娥身边的,长着小眼睛和八字胡的公子道,“这位是嫦娥的相好,商公子。”
商牧之淡淡地行礼,“商牧之,字卿。”
“易某名斐斐,字文才。”
易斐斐瞄了一眼因听到“相好”二字而心花怒放的芦嫦娥,疑惑道,“芦嫦娥不是清倌吗?什么时候当上红倌了······”
一听此言,商牧之不由得皱起眉头,面有愠色,“你说什么呢?”
翎君赶紧过来打圆场,“呵呵,易公子误会了。这商公子真真是嫦娥的相好,与我们倌人的相好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了?对于女人来说都一样。”柳梦梁没好气地掠了翎君一眼,“我说翎君妹妹,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你应该下去招呼客人了吧?”
翎君苦笑道,“梦梁姐姐说的是。几位公子,翎君向告辞了?”
翎君盈盈一拜,转身欲走,却有人拉住了她。
她回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易斐斐。
只听易斐斐道,“不如翎君姐也留下来喝酒吧,毕竟都是五姝······”
柳梦梁一下子拽下易斐斐的手,冷冷打断道,“易公子有所不知。不要说老主顾老相好了,这平常点翎君妹妹名的客人都少得可怜,你叫她能邀谁过来?易公子不会是想,让翎君妹妹在这打光棍陪着我们吧?”
“哎呀梦梁姐姐,这又没什么的吧,祸娘姐还不是没人作陪?”
“这能一样吗?大姐那是不想邀人,而翎君是邀不来人。”
“梦梁姐姐说得对。”翎君微微笑道,“感谢易公子好意,只是翎君确实要下去招呼客人了,恕不能作陪。待会我会叫人来铺台面。各位尽兴,翎君告辞。”
翎君又转身欲走,却又被一人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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