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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祸娘。她一直坐山观虎斗,默然笑之。然翎君毕竟是她带进来的丫头,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柳梦梁仗着自己是寮里的头牌,未免太过嚣张,都忘记祸水轩的主人是谁了。

“翎君,你便留在这陪几位公子喝几杯吧,我下去招待客人。”

此言一出,柳梦梁与翎君一惊,琴苏子和芦嫦娥都笑了。

“可姐······”

“翎君你也算是祸水轩二当家,怎能叫不来人聚不起人场?这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翎君不好意思道,“可是姐,我真的叫不来人。”

祸娘摸了摸翎君的头,瞄了一眼易斐斐,“不是你叫不来人,是其他那些人你不愿意叫罢了。”祸娘对着易斐斐,“易公子,你能否为翎君邀一个如你一般的如意郎君来?”

柳梦梁一听,心下更是愤懑,情不自禁喊了起来,“不准······”

可这喊声一出,便遭到祸娘一瞪,心头一寒,便噤了声。

“好呀,我刚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易斐斐马上落座,写了一张局票,交予祸娘。

祸娘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沙夏公子”。

她不禁狐疑起来,“沙夏是谁?蒙轲不是说他和陆一善住在一起吗?”

然面不露色,笑盈盈道,“我马上让相帮去叫。翎君,这里便有劳你了。”

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翎君见此间百无聊赖,便让相帮铺台面,唤大家入席。她让人上了一壶富川红碎茶,再上一些如盐炒花生、苕饼、叶儿耙、白油发糕等西蜀地区的小吃点心,还上了一碟大红袍辣炒花蛤。

柳梦梁没好气道,“这客人还没来,这菜就上来了,多不好呀。”

翎君语气缓和道,“那客人是为翎君而来,各位是为翎君而等。所以我想大家先吃点茶和点心,这花蛤也是给大家解解馋。等客人来了,我再让人铺一桌新的大菜。我想,易公子的朋友,应该也是不介意,好说话的。”

“好说话,好说话!我们先喝茶!来,公羊公子,商公子!”

三位公子都相互敬了茶,琴苏子和芦嫦娥也细口慢呷。

翎君夹了一块花蛤到柳梦梁碗里,歉声道,“梦梁姐,我知道您最喜欢这辣炒的花蛤,特地让彭师傅给您做的。你我一场姐妹,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明面上有点小吵小闹很正常,只是暗生隙嫌便有伤感情了。若是妹妹平常有得罪冒犯,还请梦梁姐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看着翎君那真挚的神情,柳梦梁却顿然生厌。这是一种莫名的讨厌,一种说不清缘由的讨厌。尤其是她想起,祸娘说翎君是祸水轩二当家时,她心里便油然生出一股憎恨。真是天地良心,她翎君凭什么?她脸蛋有我长得好看?她身段有我出得婀娜?还是说她的媚功能强我几分?如她这没甚身子的姑娘,卸下妆便与村姑无异,竟敢明摆着与自己抢男人?她只不过是幸运而已。

就是翎君身上这份幸运,柳梦梁对翎君从看不顺眼到满心厌恶。

她夹起花蛤,瞥了一眼贝壳里头那白嫩流汁的蛤肉,便将花蛤扔到碗里。

“什么下贱东西,里头竟然还有烂泥污垢!以后你啊,叫彭师傅洗干净点,给我们吃到就罢了,给恩客吃到可是会坏肚子的!”

琴苏子他们听到这番话,都面面相觑。翎君也只好强颜欢笑,点头道“是”。

可她并不怄气,提起茶壶殷勤地给席客斟茶,还淡然地和几位公子说起话来。

“真没想到,苏子姐姐和嫦娥妹妹能把公羊公子和商公子请来,真是让我们祸水轩蓬荜生辉。只是巧了还是怪了,今晚可是七夕之夜,两位公子不用在家里享享天伦吗?”

公羊师道先说道,“哎,官宦之家,节庆之日岂是拿来享天伦的?都是拿来做一些官场应酬。与其在那里干笑着受罪,还不如随苏子出来走走。”

琴苏子道,“官场不易,公家事讲理据更讲人情,长袖善舞也是无可厚非。”

翎君附和道,“是啊,苏子姐姐说得有理。”

公羊师道笑道,“都是随波逐流罢了。换着我当官,不奉承,不谄媚,不送礼,不收礼,两袖清风,坦坦荡荡,谁敢招惹我我就告发谁去!官官如此,还怕官风不正吗?”

“当然不敢招惹你,你这叫出于污泥而不染,是上好的藕子,只会把你吃了!”

琴苏子说罢,举席皆笑。

“那商公子呢?”

商牧之先不语,大口喝了一杯热茶。茶微烫,弄得他呛咳几声。

芦嫦娥赶紧拍了拍商牧之的后背,柔声道,“商公子,你喝慢一点。”

“我生于一个商贾之家。”商牧之缓缓说着,语带沉郁之气,“家里全是为富不仁之人,七夕节还没到,我爹就想到什么夫妻订金,情侣信物能否押赎的事,真是俗气得很,男欢女爱岂能明码标价?他们这些跌铜钱眼里的人,只认得无利不起早,空手套白狼的道理,哪里懂得什么深明大义?一生都为俗事而焦头烂额,真是浪掷韶华!我商牧之这一生,就是被这个家,被这个出生害的的!”

这话说出来,公羊师道和易斐斐自觉点了点头。然几位倌人却面面相觑。

商家算得上西蜀地区的首富,而他商牧之却觉得家里人害了自己?

这想法,让从小为奴的翎君,从小为妓的柳梦梁,以及旧城区万万贫民听到,作何感想?

琴苏子相当理解商牧之的想法,也明白个中道理。然而这想法和道理,对世间绝大数人而言,太过于残酷。

柳梦梁不由得揶揄道,“可商公子啊,你说钱财俗气,可再高贵的东西,也得这些俗气的银两买来啊。”

琴苏子赶紧用手肘蹭了蹭柳梦梁,柳梦梁顿觉失语。

谁想得罪商家?

柳梦梁马上改口道,“我看啊,嫦娥妹妹真是好福气啊,傍上了这商家,从今以后便是享清福了。当然了,也得看商老板认不认嫦娥妹妹作媳妇,毕竟俗以为戏子无情······”

商牧之马上勃然大怒,“戏子怎么了?我不也是戏子?”

人总是管不住嘴巴,任自己的“口欲”恣意妄为。

柳梦梁看着商牧之那理直气壮的嘴脸,心里暗暗骂道,“哼,有钱人家,做什么都算是经历。生活过得紧巴的,只要赚不了钱,就是混流子!”

然她对着商牧之摆出一脸妩媚的笑容,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嘴唇,歉意道,“哎呀商公子,梦梁这张嘴巴就是贱,那些话都是从脑子一下子奔出来的,绝不是真心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梦梁这一回。来,梦梁以茶代酒,向商公子赔罪。”

琴苏子和翎君也纷纷劝解,那芦嫦娥对商牧之耳语几句,商牧之才忿忿地“哼”了一声作罢。

也幸好就在这趟儿,有人敲响了房门。

翎君唤一声“进来”,房门被推开,一个小相帮领着一个公子打扮的人进来。

所有人都被那人奇特怪异的“长相”吸引住,顿时忘记了嫌隙。

那人左脸没什么特别,是一张白皙俊朗的脸庞;然而右脸却戴着一副赫人的青铜面具,让人感觉漠然的面具唯有一只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如炬。

“华元祺,见过各位。只是在下有些事,不便作陪,告辞。”

有那么一瞬间,华元祺很想这样子说出来。或者,他心里已经这样子说了。

从他一进祸水轩一瞬间,他便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他现在不是华元祺,而是沙夏。华元祺已死。

既然要体会民间,那这就是民间。既然要直面罪恶,那这就是罪恶。

他行礼缓缓道,“沙某见过诸位。鄙人姓沙,单名一个夏字。”

“沙公子,快快请坐。”易斐斐赶紧拉华元祺在身边坐下,“大家都在等你入席呢!”

随后,华元祺与席上各位互通姓名。翎君也令相帮重铺台面,撤走茶水小吃,上了两壶蜀山烧春,以及上了盐酒腰子、火爆双脆、羊肉燥子、东坡肘子等等菜品。

华元祺久居西域,也是用宴甚多。然对比于西域一大盘的手撕羊肉,此等西蜀菜式,着实让他耳目一新。

“沙兄,”易斐斐介绍道,“这位叫翎君,她正盼着您来呢!”

华元祺和翎君相互行礼。翎君多年侍客,阅人甚多,顿觉华元祺乃非常人。

柳梦梁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华元祺。她坐在易斐斐身边,正对着华元祺的左边脸。那半边脸的英俊,令柳梦梁一见倾心,一时两颊绯红。她心里暗暗恨道,“该死!原来他就是那天新来的房客!被这易斐斐气得我走了眼,要不然我做定了他!”

翎君则是坐在华元祺的另一边,正对着华元祺的右脸。那面具之下,那形单影只的眼睛透露出苦大仇深的目光,令翎君反觉其可怜,顿生相助之心。

其后便是觥筹交错,飞觞醉月。酒过数巡后,众人趁着醉意,尽兴畅谈起来。

“既然沙兄经年行商于西域,那对西域便可是了解甚多?”公羊师道问道。

“略知一二。”华元祺道。

“那公羊请教沙兄,若论朝廷之政体,西域之国与吾等大晟之国有何异同?”

此时公羊师道已有醉意,逐不自觉地问出自觉有趣的问题。

可佳节当下,谈论政体岂非有伤风雅,枯燥无味?

琴苏子赶忙打笑道,“公羊公子你喝醉了!人家沙兄行商贾之事,可没空搭理你!”

没想到华元祺却道,“无妨。沙某久居西域多年,两域社会政体之异,沙某还是略能表述。”

看见华元祺一本正经的样子,琴苏子和翎君皆感惊讶。公羊师道更是兴奋了。

“公羊某洗耳恭听。”

“论一国之政体,需观其如何判定民间行为,即何为正义。西域诸国,多以法为正义。凡社会之正义之举,必是合乎律法;凡非正义之举,则必犯法。反而言之,合乎法者必正义,违反法者当受惩弊。然大晟却与此不同,中原不重法。”

“呵呵,看来沙兄真是久居西域,已不知大晟律法之鼎盛,已远超前朝。古之商君早有道,法者,国之权衡也。如今当朝上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所立之法已涵六部之职,遍各州郡县。沙兄却说中原不重法,鄙人不敢苟同。”

“窃以为大晟之法乃虚有其表,难深入民心。请问公羊兄,如今天子犯法可真能与庶民同罪乎?然西域之国王也受律法制衡,西域大国罗萨斯更是在国王之上,设元老院以立法司法,可依法罢黜国王。”

“这······”一向能言善辩的公羊师道竟也一时哑口无言,一旁的商牧之却大笑起来,“好啊好,看来那些西蛮子的国家比这我们所谓的大晟好多了!”

公羊师道顿觉刺耳,“商公子原是崇夷媚外之徒。”

商牧之反驳道,“我可没有崇夷媚外,只是这朝廷之恶,以万民为奴,就好如这西蜀都护府······”

话至此处,芦嫦娥赶紧掩住商牧之的嘴,不好意思笑道,“商公子喝多了。公子,我陪您出去走走,去看看七夕的月亮。”

翎君也赶紧过来,与芦嫦娥一起搀扶商牧之。待两人出门后,她再落席。

“哼,这商牧之分明就是一个楚匪!”公羊师道瞪了一眼华元祺,“沙兄也是崇夷媚外之徒吗?”

华元祺笑着点点头,“公羊兄为两地之异,沙某说出窥见罢了。而且,之于西域诸国而言,他们依法重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愿闻其详。”

“西域地处沙漠,地广人稀,城镇之间相离甚远,更是远离国都。诸城名义上受国都统治,然实为自治。也因此西域政体较为松散,则西域民众大多无法忠于国王,而是忠于律法,或者信奉圣城。”

“原来如此,一国有一国之形势,万万不能一概而论。”琴苏子也连连点头道,“只是西域政体如此,权力松散,若发生什么动乱,那朝廷岂非鞭长莫及?”

此言出于倌人之口,这着实令华元祺刮目相看。

他点了点头,“不错。这也是西域长久动荡,政权交替频繁之因。”

“如此想来,那也是西蜀军能于短短数月重创西域的原因。”琴苏子沉吟道。

华元祺更对琴苏子起尊敬之意,“不错。”

“哈,那看来,我们的国体比那西域的好得多,起码国泰民安,统一稳定。”公羊师道由衷笑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数百年后,尚未可知。”华元祺苦苦笑道。

公羊师道和琴苏子皆一怔,也慢觉怅然。

国之忧患,在当下,也在将来。

解当下之忧,乃一代能臣干将;决将来之患,则是绝代帝王之相了。

此时的公羊师道和琴苏子,自然不知华元祺的身份。但有这忧患之叹,已非是寻常之人。

“请教沙兄,”公羊师道顿时酒醒了,恭敬问道,“既西域以律法为正义,那我们中原以何为正义?”

华元祺淡淡道,“窃以为,是道统。”

公羊师道和琴苏子又是一悟后,深以为然。

华元祺继续道,“沙某可举例说明。从学之人皆知道,要研究一国律法之本质,乃要从二而论。一是立法,二是执法。西域之立法,乃是政院立法,少数精英之法。我大晟之立法,乃皇帝赖令与批复,是一人之法。而执法又讲究衡平。何谓衡平?即对无法之难时,执法之官执法之原则。而吾大晟衡平之原则,就是这个道统。”

“哈哈哈哈哈,真是一语中的,高论,高论啊!”公羊师道兴奋得拍案而起,急忙忙地拿起酒壶,先为华元祺斟满酒,再为自己斟满,随即举起酒杯,捧对着华元祺,“沙兄真是见识高超,鄙人佩服佩服!且受鄙人一敬!”

说罢,痛快饮尽。华元祺也觉爽朗,站起来喝酒。

他两边的易斐斐和翎君听得津津有味,唯独柳梦梁觉得兴趣索然。

“哎呀,这好好的七夕良夜,你们几位公子只会说这些全无兴味的事情吗?”

“哈哈哈说得对!美人在侧,是我们太不解风情了!不知沙兄现在居于何处,好让公羊某择日登门拜访?”

易斐斐顿觉脸上有光,赶忙抢答道,“沙兄与我同住在棋盘街俊贤坊内,待会我可将宅址告知公羊兄。这沙兄可不光是西域通,他还对诸子百家颇有研究呢!”

“啊,这可是真的?”公羊师道又激动道。

易斐斐便将今日与华元祺议观风题一事尽相告知,且少不了添油加醋。

“沙兄好见地!鄙人与易兄一样,正是要赶考今年的乡试。沙兄有此学识,何不一起同考?”

“这······”

华元祺正不知如何回答,柳梦梁却站了起来,打断道,“哎你们就慢慢聊吧,我可是要去转场子了!”

易斐斐赶紧拉住柳梦梁,笑道,“不聊了不聊了,我们不聊了。”

“哈哈是,我们不聊了。”此刻的公羊师道兴致颇高,“不如叫商兄回来,我们搳拳摆庄,如何?”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柳梦梁也坐了下来。待商牧之和芦嫦娥回来后,两两便搳起拳来,好不热闹。

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令大家不欢而散。现稍歇再叙,另述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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