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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不能复生的。

然死,也有不瞑目的。

死不瞑目者,若苍天有幸,留下一口气,人便可凭着这口气活过来。

这仰仗于老天爷,可也得靠自己的执念。

执念之强烈,需犹死也无法瞑目!

唯有如此强烈,才能演化成求生咒。

蒙轲就是这样活过来了。

按巫医所说,蒙轲至少也有十来天后才能醒过来。

可就在七夕后的第五天深夜,他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如同做一场噩梦,打了一个激灵,灵魂倏地钻进了躯体一般,醒过来了。

满目昏黑,四周寂静。他感觉自己手上的亲切与温热,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

那是二善身上的味道。她执着自己的手,在身边睡着了。

蒙轲侧脸看着二善,实际上看着她身影的轮廓,心里暖烘烘的,竟一时觉得人生圆满。

正欣慰之际,忽地看见二善身后突如其来一个人影,就好像一直都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黑暗中,那人有一双赤色的狐狸眼睛。

一把空旷的声音也骤然响起

“蒙轲你给我听着!倘若十天之内我见不到阿婍,那我会再来找你们麻烦!到时候,死的可不就是你一个人了!”

啊,这是一直在梦中萦绕不去的声音!

蒙轲意识非常清醒,仿佛这浑浑噩噩的一生,就是为此刻活着似的。

他欲轻轻地躺起来,可那身子一动,那脊背便似被雷击一般,战栗发痛。

当人目标坚定,身体自如,其自然无事不可尽其利。

可当人目标坚定,身体不适,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然了,世间大多情况是,身体自如而目标不明,是为听之任之,迷途一生。

蒙轲这一生,正如芸芸众生,都是经历这三种情况。

此时此刻,他必须要用无比坚强的意志力,去忍受这身体的折磨。

“可恶,都活过来了,这些岂不是小意思!”

蒙轲咬了咬牙关,躺直了身子了;他又小心翼翼地从二善手中抽出手,再一鼓作气跳下了床榻。

这一跳,真不知用尽了他多少力气,令他全身暴汗猛出,大喘呼呼。

然他并没有歇息,心急火燎地拎起鞋子,蹑手蹑脚地逃出了巫寮。

他心急如焚地来到一间药铺,敲了五下门,前三下相隔时间长,后两下急促了些。

门悄然打开了,可只微微露出一条缝。

蒙轲双手做了一些复杂的手势,与巫覡结印一般。

待蒙轲做完后,门那边响起一句话,语气颇为不耐烦,“打烊了,明早来吧!”

蒙轲急道,“家父病重失禁,急需一味牛黄入药!”

门那边又道,“牛黄贵重,小店可没存货。两天后再来吧!”

说罢,便关上门了。

蒙轲叹了一口气,又急急地回了巫寮。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睡下了。

也实在是困乏和劳累,他一睡便刚好睡到了第二天晚上。

他又爬了起来,又逃了出来。

再度心急如焚地跑到药铺,三长两短地敲了敲门;待门开缝后,又做了一番手势。

门那边道,“打烊了,明早来吧。”

蒙轲急道,“家父病重失禁,急需一味牛黄入药!”

门那边又道,“见你如此有孝心,进来吧。”

大门打开,一个老叟现身,迎了蒙轲进去,再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店内昏暗,唯独一支烛火发残年余光。

老叟再领着蒙轲进里屋。揭开帘子一瞬间,火光盈堂。

席间坐了一名干练青年。一身布衣,面相刚直,颇具冷峻之气。

“云哥!”蒙轲一见他,便喊出声来。

此人正是八桓寺理事陇州分衙衙丞,王轩云。

王轩云瞥了一眼蒙轲的神色,马上转眼看向他的脊背。

“你受伤了。”

“不碍事不碍事!”蒙轲急急道,“云哥,您赶紧飞鸽传书回陇州,让您手下放了那位阿婍!”

“为何?”

蒙轲将事情来龙去脉尽相告知。

“陆二善······”王轩云沉吟了一下,看着蒙轲,“她是你心仪之人?”

蒙轲的脸唰一下红了,“云哥您,您乱说什么?她,她怎么会是我的······哎呀,反正,您必须现在飞鸽传书,要不来不及了!”

“放她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既然是你的下属,自然听命于你!”

“好。陆二善是不是加入了靖楚党?”

“算是吧。”

“那你也加入靖楚党吧。”

“什么?”蒙轲大吃一惊,“我为什么要加入?不是说好了解决无心一事之后,我回寺里吗?”

“八桓寺可不是其他衙府,不是你想去哪就去哪。你不但要加入,而且还要获得越州靖楚党几位掌有实权的当家的信任。”

“我,我,唉!怎么都是让我干这些话?这次我没法做到!”

王轩云不言苟笑,只是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不愿那便罢了,回头我会跟衙守大人商量。你先回去吧。”

蒙轲一听怔了怔,忙问道,“那阿婍的事情······”

王轩云若无表情地看着蒙轲,忽地说道,“原来陆二善不是你的心上人,是我看错了。”

蒙轲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行吧行吧!云哥,我答应您了!我干不就行了吗?”

“好。”王轩云还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明天便回去,向衙守大人禀明你的决定。”

“那······放了阿婍?”

“我来蜀山之前,已经放了阿婍姑娘。”王轩云道,“留之无用,杀之可惜,倒不如放饵钓鱼。”

“不是,您您您既然都放了,为何还要······”

“这不上来一条鱼了吗?”

王轩云看着蒙轲,蒙轲恍然大悟,猛拍脑袋,苦笑不得,“服了!服了!”

“你回去吧,免得让人看到了生疑。”

“好,我这就回去。云哥您什么时候回陇州?”

“我明天便回去了。”

“好。那我走啦。”

蒙轲离开一阵子后,老叟走了过来。

“王大人,您不是要留在蜀山一段时间吗?为何告诉他······”

“免得他天天过来买牛黄。胡砺志一案,昊京那边可有新消息?”

“听说没有任何进展。胡砺志没有供出任何人。应是工部尚书丁嵩从中作梗。”

王轩云微微闭上眼睛,拳头捏了捏。

“不过,乐候爷已经向刑部和大理寺施压了。”

“好,我们与公羊大人人事已尽,只能静观其变了。王爷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只是,我们发现衡家的谍人众也在暗中调查殿下。”

王轩云眉头皱了皱,沉吟了一下,“哦?”

但很快地,他的眉头重新舒展。

“那将我们的人撤回来吧。”

“啊,不保护殿下了吗?万一······”

“无妨,我们不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仓廪众那边是什么情况?”

“今天仓廪众一些当家,如吴正添等人,都携重资撤离了蜀山。”

“好,我们也要着手准备了。”

“大人请放心,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届时尽可能将更多的同僚撤出蜀山。”

“不是尽可能。”王轩云掷地有声,“而是全部。”

他仰起头,望枯月残星,听暗鸦殇鸣。

因受刘泰庵和舆论的压力,易斐斐被关押在方相寺的巫牢。

这是专门收监恶巫的地方,从外到内全是冰火石制成。

易难问陆载,除咒需不需要巫力?是不是要将易斐斐撤离巫牢?

陆载反问易难,莫非易兄要陆某以此为由,让易斐斐脱离冰火石从而逃走?

易难苦笑回答说陆载多虑了。他说,他的意思仅仅停留在字面上。他相信陆载的判断。既然易斐斐被人下了咒,那他杀人即为受人陷害,绝非恶巫。只要陆载成功除咒,真相即会大白。易难怎么会做不打自招的事情?

陆载也是苦笑回应。他回答说,这除咒一事确实需要巫力。但这些巫力只会在除咒师和宿主之间流动,并仅作用于心智意识,冰火石影响不大。就如同无论任何环境,执念皆可生咒。反之,执念亦可释然。

至于为何陆载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自己还没想到除咒之法。

“毕竟,这除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陆载捋了捋眉毛,如是说。

他看着蹲在石牢角落里的易斐斐,易斐斐也正用空洞的目光回视着自己。

那是毫无情绪的目光,就好像南宫家的傀儡。

易难看着自己的弟弟,尤为心痛,不由得喊出一句,“斐斐······”

“呸。”易斐斐对着易难,向地面吐了一口水。

易难叹了一口气,逐向陆载辞别,离开了巫牢。

陆载又一次独面宿主。他长吁一口气,捋了捋眉毛,打开巫牢,走了进去。

天知道,他每次独面宿主时,他内心是多么的不情愿,心情霎时变得多么沉重。每次每次面对宿主,他的眉毛会痒痒的,他会有恶心感,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抗拒这件事。

但他的本性却让他习惯了,让他不由自主地为别人除咒。

这,很矛盾不是吗?对,陆载本来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易斐斐身上的咒禊迹象已经褪去,再也没有印堂发黑,双眼溢血,两颊发紫。然而他青面白唇,肢体无力,眼无神光。这是正常的,凡是咒禊都会对宿主有极大的消耗,就像慢慢吞噬掉宿主一般。

因此,一般宿主在咒禊发作过后,都会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甚至亡故。

但易斐斐却很奇怪,几天没合眼了。

据看守的小巫所说,他从没看见易斐斐闭上眼睛,哪怕是他半夜起来瞄一眼,也会发现易斐斐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一度怀疑,易斐斐是不是睁着眼睛睡觉。可当他一走近,易斐斐马上抬起头,盯着自己。

他甚至不吃饭,不喝水,一动不动,不发一语。

换做常人,他这是要生生耗尽自己的生命。

唯独让他有所反应的,就是看见易难。他会嗤之以鼻地吐一口水。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陆载一时也捉摸不透,易斐斐到底被下了什么咒。

他走到易斐斐面前,盘坐下来。

“易三公子,我是陆载,我是来帮你的。”陆载说道。

易斐斐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陆载。

既然是他人下咒,那就先用“窥观”吧,看看咒主是谁,下的是什么咒。

只要内藏咒源,陆载的“窥观”便能让宿主入眠。

他一手轻轻地按在易斐斐的天灵盖上,默念咒语。

突然,一股强大的巫力从易斐斐体内涌出,一下子逼退了陆载的巫力。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陆载的手猛地抬起,掌心如同灼烧般火辣辣的。

陆载看着易斐斐,易斐斐还在看着自己,眼睛丝毫没有闭上。

宿主自发抗拒“窥观”——难道是自咒,宿主即咒主?

陆载又一手扼住易斐斐的腕脉,另一手作掌抚在易斐斐的额头,闭目念咒。

这回,陆载使出了“梦客”。

易斐斐也闭上了眼睛,陆载也真化作了他的梦中客。

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

周遭是白茫茫的一片,弥漫着轻袅袅的白雾。

这白雾的白,不辨明暗;这白雾的雾,不分干湿。

伸出手去,白雾即散,没有予肌肤意一丝一点的感觉。

空虚,朦胧,无物。

陆载倏地浑身战栗哀莫大于心死。

他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撒手,逃出梦中,回到现实。

他一下子后仰摔倒在地,双手紧忙撑住。

这石地冷冰冰的,多么温暖;这石头硬邦邦的,多么踏实。

他冷汗津津,气喘呼呼,看着易斐斐。

易斐斐也慢慢睁开眼睛,嘴角还微微一笑。

“这······”陆载吃惊不已。

这时,西乞蝉走了过来。

她看见陆载的样子,赶紧走进牢里,扶起陆载。

“陆大人,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事。”陆载疲累地摇摇头,“我们出去吧。”

两人离开巫牢后,西乞蝉看着陆载一脸郁结,忙问道,“大人,很棘手吗?”

“不是棘手,是无从下手。”

“无从下手?”

“嗯。我跟你说过,任何咒都不是无中生有,都需要执念生成。再厉害的卜师,也不能对一个婴儿成功下咒,因为婴儿尚未懂事,只有兽性的本能,形成不了人性的执念;同此理,若宿主内心强大或者根本没有某种执念,而卜师却偏偏一定要宿主形成某种咒念,那几乎也是不可能的。”陆载沉吟一下,“但易斐斐,的确被人下了咒,但我却看不到他的执念。所以无从下手。”

“看不到?”

“对。我用窥观,他自身的巫力抵抗了我。证明了无需外力,他自身已成咒;然我再用梦客时,我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一片虚无······”

陆载看着西乞蝉那懵懂的样子,“蝉姑娘,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一片虚无。”

“陆大人,我还是不明白。”

陆载苦苦笑了笑,捋了捋眉毛。

他不知如何向西乞蝉解释,解释“虚无”。

它是“生命”的相亲者,是“意义”的敌人,是“追求”的最终归宿。

它是“死亡”的真身,是诸如“名利”、“荣誉”、“爱情”、“责任”、“反叛”、“价值”的最终形态。

它实在是太不起眼,太微不足道,以致人们忘记了它的存在。

可它沉重得虚,无缥缈,可以轻,而易举地蔑杀一个人,乃至整个世间。

“陆大人?那这到底是什么咒?”

“无咒之咒。”

“无咒之咒?”易难惊道。

“不错,是禊咒的一种,是易三公子受环境影响,自身形成的。”陆载道。

“不,这不可能。陆兄您不是说,斐斐他是被人下咒的吗?”

“他确是被人下了蛊惑咒。外来的巫力激发了他体内的禊,从而替代了蛊惑咒,主宰了易三公子的意识,成为无咒之咒。”

“那······这无咒之咒,如何祛除?”

“既然是禊咒,就要找到宿主意识中的‘禊’,即宿主被迫形成的怨念。由相亲的人为其解掉这个‘禊’,我便可以用祓禊之术除咒。”

陆载将为西乞孤鸰除禊咒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可,可我们对斐斐很好,我们从来没有像西乞家对西乞孤鸰那般对他!”

“不错,正因如此,也因它是无咒之咒,我用窥观和梦客都无法得知易斐斐的怨念。所以眼下只有一种方法,才能让我直面三公子的意识。”

“什么方法?”

“这不算是新的除咒术,除咒师将其称为‘咒唤’。”

“咒唤?如何行事?”

“找一位三公子颇为在意的人,我同时对两人使用‘梦客’。”

“那到底谁在谁的梦里?”

“彼此都在彼此的梦里。只不过目标宿主的咒念晦暗,梦境朦胧,所以一开始只会看到另一人的梦境。用他的执念唤醒宿主的执念,这便是‘咒唤’。所以,两人必须是关系密切,彼此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如果彼此没有羁绊,‘咒唤’不会成功。”

“那一时半会找谁呢?”易难无奈道。

陆载捋了捋眉毛,“恕陆某直言,眼下正有一合适之人。”

“谁?”

“正是易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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