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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九馗几人看着纸画,看着小人身上那些月牙状的伤口,觉得闻橘说得头头是道,颇是有理,但又不尽明其义。

“六个行凶者都认为自己是易斐斐?”易九馗没好气地冷笑道,“荒唐!荒唐!这分明是嫁祸嘛!公羊大人,如果我是你,就赶紧加派人手,全城搜捕,而不是专程过来跟我们说这些!”

“易大人,真的只有六个行凶者吗?”公羊阳明问道。

“你什么意思,别卖关子了!”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甚至是我们官府的能力。诸位试想一下,六个行凶者的结论,诉诸于现实,就会有四种可能。其一,凶手是一个人,只不过能够完美地切换成五种的状态去杀人。”

“这绝不可能。”闻橘冷冷道。

“哎,闻橘呀,”公羊阳明瞥了闻橘一眼,继续说道,“其二,六个人是一个团伙,他们都是极度痴迷柳梦梁的人。这次公开审判柳梦梁的现身,更是激起了他们内心发泄的。其三,就是六个互不相同的行凶者,在四天之内不同时间犯的案,只不过那么巧合都痴迷柳梦梁,刚好都是杀了对柳梦梁有一番妄想的人。”

“不可能。”这回易难、南宫羽、凤夷君与闻橘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异口同声都地说了出来。

“而我个人,觉得最现实的,也是我最担忧的,便是第四种可能就还会有第七个行凶者,第八个行凶者,第九个行凶者,死者也会相继出现。”

众人愕然一惊,瞠目结舌。

“公羊大人,你这也是谬论!”易九馗沉着气道,“一个区区的倌人能掀起什么浪!难道她振臂一呼,就能万人响应吗?”

翎君一听此话,心里不敢苟同。

因为她确确实实看到过一个倌人娇喘一声,数千人振臂高呼的情景。

那是祸娘刚入主祸水轩,黄鑫趁势办了一个花魁大选。结果自然是祸娘当选为花魁。她不用脱一件衣服,只需要抛一个眼神,勾一下手臂,捋一下裙衣,哪怕只是娇喘一声,台下的人不管听到与否,都会疯狂地大喊起来。最终,她也吸引了无心的注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此中等等,正所谓食色性也。大人是巫覡,恐怕未能了解凡人之性恶。”公羊阳明道,“而下官也并非只是无中生有的推测。听了六位目击者的描述后,我发现六位行凶者的动因,都不一样。”

公羊阳明走到方桌前,手指压在第一张纸画,“这是第一位死者,名字叫做朱进财,二十岁出头,在风月街的赌坊干活,住在旧城西边一处叫所谓的‘新村’那里。案发在公开审判当天的晚上,死在新村巷子里。新村的村民说,行凶者来之前,朱进财带着对柳梦梁的幻想进行自渎。其后,行凶者闯进了朱进财的房子,自称是易斐斐,并问朱进财是否亵渎了他的柳梦梁。由此描述可见,这位行凶者,他是极其痴恋柳梦梁的,并且视柳梦梁为他的所有物。”

公羊阳明顿了顿,手指压在第二张纸画,“这是第二位死者,名字叫做吴光照,四十出头,在一家酒楼当厨子,住在旧城东南边棚屋。案发在公开审判第二天晚上,死在一名野妓的床上。酒楼的伙计说,公开审判后的这两天,大家伙都在聊着柳梦梁,而吴光照作为厨房头子,很反感大家说的话,多次喝斥伙计,甚至还大骂柳梦梁。案发当晚,吴光照在旧城嫖了一名野妓,并且在行乐之时再度大骂柳梦梁。听野妓说,吴光照越是骂得起劲,越是有力气。其后,行凶者闯入野妓的棚屋,自称是易斐斐,把吴光照拽下床,然后对着吴光照苦口婆心地劝道,说柳梦梁是多么动人的女子,拥有多么博大的胸怀,是属于天下男人的圣女。如此女子,为何吴光照还要骂言相欺,为何凌辱肉身。吴光照正欲辩解时,被行凶者杀害。由此描述可见,这位行凶者,他是极度崇拜柳梦梁的。”

公羊阳明面不改色地陈述,南宫羽和凤夷君倒是听得满脸通红。

“这是第三位死者,名字叫做陈耀武,二十出头,在市集或者河边打散工,街头小混混。案发同样是公开审判后的第二天,死在旧城原西乞家废弃祭坛处。陈耀武和另外两个流氓,在案发当晚商量着去祸水轩抢劫柳梦梁。两个流氓说,这主意是陈耀武提出来的,动因是陈耀武去风月街帮工,偶尔听到了倌人说祸水轩那位高大的老龟公最近时常不在寮里,于是便有了此意。他们三个流氓觊觎柳梦梁已久,公开审判看到后欲念更甚。三人正谈兴大发时,行凶者出现,自称是易斐斐。行凶者作案之前,问陈耀武,可否让他加入进来,一起进行抢劫之事,一起对柳梦梁寻欢作乐。陈耀武拒绝,并且极尽嘲讽之言。行凶者受此相激,出手杀人。由此描述可见,这位行凶者,他与陈耀武一样都是流氓性子,并没有对柳梦梁有特别的爱与恨。此命案与上一宗命案,相隔约半个时辰。”

公羊阳明继续指压在第四张纸画,“第四位死者,便是裘安的伙计,不知正式的名字,只知道他从蓬峘城的蒋家村来,干活的都管他叫赖皮蒋。行凶发生在公开审判后的第三天,其过程正如裘安刚刚所描述的,行凶者只问了谁骂了柳梦梁,然后便不说话了。这沉默寡言,正是与其他行凶者不同的地方。”

“这是第五位死者,名字叫做黄邦祖,二十出头,刚来蜀山城不久,是国学府一位公子的伴读书郎。也正是此人的死,才令我们觉得事有蹊跷,绝非旧城平常一般的。案发在公开审判后第四天晚上,死在旧城一条大路上。黄邦祖性格孤僻,愤世嫉俗,因为怕染上富绅之家的奢靡之气,所以自己到旧城的棚屋住,说这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公子告知说,公开审判那天,他与黄邦祖一起去看了柳梦梁,看得黄邦祖是面红耳赤,然事后嗤之以鼻,说柳梦梁这种女人在乡下是要被村巫大人拿去浸猪笼的。公子还说黄邦祖有一个习惯,便是每天晚上,他都会边背诵圣贤之文,边走着回家。公开审判后的第四天,黄邦祖告诉公子,最近几天旧城喊“柳梦梁”的淫秽之声不绝于耳,他要背诵荀子的《性恶》与《儒效》两篇,震慑世人之恶。其后根据旧城的路人所说,那自称易斐斐的行凶者杀人前,死者正大声吟诵着什么,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行凶者杀人后,还狠狠地踩踹死者,骂其为伪君子。此行凶者应是能听懂荀子之言,还喊出‘伪君子’一词,相信应不是目不识丁之人,此点便与其他行凶者不同。”

“这最后的死者······”

“够了!我听乏了!”易九馗打断道,“公羊大人,我可听出来了,这几个行凶者性格各异,可那又如何?那能证明什么?”

公羊阳明看了看其他人,其都在若有所思。

“这六个行凶者,他们对柳梦梁痴迷之,还是崇敬之,或憎恶之等等,其彼此都有相异且无法妥协的地方,即他们不可能是一个团伙。”公羊阳明沉吟一下,一字一词道,“也证明了这些人,都是受到柳梦梁影响,自发去杀人的。而他们,可不只是六个人,而是所有人。”

易难眉头一皱,“也就说,所有人因为柳梦梁,都有了杀人的动因。”

“不错。”

“只是这也太牵强了吧?”凤夷君道,“这些凡人,最缺乏的便是意志与勇气。若非不是非为不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杀人的。那柳梦梁就卖弄风骚一回,会有这么多人动辄生死?若是这样,那躲在祸水轩后门偷窥的人,岂不是天天得杀人,天天被人杀?公羊大人,您这个祸水兴风浪之论未免过于偏颇。翎君妹妹,你觉得是吗?”

翎君苦笑地点点头。

“凤大人说得对。但如果有人将祸水惹起的欲念,变成实实在在的恶念呢?”

“唔,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凤夷君疑道。

公羊阳明瞥了一眼易难,“敢问贵府三公子,又是为何杀了刘亨达?听闻三公子素来性格软弱,又怎么会顿时起了杀人意?莫不是有恶巫从中作梗?”

话音未落,易难大惊失语,“咒!”

其他人一听,也是吃惊。

“下官区区凡人,可不知什么是咒。可我只知道,若真是恶巫引起的全民之恶,郡府真是力所不逮了。但我们绝不希望有第七个行凶者,第七个尸死者出现。所以只能拜托诸位巫覡大人,和执事大人了。”

“全民之恶······”

“那你便去找方相寺的窭子丐去!你带官兵来,还要抓斐儿,居心何在?!”

“下官之所以要抓贵三公子,是因为涉事者都振振有词道,凶手就是三公子。就是长着三公子那样子。闻橘,拿出来。”

闻橘又从牛皮袋子拿出六张纸画,递给公羊阳明。公羊阳明再在方桌上一字排开。易九馗们定睛细一看,竟是六张画得惟妙惟俏的人物图。他们高矮不一,肥瘦不一,气质更是不一,可他们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易斐斐”。

“这是闻橘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而画的,行凶者的画像。”

易九馗颤颤地拿起两张纸画,左右比对看了看。

“这,这大晚上的,他们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怎都能确定是斐儿的模样?”

“因为行凶者说自己是易斐斐。这些目击者都去公开审判看过贵公子,凭着这点印象与凶手自称的相配,他们便都会以为凶手就是易斐斐。”

“既然大人明白这个理,知道我家斐儿不是凶手,那为何还要来抓人呢?”

“下官明白这个理,可老百姓们可不明白这个理啊。难道下官要跟他们说,凶手不是易斐斐,是受了恶巫的控制,扮作易斐斐杀人?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出那位恶巫,避免有更多的人杀人。而抓捕贵府三公子,是为了让城中居民知道,这公认的‘凶手’正处在郡府的控制下,暂时安抚民情。只要抓到恶巫和那六位行凶者,真相自然就会大白于天下。”

易九馗、易难几人面面相觑,皆无从反驳。

南宫羽见状,只得道,“只不过公羊大人,斐弟目前正是抱恙在身,恐怕无法再受这牢狱之灾。公羊大人可否对外放言,说郡府已经控制了易府,正全天候监视着斐弟?”

“不可!皆不可!”易九馗怒道,“我们易家不会有人身陷囹圄,更不会让外人知道郡府接管了易府!”

公羊阳明瞄了瞄无奈的南宫羽,又瞄了瞄暴怒的易九馗,叹气道,“下官并非恶意。幸好现在死者都是旧城的人,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万一······”

“公羊大人!公羊大人!”

那公羊阳明还没说完话,房外便传来一阵呼喊之声。紧接着,门被急促敲响了。翎君正欲上前开门,门却打开了。一个官兵气喘呼呼地走进来,身边还跟着有意拦阻的冯伯。

“老爷,这官爷着急要见······”

“无妨,退下吧!”易九馗道。

见那官兵草草地行完礼,公羊阳明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捕头叫小的赶紧出城找您!棋盘街发生一宗命案,坊间人皆说是易斐斐所为!”

“什么?!”

所有人都心头一震,一惊而起。

公羊阳明咽下一口气,转头急忙对易九馗抱拳道,“易大人!易难大人所说之‘咒’,已蔓延到棋盘街,都护府很快就会插手此事!还请大人交出易斐斐吧!”

“不可,绝不可!”易九馗斩钉截铁道,“我会告知方相寺,让其彻查此事,捉拿恶巫!但我易九馗绝不会让斐儿蒙受此天大的冤屈,更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盈儿羽儿,送客!”

说罢,易九馗忿忿地走出堂屋。

公羊阳明看着那不断扇动的门,眺望到沉霭霭的天色,日光已尽。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逐向易难等人告辞,迎向徐徐落幕的黑夜。

······

是夜,公羊阳明回城后,并没有马上到棋盘街。他让班头与闻橘带着所有人先行赶往案发现场,自己却来到长鸣湖向西的河堤上驻足而立。迎面扑来凉飕飕的河风,然迅速匿迹在身后沸沸扬扬的市集中。听着人声皆在讨论棋盘街的命案,公羊阳明眉宇间露出一丝焦急。

他要等的人来了。随着一声冷冷的“公羊大人”,王轩云那恰如其声的高峻面容出现在公羊阳明面前。

“王大人,”公羊阳明道,“易九馗不答应交出易斐斐,但案子他们会调查。”

王轩云默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啊。”公羊阳明叹道,“换着是本官,可看不出这么多疑点。大人不去做刑讼,太可惜了。”

“有些事情,恐怕比维持正义,揭露真相更重要。闻橘表现如何?”

“闻橘姑娘助力甚多。只不过,大人此番让才,真的舍得吗?”

“都是为民请命,岂能分你我。再说了,蜀山是闻橘的家乡,她也乐意回家乡帮忙。”

公羊阳明往北朝棋盘街方向望去,“如今易斐斐留在易家,对易家来说是凶多吉少。大人打算接下来如何行事?”

“唯有等了,等我的朋友力挽狂澜。”

“······本官先告辞了。”

“好,下官有劳公羊大人费心了。”

公羊阳明转身走了数步,忽驻足道,“王大人说的那位除咒师,真的能找出那位蛊惑人心的恶巫吗?”

“他一定能。只怕力有余而心不足,毕竟诸人皆咒啊。”

公羊阳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告别了王轩云。

王轩云并没有离开。现在轮到他等人了。

良久,人来了。

来者是一位貌美的男子,有着一口过分妖娆,令听者浑身起疙瘩的声音——莫辨。

“哎哟,王大人等许久了?”

莫辨扭动着身子,走到王轩云身后,手指轻轻搭在王轩云的肩膀上。

王轩云马上甩开莫辨的手,“莫大人,还请自重。”

“哎哟,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呢。”

“你贩卖民女,逼良为娼,犯下万恶不赦之罪,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好,说正事。让我猜猜,应是易九馗不肯交出易斐斐吧?”

“在莫大人预料之中?”

“易九馗那头犟驴,大难临头都这么倔。”

“易斐斐的确含冤,他拒绝我们情有可原。只不过······”

“只不过易家这事情就难办了。本来只要大张旗鼓收监易斐斐,那个恶巫便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好了,一切都按西蜀都护府的计划走着。哎罢了罢了。”莫辨娇俏地一捋头发,“我就帮帮易家吧,就当卖一个人情了。”

“大人之动因,恐怕没那么单纯吧,易家有大人想要的人和物?”

“王大人真是,不去做刑讼真的可惜了。”

“原来不是我等了许久,是大人等了许久。”

莫辨一怔,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大人真是聪明,莫辨佩服佩服。”

“可我再聪明,也摸不透大人。”王轩云目光如炬,盯着莫辨,“大人游走在正邪之间,正乎?邪乎?”

“呵呵,不告诉你,何况世间万物,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的。您看,像您这么刚正不阿的人,也会破例放了阿婍,不是吗?走了,王大人,下回再见。”

王轩云点了点头,回头间,莫辨便消失了。

然而他耳边却依旧响起了那妖娆的声音

“啊对了,王大人,忘记跟您说了。您那位除咒师朋友,挽的不是狂澜,只是一段小波浪。狂澜还在后头呢。而且我想提醒您,别被朋友骗了,巫界里是不存在除咒师的。”

当声音停止,王轩云微微一笑,深有感触。

湖面微荡的黑波之中,总有一道粼粼的银光随波逐流,然永不会晕散,好像黑透的石头天生长了一道白色的纹路。

“陆载啊,为什么世人都不相信有除咒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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