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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商牧之自述
数年之后,战乱不断。许多人便问我,和平是什么?
我说,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一睡睡到天亮。
他们不以为然。和平是何其重大的题目,岂能用睡觉概论之?
我看着他们干干净净的脸蛋,哑然一笑。
你们可曾试过,半夜三更被陌生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毫无理由地殴打一番?
若曾试过,那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就会多么珍惜每一个安然入眠的夜晚。
“卿兄,你试过?”
“我试过。”我指着脸上的字。
······
那是正恭七年深秋一个晚上。我与嫦娥告别后,从广陵府回棋盘街。
彼时无心授封西蜀王,蜀山城从大晟的西都摇身变为西蜀国的首都,然街上的繁华却不比以前,处处染上寒秋的暮气。昨夜,西蜀王府倾巢而出,联合巫界的长生教,围攻了蜀山方相寺,并大获全胜。当时蜀山山上发出的巨响,可谓震天动地,直扰人安眠。今夜,城中诸人就此事,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好端端地,怎么王府和方相寺打起来了?”
“听说是寺主大人不服无心封王,还派山司朔风捣乱庆典,这就得罪了无心。”
“西蜀这是要变天了吗?”
“唉管它变不变天,咱老百姓的日子还不是照样得过?”
“成魔诞”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无心一众的阴谋。但在当时,我也正如百姓们所说的变不变天,是晴是阴,日子还照样得过,该干嘛就干嘛。
现在想起来,以前的人真是处处抱着一颗侥幸之心。他们进行一番发牢骚一般的谴责、埋怨、议论后,接着便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了。我也是。我回到家,一如平常。
但父亲却隐隐约约嗅到一丝“祸到临头”的味道。他近日尽力巴结王府的将军官巫,还给自己讨了一官半职。我一回到家,他便劈头问,问我为什么没有随他到王府画押,以拿下一个官职。
我就说,我不想当官,更不想当什么西蜀国的官。
父亲气得跺脚。他说这不是当官啊,这是明哲保身啊!
我就说,那您保您自己吧。我绝不会在无心手下当差。
我实在是对无心恨之入骨。是他,让新城繁荣至糜烂,让旧城衰败如废墟,让贫富之间有了对立之隙;是他,把一万多名逃到蜀山的庆州难民全都杀死,堆成了触目惊心的万骨山;是他,好大喜功,连年征战西域,只为博得朝廷器重,却妄顾西蜀百姓的苛捐重税。
我熟读戏文,深知民间之疾苦,生计之艰难。而无心治下之西蜀,简直犹如现世之地狱。也正因如此,我才加入西蜀靖楚党,誓要推翻无心之统治。只不过,当时高金两位当家一直对我爱理不理,有什么行动都没有叫上我,反而是让我多多体察民情,写出一部能启蒙民智,唤醒愚民的戏文。
呵呵,放眼整个蜀山城,人人皆以娱乐为生,醉生梦死。同为娱乐之文艺能启蒙什么?又能唤醒谁?都作闲暇消遣罢了。
与父亲谈毕,我便更衣就寝了。昨夜被方相寺一事闹得无法安眠,今夜应能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我错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四更时分,王府的军兵闯入家中,将每一个人都从床榻上拽了下来,拖到院子里。你们问我当时是什么感觉,我真不知如何恰当地描述出来。我只能说,我被吓到了,生生地被吓到了,就好像走着走着路,冷不防被一盆水劈头淋下;又好像你脱衣沐浴,突然有人进来一样。
不,不不不不,这两个比方都太简单太轻微了。
当你真正经历一些事情,你就会发现,再生动的文字都无法再现出来。
真要说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说,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父亲的“未雨绸缪”奏效了。除了他以外,我和仆人们都被军兵带走了。
让我庆幸的是,娘亲回乡探亲了。我无法想象我娘亲经历这一切。
还没出府,就听见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让人不禁心生战栗。当走到大街上,才发觉听到的声音实在是太轻薄,眼前所见才真真是惨绝人寰。百姓拼命地逃跑,无力地反抗,如鱼肉;军兵无情地杀戮,残暴地施虐,如刀俎。繁华安宁的新城不再,恍如置身在人间火狱。
当你真真面对这一切动乱时,你不会感到愤怒,也不会感到悲苦。你只是徒然地感到害怕和怅惘。我就是这样的。我完全呆住了。
直到走在了旧城,我遇到广陵府的戏友们,我才回过神来。
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同所有人一般,尽管军兵没有强硬按下你的头。
我急喊道,“嫦娥在哪?”
他们无力一指,我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嫦娥。
她也被军兵押着,眼里充满了惶恐。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挣脱了军兵的手,向嫦娥奔去。
我一把抓住嫦娥的手,唤了一声,“嫦娥!”
嫦娥一看见我,泪水马上夺眶而出。
“商公子!商公子!”她紧紧捏着我的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来不及回答,头发就被军兵拽住,腰间被狠狠地捅了一棍。
“小子,找死吗?!”
“让我跟她一起走!让我跟她一起走!”我乞求道。
“快点走!就这么一段路,好生珍惜吧!”
我一时不太明白军兵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满心感到一丝宽慰。
我与嫦娥紧紧抓着手,似要将所有的力气与精神,都灌注在对方身上一样。我们被军兵推着走,脚步急促而踉跄;眼前的火光摇曳且微弱,似在调戏着影子。光影之下,挤满了佝偻的背影,卑微而踟蹰地行进着。偶尔有人转身回头,想逃离这黑夜的魔爪,都会被军兵死死地拽住,一脚踹在地上,再上棍棒殴打。
我们被驱赶至一处废墟。我知道这里,几百年前是一方巫族西乞家的祭坛。几百年后,残垣断壁,虫鼠之窝。
我终于明白军兵的话了。因为到了这里,我和嫦娥便要分开了。
在这片广阔的空地上,有一道南北走向,绵延不绝的土墙。墙隔东西,分别困着女子和男子。一个军兵一把抓住我和嫦娥的手,一顿猛喝,“放开!男左女右!”我乞求道,“让我们在一起吧!让我们······”
我话都没说完,他就拿起棒子,狠狠地砸下。我和嫦娥竟都咬牙忍了下来,痛得没吱声,更没放开手。我们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对方,如同注视着一种共同的,无比坚定的信念。
“哼,看你们硬气!”那军兵扔下大棒,抽出长刀,“给你们来一个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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