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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话都没说完,他就拿起棒子,狠狠地砸下。我和嫦娥竟都咬牙忍了下来,痛得没吱声,更没放开手。我们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对方,如同注视着一种共同的,无比坚定的信念。
“哼,看你们硬气!”那军兵扔下大棒,抽出长刀,“给你们来一个痛快!”
眼看长刀劈下,我突然狠下心来那就来吧!我干脆和嫦娥一起死算了!
可嫦娥这回与我不同心了。她先用力拉我一把,再在刀锋落下时,一下子松开手,我一下子跌倒在地。军兵顺势扯住我,在地面一拖,拖进人群,再使劲一掼,把我甩进了深处。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周遭已是一般,人声鼎沸间,无端受无数践踏,还有人踩着我的背往上跳。我只得抱着脑袋,贴着土墙,慢慢挪直了身子。
那时一片混沌,茫茫间不知身处何处,只知满目的疯狂,全是上蹿下跳的猴子,全是叽叽呱呱的嚎啕。谁也没有顾及谁,谁也没有留意谁。我也是对嫦娥心心念念,趴在土墙上,没命地大喊着,“嫦娥!嫦娥!”
不知喊了多久,众人才慢慢转移了目标。他们不再对着土墙,而是指向军兵。
“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我来不及反应过来,身后就有一股推力,让我不断往前涌着。人实在是太多了,转不了身子,迈不了步子,挤挤攘攘,如处在浪潮中难以立足。听着前头的人逞着一股刚烈的血气,继续向军兵们挑衅着,示威着。
“操你娘的无心······”
忽然一声大喊,在半空中蓦然落下;紧接着是恐叫声。此声一落,如同闸口一关,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
张望、猜度、迟疑、不知所措,统统泛上了脸色。
“还愣着干什么!冲出去啊!我们人多······”
又是一声大喊,又是戛然而止。前头的人吓得大呼小叫,这股人潮竟又急急地涌返回来。往后的时间,人潮就这样一来一往,一起一落地对抗着军兵,彷如对抗着命运。我们浪费了不少力气,死了不少人,可头上仍然箭矢乱飞,四处仍是惨叫不断。
一番折腾后,我感觉到累了。
这累了之后,心境突然清朗了许多。
我倚在墙上,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有人问我。
我说,“娘的一个个都是窝囊废!”
“你这么牛掰,你怎么不上前去!”
众怒之下,竟就要将我推出去。
我倒是没所谓,任由人推搡。
我当时的心情,就如同我刺杀无心未遂,被关进都护府时一样,视死如归。
谁说富贵多出不义子!我商牧之就不是!
有此心情,再环顾众人,我不禁觉得可笑,我甚至觉得自豪。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周围的人木木地看着我。
“我是刺杀无心的商牧之!你们能跟我比吗?!”
我看着众人那漠然的脸色,心里更是发笑了。
看来我被世人遗忘了。曾经也轰动一时,不是吗?他娘的这么快就忘了?
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我。
我转头一看,竟是那位从西域回来的,戴着半边面具的沙夏。
除了沙夏,他身边还站着公羊师道。
就差那个落荒而逃的易斐斐,要不七夕那一桌男的都得凑齐了。
“怎么?两位公子躲在这做缩头乌龟吗?”我笑道。
“商公子,此刻乃混乱无理之状,我们还是先保命吧。”沙夏道。
我瞄了公羊师道一眼,他似乎有点颓然,只是点了点头。
“无理?你还想跟暴徒讲理?你会跟一头熊罴讲理吗?”
沙夏一怔,若有所思。
“但你逞一时意气死了,你身边的人怎么办?”公羊师道突然怒道,“你爹你娘怎么办?那芦嫦娥还喜欢你不是吗?”
这回轮到我怔住了。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该死!”
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刚才我的确是忘了娘亲,忘了嫦娥。
而此刻一念起,多少少年血气全无!
可现在正处于无心魔爪之下,能有多大机会活下去?那岂不是早应该随父亲到王府,讨他一官半职以保命?
前头还有人和军兵起冲突。听着粗言秽语,就知道是流氓地痞一流。该死!我又做不到像这些光棍一样,毫无顾虑地去死个痛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商牧之活生生一个四不像,能有什么作为!
这时,祭坛上面传来了声音
“大家都别闹了!快来看看,这几位大人是谁?”
我们回头一看,发现祭坛上站着五个人。除了喊话那位,西蜀军新晋的军巫端木赐之外,其他四人都戴着手铐脚镣。
其中一位,竟然是方相寺寺主大人。
身边的人全都跪了下来,叫苦连天。
随后寺主大人与端木赐起了争执,端木赐还抓住寺主大人的手铐,举了起来。
此举无疑让所有人感到绝望。
连寺主大人都被抓了,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难道,奢望昊京的小皇帝,山长水远来救咱们吗?
我不想再受他们折腾了。我倚着土墙,闭上了眼睛。
我困乏了,迷迷糊糊地养着神。睡是睡不着的,耳边还隐隐约约间听到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
万岁爷真来了?呵呵,不可能。
就像靖楚党所言,凡是帝皇,皆是傀儡。
想到了靖楚党,我眼睛倏地睁开了。
对啊,还有靖楚党啊!西蜀靖楚党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甚至还感觉到,有同党中人混了进来!
我不由得激动起来,环顾四周。
随后,军兵们粗暴地走了进来,为每一个人戴上镣铐。
又有反抗者,下场又是一死。
生死在此刻,变得随便和豪无意义。
他们将男子赶往旧城西边,将女子赶往旧城东边。
然后让每个人住进密密麻麻的,破烂不堪的棚屋。
“每个屋子住十个人!快,滚进去!”
十个人?我看着比我家耳房还小的屋子。
上了桎梏,人们就变成了温驯的绵羊,默然地走向棚屋。
人流中,那个沙夏又拉了一把我。
我看着他和公羊师道的眼神,摇了摇头,并挣脱了沙夏的手。
我不想与他们为伍。我与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我不是广陵府的戏子,更不是商家的公子。我是一名靖楚党人。
我被挤到了一个屋子门前,仿佛是命中注定。门上写着“四千九十八”。
我走了进去。屋里漆黑一片,散发着的味道。
我走进里处,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应是空无一物。
陆陆续续走进了几个人。第六个人走进来时,他把门一下子关上了。
我身边的小伙子战战兢兢地发问了,“我,我们这屋有十人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如此狭窄的小屋里,彼此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坐在地上,脚稍稍伸出一点点,都能碰到对方的脚头。高大一点人,坐着膝盖都能蹭到膝盖。
我们以为再也没有人进来,没想到门竟然被推开了。
第六个人挡住了门,只露出一丝门缝。
“你们这里······”
“满人了!滚!”第六个人喊了一声,不容分说地把门关上。
借着外面一丁点火光,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高大的壮汉。
又过了不久,门被猛烈地敲响了。
“不想死就开门!”如此张狂,唯有军兵。
壮汉开了门。只见火光刺眼,探了一圈,军兵拽着四个人掼进屋子,再关上门。
那四个人扑在了我们身上。这下好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但谁也没有说话,都不由自主地靠墙坐了下来。彼此紧挨着也无所谓了。
不久后,大家似乎都睡着了。
不知为何,外面也慢慢安静下来。屋子里更是静得可怕。稍微镣铐的碰撞,都是一声清脆的响亮。
都已经五更天了吧。意志的消沉,精神的萎靡,的疲惫。这些无疑是最猝不及防的事情。
实在是太安静了。我也慢慢睡着了。
良久,外面有人大喊“记住你们屋子的号数!记住你们屋子的号数!”
屋里镣铐碰撞了一下,回响一阵,逐又安静下来。
谁他娘的管什么屋子的号数!
能不能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
天微微亮的时候,外面锣鼓震天,惊醒了屋里每一个人。
“出来!所有人走出屋子来!”外头喊道。
但没人站起来,都是略略抬起头,然后又埋进了手臂里。
可锣鼓太响,每一下都如敲打在耳边,震荡人心。而且,当你醒过来后,你就会感到饥饿和寒凉。
我微微发晕,骂了一句,抬起了头。
棚屋没有窗口,只有分布均匀的小洞。刚好有个小洞就在我眼边,我眯着眼睛,凑了上去。外面一切都是黯黯然的样子,但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列列军兵。远处有一处棚屋被军兵一脚踹开门,耀武扬威地走了进去。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都起来吧。如果不想被打的话。”
其他九人听到我这句话,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镣铐又是一番作响。
果然,门就被踹开了。
“统统出来!排成一列!”军兵嚣张地喊道。
我们十人走出屋子,乖巧地排成一列。
我很想知道无心怎么处置我们?是全杀了吗?那昨晚动手得了,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很明显不是。
所有人都出来了。每个棚屋挨得很近。除了我身后,我身前左右全是人。
一队十人的军兵走了过来,边走边喊道,“记住你们屋子的号数!”
我看着他们,忽然间想到如果这条道上所有人一拥而上,能不能把这些军兵全杀了。
我看着每个人,有些人耷拉着脑袋,有些人不屑地看着,有些人目光炯炯。
他们会产生与我一样的想法吗?
呵呵,想法,终归想法。
随后,军兵又将我们全都聚集在一起。那个端木赐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看着他那乐呵呵的笑容,我便知道,他们不会杀死我们,只会玩弄我们。
首当其冲的,是黥面。
一听到“黥面”二字,众人哗然一片。
站在我旁边的人问我,“小哥,看你像个读书人,这黥面是什么?”
我心头也是拔凉拔凉的。黥面,就是往脸上刺字。
端木赐的身后,站着一位军兵。他一手拿着一把小刀,一手拿着一块墨块。
“上古生民,男子皆黥面文身,以示岁龄武功。”端木赐笑着喊道,“所以大家不要觉得这是刑罚!这是对大家的赏赐!”
呸!这算什么赏赐!上古诸民是野蛮人,我们是吗?!
“哪位勇士,想当第一个,给大家看看?”端木赐摊手道,“早晚都得刺。早点刺完,大伙也可以早点吃饭,不是吗?”
我环顾着众人,一个个左顾右盼,眼神闪烁。
我忽然想到,这或许是让同党中人认出我的好机会。
我正想出列,却没料到有人已经走了出去。
是他——戴着半边面具的沙夏。
“呵呵,这位公子,样子很特别啊。”端木赐笑道。
“女子那边也要黥面吗?”
沙夏这一问,所有人再次哄然大作。
我也突然想起,是啊,嫦娥她们也要黥面吗?
不少人骂声顿起,人群里发出骚动。
“呵呵,大家放心。男子黥面,女子刺臂,这是我们的规矩。”
大家又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好像刺臂比黥面好多少似的。
那沙夏却是皱起了眉头,“为何一定要黥面刺臂?就不能用木牌子······”
没等沙夏说完,端木赐一脚踹在沙夏的肚子上,沙夏痛叫一声,踉踉跄跄。
“因为刺字,是最容易让人识别的,也是无法轻易抹杀的标记!”
端木赐让军兵押住沙夏,自己一手掰下沙夏的面具,露出了沙夏半脸的伤疤。那伤疤明显是烧伤的,红肿肿的血肉浮于脸上,与左脸相比,难看至极。
“呵呵,就像你这半边脸一样!来!给他左边也添一个终身难忘!”
军兵死死押着端木赐,另一个军兵拿起小刀,走向沙夏。
正要上手时,忽然有人叫了出来。
“住手!我来当第一个!”
我们顺着喊声望去,发现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我记得,是昨晚祭坛上的青年巫覡。
“呵呵,陆大人有何指教?”端木赐道。
“此人脸上有伤,已是可怜,端木大人可否饶过他?”
“什么?可怜?”端木赐对着所有人展开双手,“请告诉我,谁不可怜?”
不知为何,我此时竟衷心地认同端木赐的话。我忙摇摇头,心里头呸了一下。
但我看着这青年巫覡一脸难色,欲言又止,十分踌躇。
“那便让我替代他,成为第一个吧!”青年巫覡道。
“不,不可以。来人,把陆大人给我看好咯!”
“为什么!”青年巫覡被官兵押住了,“我为什么不能是第一个!”
端木赐狡黠一笑,“等一会你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刺!”
军兵随即在沙夏左脸上刺字。只见沙夏咬紧牙关,鲜血染红了大半边脸。雨水落在伤口上,看着就能感受到那股钻心的疼。刺完后,军兵刮去血迹,再涂上黑墨。
随后,军兵又将沙夏转过身子,在他的脖子背面用刀,后再涂墨。
之后几天,等伤口泛青后,我们便知道刺的是什么字了脸上是一个“蜀”字,脖子背面则是“正恭七年”,再加上棚屋号数和自己的号数。
如我脖子背面是“正恭七年四千九八之一万零三。”
一万零三,成为了我的新名字。在这里,商牧之已经泯灭,只有一万零三。
真是奇耻大辱。
沙夏是“一”。沙夏之后,所有官兵走向众人,刻字涂墨。
稍有违抗,刻刀瞬间变成宰刀。
整整一个上午,撕心裂肺的痛叫声响彻了整个旧城。
有男子的声音,更有女子的声音。
最后,轮到了那位青年巫覡。
端木赐拿过刻刀,笑嘻嘻地走向青年巫覡。
我们本以为青年巫覡要遭受一番折磨时,端木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扔下了刻刀。
只听他悠悠地说道,“这十万人里头,唯独你,不用黥面,也不用刺臂。”
所有人都震惊了,疑窦顿生。
我脸上和脖子背后还火辣辣地痛着,现在却告诉我,有人不用受罪?!
我不服气。每个人都不服气。何止是不服气,是愤懑。
三个字凭什么?
端木赐拍了拍那青年巫覡白皙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
每个人的目光,都如夏日之炎阳,炙烤着这位青年巫覡。
更气人的是,不用黥面,不是青年巫覡的唯一特权。
黥面之后,他们竟然还要剃光我们的头发。
有人问了,“女子那边要剃光吗?”
端木赐笑着道,“女子不用。你们庆幸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有人指着青年巫覡问道,“他要剃光吗?”
“呵呵,他也不用。”
“为什么?”
端木赐双肩一耸,“他就是不用。在这个世间,许多事情没有为什么。”
众人又是哗然一片,狠狠地瞪着青年巫覡。
给七万多人剃头发,是一个冗长且庞杂的事情。
我们的头发,从上古时期至今,就从没有断过。
不知何处响起一把老儒的声音,其直呼礼崩乐坏。
哼,按我说,礼崩乐坏最好!这个世间毁了更好!毁了便能重生!
从下午一直剃到子时,七万多人尽皆秃顶。
若说黥面是巨大的屈辱,那么绝发便是莫大的悲哀。
那一夜,旧城的天空不是飘着雨丝,而是飘着发丝。
发丝沾在脸上,会令人抓狂,恨不得抓破自己的脸。
幸好没有镜子,要不然会恨不得去死吧。
那一整天,我们不曾喝过一滴水,不曾吃过一粒米。
饥肠辘辘下,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棚屋,晕晕沌沌地睡了过去。
次日,端木赐告诉我们更多的规矩了。
第一,每天卯时醒来,子时睡觉。一天两顿,分别在午时和酉时。
第二,每天都要进行冗长的点名。军兵会念出每人脖子背后的号数,每人要随之出列,并喊一声“在此”。
每天一大早如此,是最能消磨意志与希望的。
第三,每隔十天都要到长鸣湖湖边沐浴,并且要在军兵面前脱光身子。
这是最不能忍受的罪过。
且不论长鸣湖冻死了多少人,公然赤身,是绝对无法坦然处之的。
巫医还会过来检查身子。若是有大病的,不管能否治愈,直接杀了。
耻辱,每一个规矩,都是耻辱!
除了一些规矩,我们还要干活。
我们每天有一部分留在旧城,一部分则要走到西蜀军营地处,下地堡。
要干什么活?挖地道。
没日没夜地挖地道,运泥土。
挖通了地堡至旧城后,还要挖到各大城门。
我们的饭食,是一碗浑水,和一块发硬得像一块石头的饼子。
如此的生活,幸运如我,活到了来年春天。
然而棚屋却渐发宽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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