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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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宁甫一踏出地牢，便被刺眼的日光晃得忍不住眯起了眼。

只觉得恍如隔世。

外面正下着淅沥的小雨，然而东边挂着一轮璀璨的曜日，金灿灿的阳光洒进这个宫墙围起来的小盒了里，半空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彩虹。

燕宁喃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身侧的侍卫连忙拿出油纸伞，却被面无表情的牧轻鸿回身接过，他站在燕宁身侧撑开伞，将素白的伞面笼罩在两人头顶。

“是太阳雨。”牧轻鸿也感叹道，“难得遇上，道也算个好天气。”

地面潮湿，燕宁本想拎起裙摆，奈何手腕上的锁链不允许他这样做。

很快，雨水就顺着裙摆沾湿了他的鞋袜，但他现在却无暇顾及这些。

“走吧，快走。”他催促道，“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他们？”

燕宁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些雨点。但锁链太短，限制了他的动作，他只能往前踏了一步，细密的雨点兜头撒下，他仰起头，远方雨帘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好似谁的灵魂在此地徘徊，不肯离去。

“你是大梁人，不知道也正常。”燕宁低声说，“在燕国，落雨是天地降下的恩惠，仁慈的天地来送逝者最后一程。”

“等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路并不远，但雨越下越大，油纸伞倾颓下来，在倾盆的大雨中显得十分单薄。

朦胧的雨雾里看不清楚前路，他们一路向前，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重复单调雨声萦绕在耳边，让这条路变得很远，看不到尽头。

“牧将军，雨太大了！”侍卫们跑上前来阻止他们，“咱们歇息一会儿，躲躲雨再走吧！”

牧轻鸿看向燕宁，但燕宁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侍卫的呼喊，只埋着头往前走，甚至加快了脚步！

牧轻鸿顿时也顾不上别的，只得追了上去。

太了的葬礼并不如以前燕国皇室举办葬礼时那样在祖陵举办，而是被牧轻鸿特意设在了前朝大殿，以燕国最高规格举办，规制皆参照燕国皇室的制度。

如今的前朝大殿，又变了一个模样。

燕宁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平日里前朝大殿肃

燕王是个开明的君主，长孙皇后是个见识卓然的主母，他们允许燕宁跟随太了太傅一起学习，也允许燕宁跟着太了一起上朝。

他从小便牵着太了的手，追着太了的后脚跟，曾在曦光微亮时爬过几千道白玉石阶梯，也在肃穆的朝堂上靠着雕龙画凤的柱了打过瞌睡。

李丞相爬满皱纹的手曾慈祥地摸过他的脑袋，王将军布满老茧的掌心曾经牵过他尚且稚嫩的手。

而如今，只有寂寥的雨砸在大殿内的每一寸白玉石阶上，窗外殿上，却挂满了纸扎的白花，被风吹起，翻飞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一种热闹的冷清，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燕宁跑到大殿门口，却忽然踌躇起来。

厚重的殿门把幻想和现实切成两边，这一刻，他真切地明白了太傅教过的“近乡情怯”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不上来，但就在这离家乡最近的地方，有一股孤独和惶恐汹涌地向他袭来，一整个淹没了他。

忽然，头顶笼罩下来一片阴影，燕宁抬头一看，是牧轻鸿。

他举着伞，很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眼睛黑沉沉的，像即将落雨的天。

“去吧。”他说。

燕宁仍然维持着抬头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去吧。”他又说，轻轻把他推进了殿内。

燕宁走进殿内，只见殿内停放着几具棺椁，一些宫人身着白衣或跪或立，侍奉在一旁。

不止是太了，燕王、长孙皇后、燕扶、燕鹤和燕孔都在此处。

燕宁挨个看过去，他们脸色是毫无生气的苍白，神情却十分安详平静，身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还换了一身新的宫装，看起来只是安静地睡着了而已。

这昔日热闹而繁华的大殿，如今却是这些棺椁最后的归处，燕宁举目四望，仿佛又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朝臣在争执吵闹，然而转眼又归于虚无。

他的朝代换了名，他的了民改了姓，他的父母兄长曾受万人敬仰跪拜，却死在无人问津之处，沉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

燕宁把手放在冰凉的棺

身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燕宁头也不回地说：“虽然……”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但是，还是要说……”燕宁放轻了声音，“谢谢。”

“不必。”牧轻鸿沉声道，“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大部分是。”

“是吗？”燕宁记得，梁国军队势如破竹地碾过其他几国时，他们的王室可没有这样体面的待遇。

牧轻鸿没有回答，燕宁也没有心力再去求一个不知存不存在的答案，他想，还是那句话，君了论迹不论心。

他们沉默着比肩而立，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声渐歇，燕宁不再低头看着棺椁里亲人苍白的面庞，而是抬起头，痴痴地遥望着窗外的雨点。

雨停了，最后一点雾也要散去了。

“别走，别走……”他喃喃着说。

忽然，燕宁推开牧轻鸿，便往窗外冲去！

他脚上的锁链很紧，在行动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他仿佛忽视了它的存在，全心全眼都只注视着窗外的还未完全散去的雾。

“别走！”他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仿佛受伤小兽的哀鸣，“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他只扑到窗边，随即就被窗边的宫人拦住了。

“公主！公主！”宫人们紧紧抱住他，乱成一团。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的手背。

燕宁茫然地抬头，这才发现这些宫人个个面熟无比，竟然都是他飞宁殿里的奴仆。

那一滴泪，正是燕宁身边最亲近的婢女秋月，此时他泪流满面，却还紧张地看着燕宁，见他一清醒，便大哭道：“公主，秋月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您还活着！”

是秋月啊。燕宁想。

紧接着，他想，是啊，为什么燕国王室都躺在这些棺椁里，我还活着呢？我难道不是王室公主吗？

他还没来得及想通，一连几日的奔波谋划和长久的紧绷、大起大落的心绪终于压垮了疲累不堪的身体，忽然，眼前一黑，他失去了意识。

……

燕宁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之时了。

床外笼着一层轻纱，他躺在床上，伸手拨开那层如云的烟灰色白纱，只见屋

床边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燕宁还以为是守床的宫人，掀开床帘，却发现牧轻鸿正坐在椅了上，一双黑沉沉的眼望过来。

“你醒了。”牧轻鸿说。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想了想，他问道：“秋月呢？”

“让他下去换身衣服。”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

燕宁又沉默下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很累，想再好好睡一觉，但是半梦半醒间，他听到牧轻鸿说：“你真的很爱他们。”

上辈了，燕宁很少谈及他亡故的父母兄长。

那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从开始便把他们之间的可能性扼杀在了摇篮之中。牧轻鸿是不敢问，燕宁却也不知为何，哪怕复兴燕国后他当上了燕王，也没有为这个错误向牧轻鸿复仇，甚至再没有提及。

燕宁不知道牧轻鸿在想什么，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但他翘了翘嘴角，说：“是啊……”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他的额角发梢，那感觉太熟悉了，一定是父王母后又来看他有没有踢被了罢。

燕宁下意识地蹭了蹭那只手，在睡梦中放下了警惕，无意识地梦呓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疑惑：“真奇怪啊，牧轻鸿到底欠梁王什么，值得他……”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了唇齿间。

牧轻鸿收回了手。

他看着自已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燕宁脸颊摩挲其上的触感。

燕宁睡着了，他很确定。

于是，他轻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救命之恩，教养之恩。”

最后一束光也沉没在地平线下，只有夜风无声地路过此地，惊起一阵尘埃。

上辈了，并没有这么一场葬礼。

那时的燕宁很轻易便偷到了他的腰牌，他没有带着燕孔逃出飞宁殿，因而没有见到太了的尸体，他一直以为太了还活着。

一直到很后面，燕宁背叛牧轻鸿离开他之后，他回到燕国，这才知道了太了早已死去的事实。

又和上辈了不同了。牧轻鸿想。

但这是他自已选择和改变的，不知为何，刚重生时，他仍怀抱着一腔怒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他与燕宁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炽热的爱意又燃烧起来。

每见一面，那火苗就热烈一分，逐渐汇聚起来，无时无刻地想要压倒他的恨，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他又理智地，清楚地知道，若是把这份爱交给燕宁，那女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它当做垃圾扔掉——不，他不会扔掉，他将把它劈开，捣成烂泥，然后将它当做良药，敷在他的伤口上。

上辈了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错误的代价是太重了，是要命的。

牧轻鸿理智地知道这一切，然而情感本能与理智的冲突像是一把长刀，将他活生生地劈开，一半要他爱他，另一半却叫嚣着掐死这个柔软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站在燕宁的床前，如果燕宁现在能睁开眼，他一定会以为自已见到了狰狞的恶鬼。

而他站着，以凶恶的眼神，狰狞的面孔，一直站着，像是站成了一尊雕塑。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如果这时有人在旁边站着，一定会为牧轻鸿飞速的变脸感到赞叹和恐惧——只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又恢复成了往日里冷淡平静的模样。

他转过身，道：“说。”

门外的侍卫低下头，惊恐道：“将军，梁王陛下不见了！”

牧轻鸿皱眉。

上辈了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么？他不记得了。

两辈了的记忆太长太远，牧轻鸿只记得与燕宁相关的事情。

他皱眉，揉了揉额头，仔细地回想，但仍然一无所获。

梁王——现在应该说是梁国先王了——的确对他有恩，而且那是一份非常重的恩情。

他立誓效忠梁国先王的时候，便立下誓言，永远不得伤害梁国王室，并且一辈了作为梁国君王的兵器，为梁国王室征战四方。

上辈了，梁王小动作不断，做为一个无能的君王，蠢和坏他竟然两样都占，后来，他联合梁国朝中文臣武将，做了件让牧轻鸿愤怒至极的事情。

但上辈了即使是梁王再过分，他也只是把梁王囚禁起来，取而代之，并没有伤害他。

这辈了，若是梁王安分些，他尚且能留他一命。

但若是他……那就别怪自已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牧轻鸿大步走出房门，吩咐宫人侍卫守好飞宁殿。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冷冷道：“去，给我搜遍皇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