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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天亮得很早,清晨的阳光温和地撒在村子里,泛起一片朦胧的鲜红。纪锦棠一眼扫过人群,人们的身上也像是被镀了一层金。村子里平静的空气被人们打破,原本伴着朝霞的鸟叫声彻底沉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

碧蓝的天空下,四周翠绿的山顶起一片天,像是为这群人撑起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群山阻隔了外界对村子的侵扰,也断了村子里对外界的向往。村子宽敞的路上塞满了一支又一支游行的队伍,有举着火把的,有装扮成各种神仙的,还有挑大神的。

纪锦棠还打着哈欠,困得不行,不过有一支队伍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那支队伍里清一色的全是女人,她们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其他的队伍里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唯独这支队伍里有的在笑,有的面无表情,有的一脸哀怨,有的甚至愤愤不平。这些女人的穿着也各具特色,旗袍,连衣裙,职业装应有尽有,而有些却衣衫褴褛。

“诶,陆鸢,看见那支队伍没?一水儿的女人!”纪锦棠好奇地说。

陆鸢顺着纪锦棠手指的方向望去,笑着说:“那是外嫁之女的游行队伍。”陆鸢的语气有些不痛快,眼神里的轻曼与不屑一览无遗。

“我看过很多民间杂记,上面有记载,封建社会时期,村子修祠堂是大事,各房各户都极为重视,人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举行仪式的那一天,就连嫁出去的女儿都要回娘家祠堂撑面子,还要出份子钱,这个队伍就是由出嫁的女儿组成的。”陆鸢小声呢喃。

“不仅如此,要是哪门哪房的女儿没有回来,那就是不给娘家面子,娘家人要在族中被鄙视和唾弃的,不出份子钱或者份子钱出的少的那更是在族中抬不起头。”陆鸢凑到纪锦棠的耳边,近乎耳语。

陆鸢用余光瞟向外嫁之女队伍后的男人们,脸色有些难看,她不自觉地往纪锦棠的身边靠近,双手环抱着自己:“你说这种封建社会的糟粕怎么还留在世上?”

纪锦棠抿着嘴,挑挑眉,漫不经心地说:“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完全取决于人以及人们背后的目的,就拿翻修祠堂这种事情,这年头,大城市里早就没有了祖宗牌位这种东西,那咱们先人的天魂就真的没位置了?当然不可能了,这种村子里,祠堂不就是为了彰显男权地位嘛,一来可以用祖宗祠堂控制人心,二来可以彰显自己家大业大,做给活人看,以供装逼使用,三来可以用入族谱入祠堂来让一些没有实力的女人臣服于她们的男人。”

“哟?想不到这种话出自你一个大老爷们之口,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陆鸢说。

纪锦棠轻哼一声,骂骂咧咧地说:“原来我在你心中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啊?哎,失败失败!”

陆鸢白了他一眼,只笑不说话。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气温也越来越高,他们三人被围观的村民挤出一身汗。他们跟着人潮往前走,惊人的发现这村子比想象中要大得多。纪锦棠留心到,这村子的建筑布局的确是按照龙腾七星阵来的,整体上连成北斗七星的样子,村口处的镇妖石位于北斗七星的勺柄最末端——瑶光位,其余六个位置均是较大较高的房子,而房子的屋顶上都有盘踞着一条神龙石像。七星连成的道路两旁每隔七丈同样分别矗立着一座龙形雕像,龙的形态各异,似盘旋,似吟唱,似呼风唤雨,似直冲云霄。而七星的天枢位——七星之首,就是这个村子姓氏最多的伍姓祠堂所在地位置。

人潮渐渐停下,可又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鞭炮声,刺鼻的硫磺味充斥着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烟雾熏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李小飞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眼前的一切让他惊掉了下巴。他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陆鸢,大声喊:“陆鸢,快看,这祠堂,气派啊!”

纪锦棠和陆鸢闻声同时凝视着前方,只见那祠堂四四方方,红砖碧瓦,房檐上雕刻着龙的九子,栩栩如生。祠堂大门朝南,通体青黑色,反射出金灿灿的阳光,看上去像是用鎏金打造的,大门的房梁上悬挂这一面八卦镜,而八卦镜两侧不到一丈的距离,又分别悬着两面铜镜,朝着东西两个方向。祠堂东南角放着一口水缸,里面装满了水,西北角挂着一串铜钱。祠堂外围还有七根柱子,上通房梁,下沉大地,整个祠堂看上去极为恢弘。

纪锦棠和陆鸢异口同声:“高人!”

两人相互对视,然后又同时笑了起来,李小飞在旁边一脸茫然,他发现自己总是和身边两个家伙不在一个频道上,于是委屈,懊恼,不甘等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伍峰平笑眯眯地走到纪锦棠的身边,连忙问候:“纪先生早,几位早,让几位见笑了,小地方的风俗习惯。”

“没事儿,我们也算开开眼界。”陆鸢假惺惺地说。

伍峰平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出陆鸢的讽刺之意,依旧笑得很灿烂,他把几人领到祠堂门口,对纪锦棠说:“纪先生,我伍家祠堂风水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纪锦棠像模像样地沿着祠堂走了一圈,然后拖着下巴,假装思考了一会,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伍家祠堂不仅风水没问题,还是个风水宝地,应该是祖上找了高人算过。”

“哦?”伍峰平吃了一惊,“那为什么前些日子暴雨,这祠堂会漏雨呢?”

纪锦棠轻咳一声,解释道:“伍先生,你们这祠堂少说也有个几百年了,就算有修葺过,也是个老建筑,漏雨很正常。”

眼见伍峰平半信半疑,陆鸢给纪锦棠使了个眼神,纪锦棠立马继续说:“你们整个村子大门朝西,呈北斗七星状,勺口正对北方,祠堂位于七星之首,祠堂大门朝南,北边靠山,有一条河在祠堂正北方开始分叉,形成两条支流分别流向东西两个方向,这可是有讲究的。”

伍峰平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迎合:“对对对,这个叫什么来着,叫……”

纪锦棠见他半天憋不出来,补了一句:“这叫二龙戏珠!”

“是是是,是二龙戏珠,我小时候听我爷爷提起过。”伍峰平一拍脑袋,继续说:“纪先生果然是高人啊!”

纪锦棠转过头对陆鸢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装逼:“这二龙戏珠的位置可是不可多得的啊,山水环绕,咱们风水学上朝南的山为阳山,预示着官运,碧水为财,伍家后人必定是官运亨通,财源广进。不仅如此,伍家这祠堂还摆了个飞星逐月阵,用于镇压邪祟,我看你们这祠堂简直是固若金汤。”

伍峰平被纪锦棠哄得合不拢嘴,连忙称赞。纪锦棠和陆鸢跟着一起笑,陆鸢看着伍峰平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估计她早就扭头走人了。

正在几人瞎聊得“欢快”的时候,喧闹的人群中想起了一阵敲锣声,纪锦棠本就不想和伍峰平再啰嗦下去,这敲锣声像是他的救星。人们纷纷把头转向锣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年迈的老头子杵着拐杖,不慌不忙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四下里人们窃窃私语,纪锦棠留意到这老头子早已是头发花白,眼睛都快睁不开,可精气神还挺足,步子走的挺结实。就在这时,伍峰平连忙上前将他扶着,并说:“父亲,时间还有一会儿,您怎么就来了?”

果然,局长的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纪锦棠心里想着,他都没留意李小飞不见了。李小飞突然冒出,将他和陆鸢拉出人群,小声说:“诶,刚刚我去打听了,这村子姓伍的最多,这老头子是伍峰平的父亲,伍峰平是整个村子里混的最体面的,村子里每户都十分给他面子,今天是他们伍家祠堂修缮的日子,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来捧场了。”

“趋炎附势,很正常!”陆鸢语气不善。

“不仅如此,伍峰平的爹地位很高,相当于这个村子的话事人了。”李小飞继续说。

“他儿子是大城市里的局长,他爹当然地位高了。”纪锦棠平淡地应声。

刚刚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三人不约而同望向伍峰平的父亲。伍老爷子突然拔高音调,一副领导做派:“各位,今天是我伍家祠堂修缮的大日子,我老头子很感谢大家的捧场,今天凡是来我祠堂的乡亲,都是我伍家的朋友,以后有困难尽管跟我老头子讲,能帮的我一定帮!”

底下竟然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纪锦棠无奈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我们有请纪先生,为我们伍家祠堂修缮,举行祭天仪式!”伍老爷子大声说道。

纪锦棠顿时头皮发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血压飙升,全身的血液仿佛随着伍老爷子的话涌上了头,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大了一圈。

伍峰平望向纪锦棠,那些围观的群众一边鼓掌一边纷纷往纪锦棠这边看,纪锦棠强装镇定,对大家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低头在陆鸢的耳畔讷讷地说:“没人告诉我有这么一出戏啊!”

陆鸢在努力憋笑,李小飞已经认不出,差点笑出了声。

他俩唯恐天下不乱,把纪锦棠一个劲儿的往人群中央推,纪锦棠被他们推到祠堂大门口,无数双眼睛同时注视这他,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虽然纪锦棠这人一向胆大脸皮厚,可这一出戏实在是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纪锦棠调整呼吸,环视四周,人群里传来的目光就像是激光似的,灼得他生疼。他有一种仿佛自己正在裸奔的错觉。“管他的,死就死了!”

他缓缓走到祠堂门口的祭台边上,用余光瞟到了正在前仰后翻的李小飞和陆鸢二人,心里暗自咒骂:“两个没人性的猪队友,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陆鸢好像可以听见他的心声似的,对纪锦棠回敬了一个鬼脸。纪锦棠看到这个鬼脸,气得差点吐血。

纪锦棠拿起祭台上的三支香,点燃后,轻轻甩了甩,装模作样地朝着天叩拜了三下,心里却把伍峰平骂了三百遍。他把三支香插进香炉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黄纸符,手腕一抖,黄纸符瞬间燃起一尺多高的火焰,人群里随即响起一片掌声和喧哗。

纪锦棠渐渐平静了下来,不慌不忙,闭上眼睛,在空地上打了一套三脚猫的功夫,黄纸符快要燃尽之时,他开始胡编乱造:“乾为天,坤为地,太极八卦为助力,山寓阳,水寓阴,无极阴阳照生灵,祭先祖,念故人,家宅安宁镇天门,寻乐道,思玄黄,后世香火满琳琅!”

掌声和呼喊声再次响起,人们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师,纷纷投来敬仰的目光。纪锦棠演着演着,连自己都信了,他把黄纸符燃烧后的灰烬撒进了香炉,转身对伍峰平说:“已经祭拜过天地先祖,可以开始了。”

伍峰平连忙答谢,纪锦棠跑得比兔子还快,陆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准备挺充足的啊,这台词背了多久?”

“临场瞎扯的呗。”纪锦棠一片装逼成功的得意模样。

陆鸢终于憋不出大笑了起来,纪锦棠一脸嫌弃。

就在这时,人群里又传来伍老爷子高调的音频:“有请所有伍家的男丁,进祠堂叩拜先人!”

纪锦棠眯起眼睛打量着每一个走进祠堂的人,他们看上去都非常虔诚,看来祠堂在他们心中地位十分崇高。

纪锦棠忍不住偷瞄着祠堂里的动静,只见清一色的男丁跪在地上,轮流起身,走到祠堂正中间,给先人上香。纪锦棠看见祠堂上摆满了棕褐色的牌位,大大小小加起来估计有上百个。

纪锦棠转过头,凑到陆鸢和李小飞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看见没?这里的大老爷们有多双标,修缮祠堂要嫁出去的女儿游行,还要人家出钱,这会儿上香就只有男丁有资格。”

陆鸢眼里的鄙视更加浓厚,她附和:“我要是这里嫁出去的女儿,我能掀了他们的祠堂!”

“谢天谢地,你不是这里的女儿,不然我们这单生意就黄了!”李小飞开起了玩笑。

陆鸢瞪了李小飞一眼,然后没理他,跟着纪锦棠偷偷往祠堂里看。

给他们伍家祠堂看完了风水,又主持了仪式,纪锦棠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吃瓜群众了,他盯着里头看得津津有味,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他留意到每一个伍家男丁在正中央朝先人上香时,祠堂牌位旁边都会隐隐约约浮现一个伍家先人的灵魂,看得出来,伍家祖上历代应该都混的不错,因为那些附着在牌位上的天魂一个个看上去穿得十分精神,相比较而言,现在的伍家反而没那么风光。

想到这里,纪锦棠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正当他低头偷笑的时候,伍峰平把他的儿子推上前,给祖先上香烧纸钱,伍峰平的儿子显然不是很适应这种场合,有些扭捏,可迫于老爸的压力,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上香。

伍峰平的儿子伍安君是伍峰平的老来之子,他四十岁才有的这个儿子,伍峰平把他当珍珠一样呵护。这个孙子更是成为了伍老爷子骄傲和炫耀的资本。伍峰平的老婆呆呆地站在祠堂门口,一动也不动,目光却从来没有从伍安君的身上移开,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光。

就在伍安君跪下上香的那一刻,刚刚还隐约出现的伍家先人的天魂突然间就看不到了,只有一个身形魁梧的屠夫拿着一把杀猪刀在一旁笑得像是一朵食人花。纪锦棠的心头咯噔猛跳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伍峰平的妻子,那个女人打扮十分朴素,穿着一件简单的连衣碎花裙,面容也和善,丝毫没有官太太的嚣张跋扈之气,他有看了一眼伍安君身旁的伍峰平,摇了摇头,嘴角扬起,轻轻地笑了。

纪锦棠拿出烟盒,轻轻一抖,用嘴叼起一根烟,娴熟地点着后,深吸一口,一片灰蒙蒙的烟雾将他的脸遮住。陆鸢抬头望着他,却只见到烟雾深处朦胧的轮廓。

“诶,陆鸢,关于伍峰平的梦,我们猜的竟然是对的。”纪锦棠认真地说。

“真的?”陆鸢八卦的心又开始上头,“你怎么知道的?”

纪锦棠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别忘了,我有阴阳眼。”

李小飞好奇地凑到他们身边,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他发现自己依旧是活在云里雾里。索性放弃,开始低头玩手机,他宽厚的手掌将手机衬托的十分娇小。

“那你打算跟他说吗?”陆鸢问。

“说啥呀,养恩大于生恩。”纪锦棠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起来,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有缘能做父子,就好好珍惜吧。”

陆鸢似乎是明白了纪锦棠的意思,也懂了纪锦棠的心,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纪锦棠安稳地享受着他的那根烟,他实在是有些困了。已经快到七点二十八分了,伍峰平起身,正准备让工人们开始动工,可人群中传来一声呵斥:“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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