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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霭像是泛起的一拢青烟,在修玄谷前结成了一片朦胧氤氲的障隔。

甘斐大踏步的走入,举动间的劲风将障隔尽数冲散,池棠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将近一年之后的故地重游令他有些恍如隔世,然而耳边却似乎依然萦绕着大嫂李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新年的前一天,乾家弟子们终于返回了本院,经过了在洛阳城的停留,他们带回来的除了六师弟薛漾完整的尸体和家尊乾道元的首级之外,还有八师弟邢煜的半爿遗骸,其他的,就再也无法找到了。正如这修玄谷旁英魂冢的诸多前辈,躯体不存,骨殖难全。

但李氏还是从那些已经失去主人的兵刃中,看见了属于自己丈夫的遗物---乾冲的铭英钩链,原本迎接重归弟子,尤其是因为甘斐的出现而喜出望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凄恻恻一声惨呼,当场晕厥了过去。待到甘斐几个手忙脚乱的救过李氏来后,李氏抚着那条铭英钩链,又哭得伤心欲绝。无食同情的绕在一旁穿进穿出,想要帮忙却讪讪的插不进嘴去。

顾不上远途归返的欷歔和温语宽解的安慰,在不出所料的没有看到据说是一直沉眠不醒的三师弟后,甘斐只能先让嵇蕤和栾擎天留下照拂大嫂,自己则径往修玄谷而去。

池棠同样也没看到董瑶和池婧,便连小师弟姬尧也不曾见,在李氏这般痛哭的情形下,他当然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能暂时把一路同行的姬念笙也留在了外院,好在还有灵风陪着,不致缺了待客的礼数,自己却跟上了甘斐的步伐。他知道甘斐要去做什么,事实上他在知道了那位灰蓬客多半就是乾家三弟子汲勉之后,也倍感意外和震惊,甘斐此去必是要向那位在修玄谷中据说有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去讨教详情就里了。

修玄谷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曾在豹隐山锦屏苑看到过的雅谧草庐又在这里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看来锦屏苑的女仙们在这里居憩得非常适意,间或有几个身姿绰约,形容娟秀的女子飞身而来,还来不及对久别重逢的鸦圣池棠致意,便又被当先一脸怒色的甘斐惊得急急飘退了开去。

一向对美丽女子颇为流连的甘斐此际却分明视而不见,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劲气玄风有多么罡烈,他只知道快步向前疾走,甚至都没有发现修玄谷现在新的风景。

几只巨大的蜘蛛刚一现身,就悉悉索索的慌乱逃开,它们同样被甘斐的气势所慑。猛可里半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降下,呼的在甘斐面前扫起一阵劲风,甘斐怔了怔,从容的偏身一让,脚步却没有停下。

“哎哎哎,是你这胖子?”圆滚滚的物事兜了一圈,再绕回来的时候突然发出声音,却是个蜷成一团,枯瘦丑陋的小老头儿。

是修玄谷的八足大仙,池棠倒是认了出来,说起来他和这八足大仙言语上倒是投契,至少八足大仙对自己是另眼相看的,当下对那八足大仙一拱手:“大仙,久违了。”

八足大仙手足张开,直起身子,倒挂的三角眼先狐疑的看了看池棠,认出池棠来后便立刻现出笑意:“哎呀,是你小子?我就说嘛,你前途无量,这才多久?你这身神而明之的玄息灵力差点都让我认不出来了,厉害厉害,你们这是……”他忽然发现甘斐根本没搭理他,却是背着身子越走越远,顾不上再和池棠叙契,转身追了上去,他的移形换影颇为古怪,全身拱起,像个充满气的皮毬在地上一撞一弹,转眼就是数丈,口中还在道:“……说你呢,胖小子,乾家弟子无故不得擅入修玄谷禁地,你是忘了祖训了?”

正说话间,八足大仙一只手已经攀到了甘斐肩头,也不见甘斐有什么动作,猛的一股极为强劲刚猛的罡力反冲而上,震得八足大仙全身一哆嗦,踉踉跄跄向后便倒。

甘斐只是心急于前往思灵沼泽处,对那八足大仙并无恶意,只是心中忿郁之下体内五气朝元下意识的反击,待发现八足大仙仰面栽倒便急忙收敛劲力,总算脚步一顿,向后搀扶。

池棠跟上得快,又在八足大仙身后一抵,八足大仙将倒未倒却又稳住了身形,一脸的骇然惊诧,似是对乾家除了池棠外还有这般高强的弟子大感不可思议。

“对不住,大仙,是我心急如焚,事关乾家仇怨,冲撞了大仙。待我去上人那里讨知了备细来再向大仙赔罪。”甘斐诚恳的对八足大仙致歉,行了个晚辈弟子礼之后,又自起步而去。

池棠对八足大仙善意一笑,脚下也不停顿,只留下了八足大仙愣在当地揉了揉兀自生疼的手腕,暗自思量:这乾家二弟子却是去哪里学得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

有了八足大仙的前车之鉴,位于其后的隐雾居士索性就没有露面,再之后的妍圃濯泉和玄山竹海则因为施姒已和棘楚永兴公主的尽皆远行而更是成了通路坦途,只是在经过那一汪清泉潭时,水中两片鱼鳍一翻,哗啦一响,水纹涟漪久久未消。

待穿过西北方向的淼淼烟波,望见那旷大湖泊中央的小岛时,甘斐直起嗓子,大喊了出来:“灵泽上人在不在?”

在上次乾家为家尊操办丧事的时候,池棠曾与那灵泽上人有过一面之缘,并没有深谈,但也对这位上知天命,修为精深的龟仙颇为敬佩,尤其他还算是董瑶和姬尧的半个师父,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思灵沼泽来,见甘斐在这湖边生生止住了脚步,分明就是没有涉水而渡的办法,便对甘斐略一示意,指了指湖中心的小岛:“上人是在那里么?”

甘斐点点头,见没有回音,一运气又要发喊,忽感身下一轻,转头看时,池棠正托着自己,一道赤风裹住两人身形,直从湖面上方飞行而过。

“池师兄是乾家立派以来唯一会飞行之术的弟子,这也是池师兄尊君的天资所致。乾家修的是以力降妖的法门,虽然术法高明,却天生的与移形换影以及御气飞身的门道抵触,所以乾家的弟子纵然有天下罕逢敌手的实力,却依旧不会飞……”甘斐的语气一顿,目中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正是从这点上,我坐实了老三和那灰蓬怪客脱不开干系。”

甘斐是在虻山从那千里骐骥的口中得到印证的,再和几处疑点一一对应,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了汲勉,再如何难以置信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况且回来后汲勉的踪迹全无更使这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也化为乌有,来寻灵泽上人,是希望这位精擅知天之术的冥思道老仙能够告诉他前因后果,汲勉毕竟不是寻常的誓仇死敌,他倒底还是和自己一起从小长大,情同手足的同门师弟那。

池棠不好答腔,他对汲勉唯有的印象就是那张淡黄色面皮安然沉睡的脸,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位在虻山狡诈阴险的巫澜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到达了小岛之上,他们还是只能坚持飞行,这是因为小岛的地面坑坑洼洼,尽是积水淤烂,没有落脚之处,直到他们在一方隆起的土丘上看到了龟甲把后背撑得过分宽厚的灵泽上人的身影。

……

“我知道终究会有乾家的弟子来向我当面质问此事,却没有想到会是你,姓甘的胖小子。”灵泽上人背对着他们,却显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听口吻似乎和甘斐还颇为熟稔。

池棠拉着甘斐在土丘上落下的时候,灵泽上人才转过身来,晶光湛然的眼眸在池棠面上一扫,池棠只觉得心中一跳,既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泰祥和,又好像所有的心事被这一眼之下悉数掌握。

“还有你,灵命焕醒的离火鸦圣。”灵泽上人却只是淡淡的向池棠打了个招呼,目光旋即又转到了甘斐身上。

甘斐的眼神并不友善,这使池棠理解到这一路上甘斐的怒意并不是全因汲勉而起,尽管甘斐开口的时候已经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一些。

“谈不上质问……”甘斐这是在接灵泽上人的第一句话:“……弟子只是想向上人确认一下,当真是他?”

“是他。”灵泽上人点点头,鸡卵般光滑的锃亮秃头反射着虚空外透入的光线。

甘斐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请恕弟子放肆,我倒想问问,上人不是号称知天明数,纤毫毕察么?如何家尊身边有这样一位忘恩负义的反噬毒蛇,上人却从没有向家尊提及过?眼睁睁的看着家尊被自己的徒弟杀害?”

这就是甘斐对灵泽上人怒意的由来,他认为灵泽上人一定对整件事的由来始末了然于心,只是出于那种所谓知天不改命的修玄之心对家尊最终陷入命运桎梏的横死而选择了坐视不理。

灵泽上人莫测高深的笑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甘斐,而是忽然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面:“很久以前,道元就让我预测过他的爱子,也就是冲儿的命运。他当然知道未来的不确定性,可他因为舐犊情深,还是坚持想要知道结果,在这件事上,一位识见修为远超世人的宗师依然像个忧急子嗣的为人父母者关心则乱。”

是在说大师兄乾冲了,对此池棠深有感悟,回想才在洛阳分手的那位颜无当老前辈,这样的世外高人何尝又不是因为这个心态,才把那玄龟元灵生生与自己的孙女结合到了一块?

“你会死去,为了挽救同道,义无反顾而壮怀激烈的死去,在那一场妖与人的旷世之战中,漫天的风雪为你结起一座冰封的坟茔,你的血肉之躯与之同化。我把这句谶语告之了冲儿和道元,你认为他们在知道未来的情形下,冲儿最终的结果有变化吗?哦,其实还是有一点变化的,道元不甘爱子的注定死去,他希冀在汇聚五圣力量的情况下,或许可以改变冲儿的命运,所以他是如此心急于找寻五方神兽,结果呢?他反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甘斐哑口无言,他忽然意识到,家尊师父对于找寻乾君化人如此的热衷竟是出于拯救大师兄的目的,可大师兄的命运不仅没有丝毫改变,便连家尊自己也为这种尝试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还有你,你还记得宝儿给你的预言吗?”灵泽上人凝视着甘斐。

啊,甘斐遽然一凛,在去屏涛城坞前,小师弟姬尧曾经以一则预言令自己信心百倍:二师兄会和一个穿白衣的大哥哥在一起。不过这则预言似乎大有出入,他一度以为是那个仲林波,但问题是最后出事的时候,仲林波穿的并不是白衣。

“他没看错,但他不应该这样告诉你,让你人为的做出了改变,从而陷入了痛苦的波折。他说的那位白衣少年是人间谢家的公子,你会在鄱阳湖旁与他相遇,然后和他一起前往那个朝廷设立的官署,那场惊天动地的屏涛坞之战将根本不会出现。”

甘斐完全被震惊了,他知道那谢家公子必然指的是谢玄,却怎么也没想到小师弟的预言竟是落在谢玄身上。

“按照那样的命运轨迹走下去,你知道你注定的结果吗?”灵泽上人设问自答,“你不会再有功力尽失的折磨,并在和虻山天军于洛阳第一天的交战中大放光彩,然后……在战争的第二天壮烈阵亡。”

异样的沉默,甘斐的表情五味杂陈。

“冲儿担心你,在你形如废人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关于你的未来。我说,活着,比什么不强?”灵泽上人指指甘斐:“你的命运就此改变,所以你还活着,甚至因祸得福的修成了罕见罕闻的五气朝元之体。你应该感谢宝儿让你受的罪,使你现在还可以站在我的面前,为了你师父的血仇而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池棠和甘斐一样震惊,他看到甘斐默然良久后才像是再世为人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有点涩哑:“……上人是说……我原本……早就应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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