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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伊稚斜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大帐之中。转头一瞧,看见猎骄靡正坐在旁边。

猎骄靡见他醒来,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此子毕竟是冒顿托付于己,若是有些闪失,怕也难以交代。

伊稚斜仍然恼怒昨日之事,转回头来,只呆呆地盯着顶棚。猎骄靡笑道:“不要记恨我,我所做所为不是害你。”伊稚斜恍若无闻,不愿答话。

猎骄靡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是不敢杀那女子,你是不愿。”伊稚斜微微点头,又听猎骄靡道:“我放了那些女人,只是下不为例。敌人不值得怜悯,你早晚要后悔的。”

伊稚斜冷峻的神情,终于稍稍缓和。他叹了一声,略带稚气地说道:“若是这天下没有战乱就好了,那样也就没有敌人。”猎骄靡轻蔑一笑,目光看向大帐之外,说道:“你这话太天真了,匈奴人、乌孙人、东胡人、月氏人、汉人,早已经用彼此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战争永远不可能停止,正如我憎恨月氏人,月氏人同样也憎恨匈奴人,如此你杀我,我杀你,恨意只会愈发放大,永不停息。”

伊稚斜一脸认真地道:“若是天下都为我匈奴人的土地,就再无战乱了。”

猎骄靡暗暗好笑,心道:“那岂不是要把我乌孙也吞并了?真是异想天开。自古以来从没哪个敢说能统一天下,汉人不能,你匈奴人也是不能!”他不愿与个少年争执,笑道:“你竟有这般志向,倒令我有些佩服。不如你我打个赌,若有朝一日你能当上单于,能征服汉人,我乌孙也甘愿成为匈奴的一个部族。”

伊稚斜少年心性,以为这天下之事,只要用心没有做不成的。旁人做不成,对自己却是大有信心。他深深点头,说道:“一言为定!”猎骄靡轻轻一笑,转身走出大帐。

此时大帐中再无旁人,伊稚斜忍不住呻/吟起来,昨日的刀伤实在太重,稍稍动弹就觉剧痛不已。刚哼唧几声,又听帐外传来脚步声响。稍时,进来一位乌孙老者,身后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伊稚斜只得强忍疼痛,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老者缓缓走近,神态十分和蔼,笑眯眯地道:“殿下,老头我是来给你上药的。”。

乌孙人之中也不全是残忍好杀者,比如面前这位老人,便是宅心仁厚,一向以行医治病为己责。他昨日看见伊稚斜的举动,大为赞同,对伊稚斜本人也是颇有好感。

伊稚斜道:“那就有劳老头儿了!”语气并不恭敬,也不带有什么敌意。老者点点头,走到床边,掀开伊稚斜腿上的被子,而后慢慢揭开那一圈厚厚的绷带。只见其下有一道深入见骨的刀口,里面血肉模糊,使人不忍直视。

“哎呀!”一声惊呼,那小男孩捂着眼睛躲在了老头的身后。伊稚斜正自紧咬后槽牙,强忍着剧痛,猛地听见惊叫声,这才注意那个小男孩,问道:“我受了伤还没有叫,你喊什么?”老头怕孙子羞于答话,笑道:“呵呵!这是老头儿我的孙子,他可没有殿下您的勇气。”

小男孩露出半张脸来,怯生生地说道:“你可真厉害!”

伊稚斜自小一直生活在匈奴王庭,常常听见讨好军臣,说他如何厉害,如何了不起,也不少有人夸赞自己,可那些话一听就是奉承之言,并非出于本心。此时听见小男孩的话语,语气十分真诚,心中一喜,问道:“你叫什么?”

小男孩答道:“我叫哈图!”伊稚斜微微点头,仔细打量着哈图,见其微微有些发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单纯,憨态可掬,十分讨喜。伊稚斜身旁几乎没有玩伴,常常孤单单一个人,偶尔与军臣玩耍,还常常受到欺辱。今天遇见哈图,对他颇有好感。

哈图也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老者连忙呵斥道:“你这臭小子太没有礼貌了,怎么能问殿下的名字?”

伊稚斜微微摆手,道:“无妨!我叫伊稚斜!”哈图被老者训斥,立刻就退到了后面,说道:“爷爷,我不敢了!”

老者边缠绷带,边嘱咐道:“爷爷告诉你,要称呼为伊稚斜殿下!”哈图点了点头,身子向后缩,脸上露出一副不情愿的神情。

三人说话之间,老者已经为伊稚斜又抹上一层药膏,重新包扎了伤口。老者躬身说道:“殿下,已经换好药了,不敢打扰您休养,老头儿这就退出去。”稍稍一顿,道:“殿下若是有事找我,便可通知召唤外面的守卫,我名字叫做莫拉力。”老者说完,便要带着哈图走出大帐,哈图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同龄人,倒有些恋恋不舍,还想与伊稚斜再相处一阵。

伊稚斜也觉无聊,言道:“能否让哈图留下陪我说说话?”莫拉力心想:“此人不是滥杀无辜之人,留哈图在此,倒也无妨。”再者他也无法拒绝,只得叮嘱道:“哈图,你可要好好侍候殿下。”哈图点了点圆圆的脑袋。

拉莫力刚走出大帐,哈图如释重负,放松地坐在了伊稚斜旁边。他祖孙二人全是乌孙人,当年乌孙败于月氏,剩下的乌孙残余依附于匈奴才保全下来,因此乌孙人在匈奴的地位并不高,与奴隶相差无几。哈图身份低微,几乎从没出入过匈奴王族的帷帐,今日偶然看见这么多精美而稀奇古怪的东西,登感眼花缭乱。他东瞧瞧,西看看,对各种事物都颇感好奇。

哈图一转头,忽看见床榻上平放着的长生天之刃,刀身锃亮,便要伸手去摸。伊稚斜一把将他手按住,言道:“这把刀你可碰不得!”哈图一噘嘴,哼唧道:“这刀有什么了不起?”

伊稚斜不是小气之人,对于寻常之物,绝不会吝啬。可这长生天之刃非同小可,一来此为匈奴大单于的佩刀,就连自己也是无权借予旁人;二来此刀确有怪异之处,他初时尚未知觉,摆弄多日,渐渐发现此刀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这种感觉就在昨日愈发的强烈。伊稚斜眉毛一挑,正色道:“这把刀十分凶险,碰过的人必要见血!”

哈图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闻言瞪大眼睛说道:“真有这样的事?”伊稚斜道:“那是当然!你以为我这腿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乌孙人同匈奴一般,崇信萨满教,对那些玄异之事不敢不信。哈图信以为真,回想起伊稚斜的刀口,顿感头皮发麻,连说道:“那我不动了!殿下快快收好!”

伊稚斜心中暗暗好笑,心想:“这小胖子竟如此好骗,当真是世间少有。”不知不觉对哈图的好感又增加不少。他沉吟一阵,开口道:“你别难过,等来日我给你寻来一把趁手的宝刀。”

闻听此言,哈图乌溜溜的大眼仿佛射出光芒来,兴奋地道:“是真的?殿下可别骗我!”伊稚斜道:“我怎么会骗你?我们匈奴人从不食言。”哈图深深点头。

伊稚斜又道:“嗯,还有一事,此间就你我二人,也不用总是殿下、殿下的叫着,我听着心烦。”哈图略微犯难,眉头一皱,摆出个八字形,言道:“那我叫你什么?爷爷不让我直呼你的名字。”

伊稚斜眼睛一转,说道:“我比你大上几岁,你就叫我大哥,或者哥哥,怎样都行,就是别叫殿下。”

换做别的小孩,定会犹豫一会儿。机灵的会想:“我怎能和匈奴王子称兄道弟?若是被旁人知觉,定会受罚的。”偏偏这哈图少不更事,毫无心机,一口答应道:“好!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大哥好了。”

伊稚斜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听见有人认自己为大哥,高兴的合不拢嘴。得意忘形之际,夸下海口:“好!等来日我当了大匈奴撑犁孤涂单于,就封你为万骑长!”

在匈奴人当中,万骑长是极大的官。史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其中,万骑是匈奴最大的军制,只有二十四长以上方能率领万骑。有人以为二十四长不包括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而是在四角王之下各设置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共二十四位,合称二十四长。因此,万骑长至少也是左右大当户。

伊稚斜仍感不够大,又道:“不行!要封你为王,寡人封你为右贤王!”说话间,故意放粗了声音,模仿起冒顿的口吻。哈图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伊稚斜稍稍一动,腿上传来一阵剧痛。他脸色微变,咧了咧嘴。

哈图问道:“大哥,是不是很疼啊?”伊稚斜逞强言道:“这点伤势算个什么,我们匈奴男儿从不叫上一声痛。你记住了,以后若是受了伤,也不能叫疼。”

哈图大为钦佩,点头道:“大哥,我听爷爷说你这伤势是自己弄的,这是为什么啊?”

伊稚斜微微一怔,心道:“昨日被猎骄靡逼的太急,脑袋一热,就狠狠捅了自己一刀,此时想起还有些后悔。当时若只是做做样子,也不至于伤的没法走步。”他不愿如实说出,微微沉吟,故作老成道:“在这大草原上,做许多事都需要付出鲜血。”话说一半,伊稚斜话锋一转,反问道:“你说我们要在大草原上征战四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哈图晃了晃脑袋,答不上来。在他的看来,匈奴人四处侵略,滥施杀戮,本来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更谈不上有何意义。

伊稚斜慨然道:“当然是为了消除仇恨与杀戮!”

哈图颇为惊异,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显然并不信服。他虽对伊稚斜十分尊敬,仍忍不住反驳道:“我觉得大哥这话说的不对!整日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只会更加仇恨对方,又怎么能消除呢?”

伊稚斜道:“这你就不懂了!莫说是你,就连那些匈奴将士,匈奴王,甚至是现在的大单于,也都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些人目光短浅,争的不过是马、牛、羊、草地。殊不知最重要的是人,而非牲畜与地盘。只要征服了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牲畜,和广袤的大草原。

倘若我为大单于,所攻占一地,要将所有奴隶分而治之,纳入匈奴各部,赐予这些人匈奴名字与草地,让他们学习我大匈奴的语言与习俗。如此一来,苍穹之下皆匈奴,再无相互攻伐。”

伊稚斜年纪虽轻,对匈奴的扩张也有不少想法,能将四处侵略说的如此清新脱俗,也只此一家。

这些话憋在他心中好久了,虽略显天真,但其中的雄心壮志可见一斑。他曾想向父亲、祖父吐露,可一来没有机会,二来自己又有些胆怯。直到今日,当着哈图的面,方才一吐为快。

伊雉斜侃侃而谈,直把哈图说的晕晕乎乎。哈图将信将疑,感觉好像有些道理,又似乎哪里不对,总之说不上来。

只听伊雉斜又道:“想来你应该听说了昨日之事?”哈图点点头,他大概知道些昨天的场景,却不明白伊雉斜为何宁愿自刺,也不杀奴隶。

伊稚斜接说道:“眼下我们虽击败了月氏,可月氏并没有亡国灭种。这些人一旦有时机,必定反扑回来。如此又陷入了你打我、我报复你的轮回,没有任何意义。

以我之见,欲征服月氏,不应屠杀,而应通化,实该善待俘虏,将之融入我族。这样一来不仅能壮大我匈奴,又能给敌人留下些希望。让他们看见,即便战败,也能保全一命,不至于逼着他们负隅顽抗。”

伊稚斜微微一顿,终于说回到正题,他长叹一声,道:“昨日我一到此,见那些匈奴人仍在虐杀俘虏,大失所望。猎骄靡昆莫所为,更与我心中愿景背道而驰,正是因此,我宁愿自伤,也不愿听从他的吩咐。”这几句话说的大义凛然,倒让哈图暗生敬意。两个少年又聊了很晚,才各自休息。

第二日,伊稚斜吃过早饭,独自躺在床上发呆。他性子爱动,让他一日不下床,就如坐在针毡上那样难受。百无聊赖之际,只得数羊消磨时间。一会儿,眼皮渐渐发沉,就迷糊睡了过去。如此醒了睡、睡了醒,终于熬到了中午。

不知何时起,帐外变得十分嘈杂,常常有一连串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就好像是有人在调兵遣将。伊稚斜心中一紧,暗想:“难道是月氏人已经杀回来了?此处匈奴与乌孙加起来也不过数千人,一旦抵御不住,我得想办法离开此地,绝不仍被人俘虏。”他想起那烧焦的头颅,心中感到一阵惧意。

伊稚斜紧握刀子,坐起身来,正要呼唤帐外的护卫,就见帘子被撩开,随即拉莫力带着哈图走入帐内。伊稚斜暗吁了口气,说道:“是老伯啊!”

拉莫力笑眯眯说道:“殿下莫嫌吵扰,老头是来给你换药的。”身后哈图也装模做样地说句:“见过殿下!”

伊稚斜慵懒地答应一声,又躺回床上,心想:“瞧他二人神色宁定,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这爷孙都是垂头丧气的,也不知有何心事?”

拉莫力走上前来,扯下伊稚斜腿上的绷带,又重新涂抹药膏。伊稚斜问道:“今日帐外始终吵吵嚷嚷的,是有什么事吗?”

拉莫力道:“原来殿下还不知情,今日大昆莫带着将士们入昭武城了,想是考虑殿下伤势未愈,才没惊动你。”

伊稚斜暗暗点头,心想:“猎骄靡带人入城竟不告诉我,也不知他打了什么主意?还是说,他只以为我年纪小,告诉与否都无关紧要。”

却听拉莫力长叹一声,脸上大有悲悯之神色。伊稚斜问道:“老伯有何烦恼?”拉莫力又叹息一声,苦笑道:“今日大昆莫入城,杀得人着实太多了。不说血流成河,也相差无几。嘿啊!老头我明知那些都是月氏人,可仍忍不住可怜他们。也许是这些年行医的习惯,只想看别人好好活着,不想看别人死。”

这话说完,身后哈图突然哭了起来,哽咽道:“月氏人一定恨死我们了,将来他们一定用更凶狠的法子报复匈奴和乌孙!”哈图心思单纯善良,今日随爷爷入城行医,亲眼瞧见不少人间惨剧,也受了不少惊吓。

拉莫力一惊,连忙捂住哈图的嘴,斥责道:“不许当着殿下的面胡说八道!”

伊稚斜颇为惊异,问道:“月氏人不是早就西逃了,昭武城中还有人?”拉莫力道:“走的只是月氏年轻力壮的人,剩下老弱妇孺还没来得及逃走,已被匈奴铁骑围在了城内。”

伊稚斜默然点头。拉莫力唏嘘慨叹以后,又继续查看伊雉斜的伤势。他看了一会儿,言道:“殿下的伤势好了不少。嗯,再过几日就能正常走步了”

伊雉斜道谢道:“有劳老伯了。”拉莫力欲言又止,心神似乎还沉浸在上午那场屠杀中,微微一顿,才躬身道:“老头先告退了。”转身走出。

帐外烈日当空,阳光透过帘子,照的帐内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哈图回想起那凄惨的画面,仍在床边抽泣不止。伊雉斜安慰道:“你别难过了,人各有命,除非是天神,否则谁也救不了那些人。”

哈图抹了抹眼睛,说道:“今天街上一个小孩,跟我差不多大,活活被人挑出了心肝。我想叫喊,可是爷爷捂住了我的嘴,如何也不肯让我说话。我真没用,若是你在,一定能救那小孩。”

伊雉斜默然不语,心想自己是匈奴人,最多不动手杀人,又哪有理由不让乌孙人向仇敌复仇。

哈图的眼神变得无比郑重,言道:“大哥,你将来一定要做大单于,征服整个北方。”

伊稚斜避过哈图的目光,心说:“我这话只是随便说说,哄你高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他又怕哈图年小,口无遮拦,在外面胡说八道容易招致祸端,便道:“这些话你只对着我说起也就罢了,到外面千万别再言语,否则传到我兄长军臣的耳中,小心小命不保。”

哈图诧异地看着伊稚斜,眼神中带了几分失望。他想不明白,似乎一日之间自己敬仰的大哥已变了个人,不复昨日的雄心壮志,反而有些畏缩。他二人话不投机,没聊几句,就不欢而散。

此后数日,哈图就没再来过。一晃半月过去,伊稚斜的腿伤好了不少,已经可以起身走步。这天来了一个陌生老头为他换药,伊稚斜想问问哈图祖孙,可心中的高傲,又让他始终放不下面子。等到医者一走,伊稚斜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心中越想越气,自言自语道:“你小子脾气也太大了点,两句话不顺意,你就这生这么大的气。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一眼。等我好了,一定打你一顿。”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伊稚斜心中一喜,只道是哈图来找自己聊天了,一瘸一拐走到帘前。

哪知那人走到帐外,忽然停住脚步。跟着就听有人禀道:“须卜尔图求见殿下。”伊稚斜一听原是匈奴千骑长须卜尔图,意兴索然,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进来。”

须卜尔图揭帘而进,就见伊稚斜也站帘前,还以为是故意相迎自己,大为感激,说道:“殿下,您身上有伤,怎么还下床?太让卑职受宠若惊了。”

伊稚斜生来就是上位者,身份尊贵,从来不用揣测旁人的心意,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缓缓走回床榻,低声问道:“千骑长有什么事吗?”

须卜尔图道:“殿下还不知道吧,猎骄糜大昆莫近日已经完全了占领了昭武城,通知卑职尽快护送殿下进城修养。”

伊稚斜心道:“想不到猎骄靡仅用半月就将昭武城掌控起来,这家伙果然迫不及待要当国王了。”他在这营帐之中早就待腻了,恨不得立时就离开这里,便问道:“何时进城?”须卜尔图低头答道:“殿下以为明日如何?”伊稚斜道:“越快越好,今日就不行?”须卜尔图道:“随时都行,卑职这就安排。”须卜尔图转身出帐,只剩下伊稚斜在里面继续踱步。

下午之时,须卜尔图率领一百骑兵,迎到帐外。待伊稚斜走出,千骑长将他扶上马来。只见这匹马通体如墨,就好像一条黑色锦缎,长鬃飘逸,马腿修长,唯独四只蹄子是白色的。就如同传说中那西楚霸王的踏云乌骓一般。

匈奴人以骑兵征战四方,对马尤为看重。伊稚斜生在匈奴王庭,见识着实不凡,什么西极宝马、汉血宝马、大宛马,他是见过不少,可从没见过如此神俊的坐骑。不由得暗暗咂舌,向须卜尔图问道:“你这匹黑马可有些不得了,是从何处得来?”千骑长嘿嘿一笑,说道:“殿下此言差异,应该是说您自己这匹黑马有何来历?”伊稚斜眉毛一挑,登时明白了千骑长的用意,原来对方是打算将这马送给自己。

他自不知,须卜尔图为求高升也是煞费苦心,在这西北之地,掘地三尺,总算找来一对旷世宝马,一匹黑身白蹄,唤做“踏雪黑彪”,现在送给了伊稚斜;一匹白身黑蹄,唤做“御风白尊”,早已送到了猎骄靡的府上。

伊雉斜骑在马身上,反复摩挲着黑马的鬃毛,简直爱不忍舍。可又想,无功不受禄,自己如何能平白无故接受千骑长的大礼?便犹豫说道:“如此珍贵的宝马,我是受之有愧!千骑长大人还是收回这话吧。”

须卜尔图胸中早有说辞,微微一笑,言道:“殿下多虑了,自来宝马赠英雄,殿下年纪虽小,可将来必定位列四王之一,乃是我大匈奴肱骨之臣,中流砥柱,自当配以宝马。”须卜尔图所言不假,若伊雉斜之父稽粥成了单于,伊雉斜当不了左贤王,也能做个右贤王、左谷蠡王之流。

须卜尔图又道:“再者这匹踏雪黑彪如此神骏,可谓天下少有。而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千骑长,又怎么敢骑此马招摇过市?所以此马留在卑职手中,也只能养在马圈内,辱没了踏雪黑彪的威名。”

伊雉斜心想:“此言也不错,与大单于的汗血宝马相比,这匹踏雪黑彪也是不逞多让,一个小小的千骑长,骑如此宝马必定惹人眼红。”

伊雉斜并不是真想推辞,只是一时没有接受的理由,方才听千骑长所言句句在理,心中一喜,说道:“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须卜尔图道:“这本就是殿下的马,卑职只不过替您养了一会儿。”伊雉斜哈哈一笑,道:“大人这般能干,看来做个万骑长也不在话下。”

须卜尔图费尽心机,所为就是这一句话,闻言大喜道:“那可就谢谢大王了。”对伊雉斜的称谓已经由殿下变成了大王。

过了不久,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昭武城前,此处原是月氏王都,城池气势恢宏,雄伟壮观,残阳余晖落在城墙上,又映出一种西北的苍凉之感。

伊稚斜与须卜尔图并驾齐驱,行入城中。只见城内马咽车阗,一片热闹非凡。这些乌孙人重获祖地,都急着重整家园,置业安家,几日时间就重现了昭武城过去的繁华昌盛。

伊稚斜暗暗称赞:“猎骄靡果然厉害,短短几日,把这里治理的井然有序,不愧是大单于的义子。”

城中的乌孙人都认得伊稚斜是匈奴人的王子,见他骑马走来,纷纷退到两旁,让出一条宽阔道路。在众人的瞻仰下,伊稚斜一马当先,心中更是洋洋自喜,而须卜尔图则识趣的跟在他的后面,绝不抢半点风头。

正当他们走到拐角之时,对面亦走了一众人马。约莫十余人上下,各个身强体壮,眼中另有一股凶光。

伊稚斜眼神一凝,见对面人马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又见最前面那人狠狠盯着自己,倒好像不怀好意。他心思转的飞快,暗道:“不好!这些人一定是要杀我。”当即一勒马缰,踏雪黑彪就好像通人性一般,迅速向后一退。

须卜尔图尚不知危险就在眼前,走到伊稚斜跟前,问道:“殿下,怎么了?”伊稚斜来不及回话,伸手指向前方。

人群中,不知谁大喝一声,登时整个街道都乱成一团。除了对面那伙凶人,行人中也有不少人抽出刀子,向匈奴一众包围起来。

须卜尔图回头一瞧,就见刀光一晃,下一刻,他所见竟是自己的身子从马上折了过去,鲜红的脖颈喷出一腔热血。当真是世事难料,这千骑长须卜尔图方才还兴高采烈,自以为攀附上伊稚斜,今后就要飞黄腾达。不想没过半个时辰,他就已身首异处。

那刺客一招得逞,第二刀立马对准伊稚斜的头颅,挥将而来。伊稚斜来不及擦拭脸上鲜血,一味向后躲闪。他吓的惊慌失措,早将前几日冥思苦想的刀法忘在脑后,只记得死死勒住马缰。幸亏踏雪黑彪神骏异常,危难之际,扬蹄而起,直把那刺客蹬出四五丈之远。

然而这伙人早将伊稚斜当成最大目标,一人失手,第二个、第三个立时补上前来。刹那之间,伊稚斜眼前一花,恍惚看见有三四把利刃携劲风斩来。他只道自己也要一命呜呼,却在此时,身后好几位匈奴骑兵挡在他的身前,出刀格挡。

其中一人是百骑长,眼瞧伊稚斜毫无招架之力,被逼的险象环生,心中说不出的焦急,连声叫唤道:“殿下,快使兵刃!快使兵刃啊!”

这一语总算点醒伊稚斜,他这才想起腰间的宝刀,一把握在手中。只听百骑长喊道:“右面!”伊稚斜侧目一瞥,见有个大汉气势汹汹持刀砍来。他心下惊慌,根本看不清刀势来路,只得狂舞宝刀,护住前身。

随即就听“铮”的一声,两把兵刃撞在一起,伊稚斜虎口一麻,手中兵刃险些脱手飞出。而对面那刺客本人无恙,一把钢刀却被长生天之刃砍成两截。刺客一怔之下,被胡乱砍中脖颈,就此毙命。

伊稚斜片刻间杀一敌人,精神大振,也不似刚刚那般害怕了。四下环顾,又见后身有人攻来。那人口中叽里咕噜喊个不停,好像是在叱骂。

伊稚斜心中清楚,自己身矮臂短,刀法不熟,与人拆招用不了多久必被斩于马下。须得依靠宝刀之利、宝马之俊,方能活命。眼见那人猛劲砍来,他也使足了力道,对砍而去。紧接着又是一道铿锵之声。只见那人手臂齐肩而断,躺在血泊中不住哀嚎。两人交兵的力道实在太大,几乎要将伊稚斜掀飞起来。他抱紧马头,这才没有跌落。踏雪黑彪心有灵犀,脑袋向上抬起,又将伊稚斜颠回身上。

此时百骑长斩杀两个刺客,护在了伊稚斜身前。其余匈奴骑兵亦奋勇反击,他们本是千骑长手下的精兵,各个勇猛过人、剽悍异常。而那些刺客只是占了突袭之利,没过多久就被匈奴骑兵控制了局势。

刺客们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一个领头的,被百骑长按在地上。伊稚斜惊魂稍定,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百骑长道:“殿下,此人是个月氏人!”伊稚斜驱马走近,细看之下,见其卷发碧眼、肤色极浅,显是一幅异族人的长相。

伊稚斜想起刚才的经历,仍是后怕不已,若非有宝马、宝刀,今日这条命就算没了。他心头恼怒,提刀指向那人,喝道:“你什么人?是谁指使你杀我?”百骑长薅起那人脖领,扇了两个嘴巴,跟着喝道:“快说!月氏狗!”

那人吐出一口血来,怒视二人,口中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此人说的什么。百骑长看向须卜尔图的尸身,怒上心头,狠狠踢了那刺客一脚。那人痛叫一声,抹了把嘴上的血迹,反而叫喊的更加大声。

这时,围观的众人中走出一个乌孙男子,一身商贾打扮,笑脸说道:“长官,我给您二位充当翻译吧。”

百骑长客气说道:“有劳老兄!”放在以前,匈奴人只把乌孙人当做奴隶看待,与之对话必定颐指气使。而现在身处昭武城中,寄人篱下,连百骑长这等身经百战的凶人,也强摆出一幅笑脸。

有了此人通译,伊稚斜与百骑长才知道,这些刺客只是乌孙战败的逃兵,因家破人亡怀恨在心,就混入城中打算报复一番。正好瞧见伊稚斜的人马,便施手刺杀。而这领头的刺客所骂污言秽语,皆被那乌孙人自行隐去。

百骑长道:“殿下,此人杀了千骑长大人,应当处以极刑,卑职以为当街处死,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之人。”

匈奴人自幼茹毛饮血,十分野蛮,对生命少有敬畏。伊稚斜心气极高,不愿对老弱妇孺痛下杀手,对身前这个刺客半点仁慈也无。他点头之间,百骑长手起刀落,将此人人头斩下。匈奴众人继续前行,没过多久,又与前来相迎的三百乌孙骑兵汇合,并进入乌孙王城。晚间猎骄靡大摆宴席,亲自置酒为伊稚斜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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