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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翎起身,一步步逼近江蓉,将茶叶内的票据亮明她眼前,“黑鸡昨天送到老宅一盒祁门红茶,被佣人锁在储物间。他受雇于陈政,理应完成任务收钱,为何花钱送礼?我拆开包装,在茶包中找到你汇款的票据。”
江蓉只一秒的惊惶,下一秒归于平静,“陈翎,你不经商,哪里了解商场的门道呢?你大哥的对手多,对手一旦输急了,会演变为仇敌。敌人肆无忌惮攻击富诚,不惜制造各种灾祸伤害陈家的人,你大哥在这种环境下危机四伏,他收买黑鸡,是自保,也是保家眷。”
她重新落座,用杯盖拂了拂水面飘荡的茶叶沫,“商场水深,不逊色你们仕途。多结交几个江湖人士,万一遭同行暗算,起码有还击之力,不至于任人宰割。”
“是吗。”陈翎漫不经心翻阅单据,“大嫂和黑鸡无来往?”
“黑鸡以前为陈政做事,陈政没来得及付款,我补上。”江蓉转动着茶杯,“汇款一百万不是雇佣他办事,而是陈政垮了,我感念他多年效力,打发一笔遣散费。”
“那你利用书房和客厅的两部座机迷惑我的下属,又是什么意图?”
江蓉一怔,瞳孔倏而胀大。
“通讯中心收集的信号记录,转接01号是正常,转接02号是乱码,我询问过,今天附近区域的信号稳定,所谓干扰是人为。”
“稍有异常就认定有问题。”她强作镇定,“陈翎啊,你是职业病。”
陈翎耐人寻味笑,“单凭这些,你不会认罪。”他绕到她身后,“张理揭发陈政转移公款,计划年底移民瑞士,我便留意他了,陈家待他不薄,公然反目必有蹊跷,而你和他之间关系匪浅。”
他气息近在咫尺,冷到骨子里。
江蓉脊背紧绷,“你信口雌黄。”
陈翎摸索长裤口袋,“你知道我有职业病,凡是我疑心的目标,不挖出真东西,轻易不罢休。”他把手里的录音笔重重一砸,砸在茶几上,“客厅,书房,屏风后的君子兰盆栽,我分别安装了三支录音笔,你和张理商量检举陈政,扳倒他双宿双飞,辅佐陈渊继承家业,打压二房,近三日你联络黑鸡,雇佣卢强,左利,皮大海绑架何佩瑜和沈桢。是你亲口说出,冤你了吗?”
“你非法监听?”江蓉站起,“陈翎,你违纪!”
“我是警察!六十亿的跨境企业大案,你清楚省里多么重视吗?你清楚是什么程度的损失吗?破案使用特殊手段合规合法。”
她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跌倒在沙发。
“你作伪证,涉诽谤罪,雇凶绑架,涉故意伤害罪,你还要解释什么。”
“陈翎!”江蓉慌了神,仓促拽住他,微微的颤音,“你忘了我对你的恩情吗?我代替你母亲照顾你,你根本不是陈家的血脉,陈政和陈智云排挤你,防备你,是我护着你,若不是江家有势力,我有底气,你会有今日吗?”
“我没忘。”陈翎脸上一片悲凉,在道义与人性的挣扎下,统统化为无情的一句,“大嫂,我给过你机会,现在太迟了。”
“没有迟——是你发现的!只有你发现了,陈翎——”江蓉苦苦祈求,“你放大嫂一马,只要你不下令,他们不敢擅自拘捕我,不是吗?”
陈翎无动于衷注视她。
江蓉忽然意识到,她错了。
她寄希望于陈翎放过,是一个荒谬的错误。
他连自己的大哥都不手软,何况她。
江蓉双手无力滑下,掩面而泣。
半小时后,李浩带队包围了老宅,“陈夫人,得罪了。”
手铐一左一右铐住的一刻,江蓉前所未有的躁动,“我要见我儿子一面!陈翎——”
“陈厅回医院了,这边我处理。”李浩收回手,“联系不到你儿子。”
“你打陈渊的私人号码”
他不耐烦打断,“陈夫人,你真不懂假不懂?”
江蓉直勾勾看着他。
“你躲着陈政,不愿受他牵连,你儿子也躲着你,你有罪,他见你有什么好处?”
一记晴天霹雳,震得江蓉愣住。
好一会儿,她痴痴发笑,“我跟何佩瑜斗了四十年,她的儿子,我的儿子,都卷入其中。”
李浩挥手,“押上车。”
车门合拢的瞬间,江蓉闭上眼,全然没有半分的留恋。
警笛呼啸而去,一个实习警员凑近,“浩哥,他们到底图什么,钱和权?掐得你死我活心力交瘁。”
李浩扭头,凝视这栋金碧辉煌的庄园,在国宾半岛栽跟头的权贵,何止陈家这一家。
苏家,顾家,魏家。
接二连三曝出集团黑幕,靠山被查,家族也倒台,从富贵至潦倒,大半生如过眼浮云。
可繁花似锦的名利场,依然有无数人神往,前赴后继往里跳,明知它是吃人不吐核的火坑,会烧掉最初的信仰与良善。
跳得准,功成名就,跳偏了,满盘皆输。
李浩叹气,“在他们的位置上,身不由己吧。”
那头,富诚办公大楼熄了灯,仅剩董事办的窗户还亮着。
杨姬叩门,径直走到办公桌,“夫人拘押在长安区局,三爷很厉害,不声不响搜集了物证,夫人也惊住了。”
陈渊没出声,继续吸烟。
“我在外市的法院有同学,夫人的情况大概三至五年,当然,何佩瑜和沈小姐肯签下谅解书,局面有转圜。”烟灰缸溢满烟头,她调暗台灯,收拾桌面,“沈小姐念在您的面子,或许会签,但何佩瑜和夫人不共戴天,她巴不得夫人翻不了身,她不签,终究于事无补。”
男人衔着未抽完的半截烟,直奔里间,杨姬听到他掀开被子躺下,蹑手蹑脚离开。
次日早晨,陈渊去了一趟总医院。
何佩瑜的病房在四楼尽头,门虚掩,她正烘头发,他停在门口,“何姨。”
她关掉吹风机,冷眼旁观,没有应声。
陈渊撂下礼品盒,“您身体好些吗。”
“托你母亲的洪福,我好着呢。”何佩瑜皮笑肉不笑,面对他而坐,“你是瞧笑话吗,打探我是死是活?恐怕让你母亲失望了,我活下来了。”
他面目消沉,伫立在浓白的阳光深处,“何姨,我替向您道歉。三叔已经拘捕了她。”
“大快人心啊。”她哂笑,“我盼这一天,盼了三十八年。陈渊,你母亲机关算尽,为你争家产,争富诚,争来争去,把自己争到穷途末路,贪欲不足,自有天收。”
陈渊默不作声,任由她奚落。
何佩瑜缓缓靠近他,食指一挑礼品袋,非常贵重的灵芝和紫参,价值数十万,她不屑一顾笑,“你假惺惺慰问我,目的求我谅解,保你母亲对吗?”她一扫,当场摔落在地,“你死了这条心,江蓉憎恶我,我更憎恶她,我们的仇怨永远解不了,这点礼物,我不缺,也吃腻了,我如今只缺发泄这口气。”
“何姨。”陈渊膝盖一弯,要跪下。
何佩瑜面色突变,本能拉住他,“你什么意思?”
“我承认,在得知富诚有黑幕的时候,算计老二接管晟和集团,撇清自己。也承认母亲有过错,可她已年过六十,何姨,您的怒气,委屈,仇恨,尽管向我讨,我都接受,宽恕我母亲行吗。”
何佩瑜的脚垫在他膝下,腿也撑住他,不准他跪,“我可担待不起你一跪。”
陈渊一言不发,维持着这个屈膝的姿势。
她一推,将他推到打开的折叠床,“威逼利诱这套,对我无用,你乐意跪,索性跪一年,也不能改变任何。”
何佩瑜转过身,没有丝毫余地。
良久,他嘶哑开口,“何姨,打扰您了。”
陈渊握住门把手的一霎,她喊住,“老大。”
他当即驻足。
“江蓉是江蓉,你是你,从来祸不及子女。你若在乎自己的前途,总要权衡舍与得。”
陈渊背对她,肩膀隐隐战栗,片刻,他走出病房。
沈桢比何佩瑜的伤势重,由于倒吊坠楼,一度缺氧昏厥,先安排在脑科,后来转到外科。
抵达三楼外科区,一队医护人员正查房,陈渊拦住一名护士,“沈桢在哪间。”
“3床。”对方狐疑打量他,“家属?”
他笑着,“算是。”
“那个佩戴厅级警衔的中年男人不是她家属吗?”
陈渊看向她,“经常来吗?”
“陪护两天两夜了,那位先生自己也有伤,真疼惜沈小姐,相貌又英俊,在我们科室可出名了。”护士一边记录病情一边进入隔壁病房。
走廊人来人往,大多是家属,3床的门外,天窗敞开半扇。
刺骨的朔风灌入,他站在安全通道,迎着风口,点烟。
他不清楚,沈桢是否愿意看到他。
他又是否有资格出现。
犹豫不决之际,病房门被拉开,沈桢拎着垃圾袋出来,四目相视间,她浮现几分错愕,“你”
陈渊碾碎发焦的烟头,“我路过医院,顺便探望你。”
“我挺好。”鞋尖磋磨着瓷砖,她垂眸,“你呢?”
“老样子。”
沈桢撩眼皮,“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他闷笑,“不好不坏,按部就班。”
她点头,“富诚集团的麻烦殃及你了吗。”
陈渊并未吐露实情,“没殃及。”
事实上,他也接到配合调查的通知,而且审查方是长安区局,不是稽查组。
这象征至少有一个嫌疑人,口供中的同案犯涉及他。
他猜测是郑智河或者靳桂。
当初,扶持陈崇州上位,设局嫁祸,郑智河知情。
靳桂混迹商海,同样是聪明人,董事局宣布陈崇州继任董事长,他立马察觉是诈。
他伪装愤懑与不服,为陈渊鸣不平,正因他演技逼真,才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靳桂企图拖着陈渊一起入网,有这只大鱼挡箭,他这只小鱼自然有生机。
这场内讧,俨然是最激烈的狗咬狗阶段。
沈桢走向回收桶,丢在里面,又折返,“进屋坐吗?”
他抿唇,在原地一动不动。
房门没关,她安安静静修剪窗台摆放的花束,陈渊情不自禁跟上去,在一束香水百合旁,整齐码放着陈翎的制服与卡包。
他目光落在上面,“是三叔留下的。”
沈桢眼角一扫,“他喝粥不小心洒了,我洗完晾着。”
陈翎原本打算自己洗,但他手臂旧伤复发是为救她和陈崇州造成,所以沈桢提出给他洗,还个情分。
他当时脸色刻意而微妙,“洗衣服就还了?”
“不然呢?”她狡猾无赖,“我亲手裁缝一件?”
陈翎侧身回避她,解着皮带扣,“也可以。”
沈桢不拾茬,装聋作哑,“三叔,我一共欠了你两条命,你欠我一条。”她掰手指数,俩拳头,交替一晃,“这次扯平了。”
男人笑了一声,“你数学挺优秀。”
她托腮,伏在床头柜,“我是数学课代表。”
“油嘴滑舌。”陈翎将警服搁在床尾,“洗干净,允许你扯平。”
彼时,陈渊陷入漫长的沉默。
好半晌,他轻声说,“其实我很羡慕三叔。”
沈桢擦拭包花束的彩纸,“羡慕三叔什么。”
他低下头,苦涩一笑,“没什么。”
她挽起窗帘,堆在暖气片上,随即拧开热水壶,倒一杯水。
“沈桢,如果我的下场——”陈渊戛然而止,晦涩得难以启齿。
她望了他良久,“你如实坦白,忘掉和崇州的恩怨,三叔一定不忍心,他会帮你。”
“我不怨老二。”他盯着地面一簇光影,“倒是他该怨我。”
沈桢把水杯递到他面前,“商场兵不厌诈,胜败皆是命,他也怨不得你。”
“他一生活在我的阴影下,活在长房的压迫下。”陈渊眉间一团化不开的愁意,“沈桢,是不是报应?我赢了他一辈子,只输了他一回,却是无法补救的最致命的一回。”
她仍望着他,“这回谁也没有输。”
“不。”他眼眶泛红,“我输了。”
陈渊知道,沈桢宽慰他,未必不怪他。
他筹谋布局请君入瓮,在富诚萌发大地震的征兆,诱导陈崇州背锅了晟和集团的雷。
眼下,沈桢又险些命丧江蓉手中,这样的深仇大恨,又怎能烟消云散。
他和她,注定没有以后。
陈渊最后的曙光,也一夕覆灭。
下午,陈渊在陈公馆用餐,被一拨警员入户带走。
到达长安区局的审讯楼,小赵推开4号房。
扑面而来的寒气,阴森诡异。
灼白的管灯晃晃悠悠悬在房梁,灯光下,陈翎的左臂包扎着白纱布,靠在审讯桌后,批阅案宗,气色有些苍白。
铁门落了锁,锈迹斑斑的闷钝响,刺激得头皮发麻,“三叔。”
陈翎抬眼,没回应。
小赵示意他,“这里没有三叔。”
陈渊坐在审讯椅,重复了一遍,“陈厅。”
“第一次来?”
他淡淡嗯。
小赵放下挡板,离开房间。
男人合住案卷,“始终没有探视你父亲吗?”
陈渊嗓音低沉,“没有。”
“为什么。”
他胸膛急剧贲张,像一只猛兽的血口,吞噬,凹凸,再摧毁一般爆炸。
“我恨他。”
陈翎眯眼,“因为他不忠于你母亲?”
“我恨他的所有。”
桌后抛出一枚塑料打火机,连同一支烟,用细皮筋绑住,陈渊点燃,“他冷血自私,我和老二都是他的替罪羊,一个对亲生儿子漠视、牺牲的男人,他对妻子和情人只会更残忍。你是他的弟弟,在你决定从警之前,他分过你祖产吗?你在一线卧底,他担忧过吗?倘若你发生意外,他和二叔,乃至陈家,像彻底解脱一样,你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他畏手畏脚的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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