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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翎也点燃一支烟,没说话。

“三叔不是不抽烟吗。”

“偶尔提神。”他舌尖抵出一枚烟丝,“靳桂的终审笔录指控你知情不报,包庇富诚和陈家,你有何解释?”

陈渊猛吸一大口烟,“我知情,更多是主观猜测,没有实际证据。”

陈翎目光犀利,“肖徽和张理是境外转移的经手人,以你的聪明,你有办法拿到物证。”

他摇头,“肖徽是老二的党羽,他手上的物证,我拿不到。张理给过我一份境外流水的复印件,我验证后,是假的。我由此怀疑他明处爱慕我母亲,暗处是同样老二的人。”

陈翎前倾,揭过烟雾注视他,“张理和江蓉之间,不是有感情吗?”

“张理利用我母亲反咬陈政,他心中爱慕的女人是何佩瑜。倘若我用伪造的流水单据举报陈政,我是诬告罪,张理目的扶持老二,借此感动何佩瑜,我假装在公司内部听信他,对外没上他的当。”

陈翎叼着烟蒂,许久才理清这盘局,“你累吗?”

陈渊苦笑,“三叔,我真的筋疲力尽了。”

审讯持续了四个半小时,李浩在快餐店买了汉堡,在三楼审讯室外汇合,“赵队,陈渊什么下场?”

“饿坏我了。”他撕开包装纸,大口吞咽,“没下场。”

“他设局让陈二上位背锅——”

小赵噎得打嗝儿,“一则,没有构成经济损失,二则,陈家儿子多,大的谦让小的继承,很正常啊。”

李浩蹙眉,“关键富诚有经济漏洞,陈渊没有及时举报,他明知自己是继承人,还诱导陈二替他,陷害二房下水。”

小赵吃完汉堡,攒纸团抛入垃圾桶,“他举报什么?亲爹转移公款,证据呢?一面之词怎么立案?”

李浩搔头,“那诬告呢。”

“从案发至今,陈渊从未露面,是陈政和江蓉在审讯中诬告陈二,至于公司会议上泼脏水,董事也好,职员也罢,没有人证指控他污蔑陈二,陈渊这次基本撇得干干净净,他的所作所为是踩着边缘干的,没有留下半点违规证据。”小赵拍他肩膀,“你无凭无据猜疑一个人,碰上脾气横的,投诉你。”

他咂舌,“够狡诈啊。”

小赵没当回事,“父辈经商,自己又浸淫商场十余载,自然处事圆滑,不具备顶级的手段,能在二十八岁带领晟和集团上市吗?这是多大的道行,只有他玩人,没有人玩他。真正的商人,最擅长勾心斗角钻空子。”

4号房的铁门这时拉开,陈翎出来,活泛着脖颈,“接我一下。”

小赵正要接手审,一个女人慌慌张张飞奔出电梯,“陈渊!”

李浩拽住她,“哪位啊?谁放你上楼的,这什么地方?你逛街呐!”

“我要控告陈政。”女人挣开小赵,当着陈翎面儿,卷起上衣,露出腹部的刀疤,“九年前,陈政雇佣黑狗绑架我,企图在境外谋杀,我隐姓埋名逃过一劫。”

片刻的鸦雀无声。

陈翎皱眉,“你是乔函润?”

“我清楚陈政给黑狗的的汇款时间,也有陈渊和黑狗通话录音,陈渊质问他,他在电话中交代了绑架我的经过,他如今举家迁居柬埔寨的洞里萨河。”

小赵捕捉细节,“所以陈渊放了他?”

她否认,“不,黑狗移民在前。”

陈翎走进对面6号房,“你跟我来。”

小赵在信息库迅速调出刑满人员的资料,“冯斌,绰号黑狗,有前科,02年在边境非法买卖药材,服刑5年,因狱中表现良好,提前8个月释放。”他诧异,“黑狗刚出狱就受雇于陈政,他又联合伦敦当地的黑势力,你竟然平安无恙?你练过中国功夫?”

“赵儿。”陈翎眼神警告他。

他龇牙乐,退到墙角。

乔函润靠着椅背,“是陈崇州在危急关头救了我。”

陈翎审视她,“你藏在外地?”

“伦敦的一栋庄园。”

小赵忍不住插嘴,“你为什么不回国?”

“我丈夫和一双儿女是英国籍,我是黑户,以玲娜的假身份注册结婚,直到今年10月份,黑狗定居东南亚,伦敦势力也大变天,新一批人物崛起,取代老一批,我才恢复真实身份买票飞回国内。”

小赵震撼,“陈政追踪了你九年?”

“最初一年,他花费了200万英镑,委托黑狗雇佣当地的地头蛇,给各个工厂,餐厅,车站,街道流浪汉,指认过我的照片,如果发现我的行踪,扣押住我,给5万英镑的奖赏。我不敢找工作,不敢出街,万一有人认出我,联系他们”乔函润恐惧颤抖着,“在英国郊区死一个偷渡户,不是永不见天日的冤情吗?”

陈翎松了松衣领,脸色阴沉,“陈政是作死。”

小赵斟了一杯热水给乔函润,“你联络国内的朋友啊,你当时是陈渊的女友,他会救你。”

她低着头,“手机在在海域坠海,我只记得陈渊、司机和黄梦的号码,黄梦是陈政安排的秘书,我担心司机也是陈政的眼线,陈渊作为继承人,一举一动都在陈政的管理和控制下,我在香港其实也小心翼翼躲着,只要陈渊回内地,我不出行,也没交什么朋友。”

“你觉得陈渊的电话被陈政监听了?”

“陈崇州告诉我,一旦陈渊接到英国属地的电话,陈政会通知那边,我等于暴露了。即使电话没问题,他办理签证出国,或是委派亲信接我,来回行程至少要两日,无论哪个环节,陈政照样会得知。”

“他这么明目张胆,伦敦有不少华人,陈政不怕你向他们曝光吗?”

“陈政散布的消息是丢了女儿,被英国男人欺骗出走,不惜代价寻回,华人知道也会帮忙,未必相信我。何况,我语言不通,他们想到我肯定求助华人,黑狗的手下十有埋伏在华人聚集地,我不能去。”

陈翎翻阅她的诉状,“陈政九年不曾放弃搜查你下落,你捏住他的致命把柄了?”

“你们破案,不是经常遇到灭口案吗?陈政最恶劣的面目不是转移公款,而是雇凶谋杀,我是他的目标,更是知晓他犯罪的直接证人。留着我,假以时日我报案,陈家的高楼彻底轰塌。陈政动手之前,压根不认为黑狗会失手,事实上,他的确没失手,是轮船相撞,意外导致他失手。”

陈翎敏锐的侦查力令他感觉没那么简单,“陈崇州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08年,陈崇州从伦敦桥救下我,安置在泰晤士河西边的一栋庄园,聘了菲佣和中式厨师,他在法国学习戏剧,每个月到伦敦探望我。09年夏,他介绍我认识了齐商。齐商在唐人街的中餐店收银,他们是朋友。”

“齐商”小赵重复这个名字,“陈崇州是探望你,还是监视?”

“探望。”乔函润喝了一口水,“他没有限制我什么,可我一度精神焦虑,不敢接触陌生人,稍有风吹草动就崩溃,噩梦频发,陈崇州也请了心理医生开导我,在我们一家四口身上,他花了很多钱。”

陈翎手撑住额头,极度疲乏,“继续。”

“齐商在庄园住下,陪我聊天,看国产影片,一起探讨剧情。他厨艺很棒,他特别了解我,我喜欢的,讨厌的,他曾经多次向我示好,我没有答应。我比较依赖他,仅仅是好友。”她很局促,摩挲着水杯,“2010年圣诞节,陈崇州去伦敦过节,那晚我也喝了酒,连同菲佣都很尽兴,他第一次提出,让我考虑齐商,他说也许一辈子无法回国,我在英国也要活下去,而齐商是合适的结婚人选。我渴望回来,也心知肚明自己很难回来,陈崇州在陈政的眼皮底下护住我,已是万分吃力了,他不可能为了我冒险与陈政反目。思虑再三,我同意了。”

乔函润喝光杯里的水,小赵又添满,“这些年,齐商算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我心里惦记陈渊,我逐渐适应伦敦的气候,适应孤独感,我不再需要齐商,我越来越抗拒他,生完齐扬后,我们分房睡了。”

陈翎微眯眼,叩击着桌沿,“他支付的生活费,你有大概估数吗?”

“加上买那栋庄园的钱,一千三百万。”

小赵差点呛着,“他要么是慈善家,要么钟情你。”

“闭嘴。”陈翎呵斥,又望向乔函润,“你们达成什么交易。”

“年初,陈崇州和我深度交谈过,指使我回国控告陈政,扳倒他。陈崇州和陈渊始终在争夺富诚的继承权,陈渊是原配长子,他胜算大,陈崇州也深谙自己败局已定,命令我想法设法搭上陈渊,探知富诚与晟和的商业机密,比如工程款,投资方和利润比,我不懂他的意图。”

“筹划了九年——”小赵懵了,“这什么人啊,城府太深了。”

陈翎也万万没料到,老二如此深谋远虑,沉得住心性。

绝非一朝一夕的蛰伏,是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消耗。

为家产?似乎谈不上。

陈翎眼力很毒,老二对名利的,应该逊色于陈智云和陈渊。

除非,他的猎物根本不是富诚,就是陈政。

一个在轻视和畸形的环境下成长的男人,他恰好手腕狠决段位高明,拥有与毁灭的岔路口,会倾向于后者。

陈翎莫名喘不过气,他将现场交给小赵,到外面透风。

隔壁的1号房,正在审讯陈崇州。

由郑龙亲自负责。

陈翎扫了一眼,倚墙而立。

“83年7月,我母亲怀上我,那年严打,非婚有孕臭名昭著,打胎定性为犯罪。她想过离开陈政,在工厂做女工,可惜怀得不是时候。后来生下儿子,回到他身边,也顺理成章萌发争家产的心思。”

郑龙翻开档案,“你是84年出生?”

“是。”

“户籍显示你不是。”

陈崇州胳膊放平在挡板,坐姿端正,“为避开83年,我出生后11个月上户口,相当于我母亲84年有孕,三十年前的户籍审查没有现在严格。”

郑龙接收完小赵的汇报,“乔函润的供词,说你要报复陈政?”

“是。”

“因为他毁了你母亲,也毁了你?”

陈崇州面无表情,“他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陈政耽误了我母亲,他的懦弱虚伪贪得无厌,招惹了江蓉和江家,母亲的长子七个月胎死腹中,我永远摆脱不了出身,陈政是罪魁祸首。他享受的荣耀,地位,财富,被至亲一锅端,他沦为全省的笑柄,从高处狠狠摔死,不是很过瘾吗?”

郑龙神情复杂,有同情,有惊讶,有悲悯,“除了私刻公章,你还做过什么。”

他平复了情绪,“我在地下钱庄赌过,乔函润生齐扬大出血,齐商又肇事,缺一笔打点钱。”

“哪家。”

陈崇州吐出俩字,“皇城。”

郑龙当即拾起对讲机,“陈厅,咱们盯皇城盯了半年,终于有证人了,皇城的老总开设巨额赌局,涉资上亿。”

那端回应,“头儿,陈厅出去了。”

他嗯了声,放下对讲机,“皇城几个入口?”

“四个,二楼美容院的洗手间,标注员工使用的格子间,是场地的暗门。一楼的餐厅后厨,冰柜里是地下室入口。正门和后门对外开设,充值100万可入内。”

“谁是常客?”

“省内身家在百亿以上的商人,占一半。”

郑龙倒抽气。

没法罚,毕竟法不责众,商界地震不是太平局面。

只能查封皇城,然后杀鸡儆猴。

“最高级的贵宾是谁。”

陈崇州回答,“周秉臣、周源父子,我有录音。”

“很好。”郑龙点头,“陈二公子,皇城是上面钦点你三叔侦办,可他本人,包括我们下属,在本地混得脸太熟了,无从下手,我们一接近,他们立马停止营业,我们抓赌,也总不好挖地道进去。”

他兴奋搓了搓手,“录音在哪?”

“富江华苑的书房抽屉底格,贴着黄色胶带。”

一门之隔的陈翎,右手衔着烟,眼底波澜暗涌。

法与情,他一向泾渭分明,十三年卧底生涯中,非黑即白,从无灰色地带。

这一刻,他蓦地意识到,人性本身存在灰色地带。

孤勇者脆弱,得意者空虚,风光者污秽,卑贱者竭力。

是非常隐晦的矛盾。

他碾灭烟头,敲击铁窗,郑龙走出,“您有吩咐?”

陈翎扬下巴,示意电梯跳跃的数字。

下一秒,电梯门显露薛岩的轮廓。

同时,警用电梯门也敞开,两名下级押着江蓉从里面出来。

陈翎抬手,制止他们动作。

薛岩走到他面前,“三爷,何女士暂时没有出院,不便出面。她签署了谅解书,还有何女士与沈桢小姐的验伤报告。”

陈翎接过报告单,两份伤情鉴定均为轻伤。

李浩也粗略浏览一遍,“另一名受害人的谅解书呢?”

薛岩说,“由沈小姐的朋友宋黎女士送到郑局办公室了。”

李浩压低声,“陈厅,有谅解书能轻判。”

江蓉神色不屑看向那封文件,“我用不着她假惺惺谅解我,下井落石倒是符合她。”

薛岩又走到她面前,“何佩瑜女士嘱托我捎一句话,为薄情寡义的陈政耗尽一生的青春,以唯一的儿子做家族斗争的武器,陈夫人,咱们到底值不值呢?”

江蓉望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铁门,脑海浮现年幼的陈渊,他怯生生,捧着几乎比他还高大的英语词典,“母亲,您不要生气,我学。”

他抱头,任由她用戒尺击打后背,只因他跟着何佩瑜去乐园,激怒了她对二房的敏感。

他在发烧生病也不哭不闹,甚至不会同她多讲话。他每次回老宅,江蓉好像从来没有嘘寒问暖,体贴关怀,她一味要求他凌驾于陈崇州,独占富诚,驱逐何佩瑜母子。

“不值。”江蓉眼眶一点点泛红,倏而哭出声,“太不值了。”

陈翎合住文件袋,递给郑龙,“后续量刑由法院判定,你随案卷上交。”

陈家这场风波,是省厅重点督办,12月拘捕,1月底便开庭。

宋黎陪沈桢坐在旁听席,她环顾一圈,没有陈渊的身影。

“你寻摸什么呢?”

她回过神,“没什么。”

宋黎试探问,“陈渊?”

沈桢咽了口唾沫,“他没出庭?”

“他在香港的公司挂牌上市了,子公司在本市,万文集团。”宋黎感慨,“他一直两手准备,没有全盘押注在富诚。富诚垮台,他有香港的公司,仍旧是金融圈大鳄,陈崇州斗不赢他。”

她不吭声。

在长达五十分钟的辩护后,审判员当庭宣判:

陈政涉嫌故意杀人罪【未遂】,挪用公款罪,境外洗钱罪,重婚罪,诽谤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处罚金12亿,终身不得任何理由保释。从犯肖徽、张理、靳桂,分别判处十年、八年、六年。

江蓉涉嫌故意伤害罪,诽谤罪,由于受害人出具谅解书,判处有期徒刑4年,处罚金70万。

陈崇州涉嫌私刻公章罪,由于是本家族企业,后果较轻,得到其他家族成员的谅解,且有重大立功行为,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处罚金9万。

陈政与江蓉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何佩瑜破坏家庭和谐,无视公共道德秩序,应归还部分夫妻共有财产:芙蓉道华熙墅区02幢,江云路天禧公馆b座9层,宾利一辆,奔驰suv一辆,共计43亿元。

另,非婚子享有同等继承权,何佩瑜与陈政育有一子,其账户2800万资金,以及其子名下所继承资产:金禧墅园a3幢,捷豹一辆,酌情不予追回。

宣判完毕后,当场带离法庭,陈崇州迈下被告席的瞬间,忽然侧身停住,目光精准无误落在沈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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