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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厮没主意,愣愣怔怔杵在当地,都去看蓝泽。蓝泽比他们更没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没起来,半张着嘴盯着如瑾,仿佛养了十多年的女儿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檐下红绫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晃着,投下一道道晕红的光圈,和四面屋中透出的灯光交错着,将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门口青石阶边,蓝泽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父女两个默默相对,一个吃惊难言,一个不屑多谈。

散去的仆婢们各自做事,却无一不抽空就朝这边瞟两眼,院中气氛颇为怪异。

于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声就更显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对父亲动手动脚的,还要动刀……这个家可是侯爷的啊,不是你的。你们这些奴才快放开我……”

如瑾侧目看飞云:“怎么,我让堵了她的嘴丢回房里去,这许久还未做成么,容得她在此聒噪。”

飞云几人刚才去拽董姨娘,却不想她看起来娇弱其实颇为难缠,被她拼命挣扎着半日没捆成,又夹着蓝泽在一边恐吓训斥,几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后来如瑾出门行了这一番事,飞云几个更是被吓呆了,一时忘记手中的差事。

此时被如瑾一问,飞云醒悟过来,带着几人又赶紧忙活起来,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顾忌蓝泽了,只比方才又用了许多力气,董姨娘挣扎了几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结结实实。

她不免哭得更悲惨:“侯爷……侯爷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说句话啊……”

蓝泽犹自坐在地上发愣,听见她喊,只转头看了一眼,似乎还处在震惊过度的迷惘状态,又愣愣的将头转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见这边不奏效,改为冲着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声打断她:“就凭你,也配让我称一声‘庶母’?”

扬脸看一眼飞云,飞云醒悟,连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让她呜呜咽咽再说不出话来。如瑾这才接着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体面,够不够这个斤两。好端端的主子你不愿意当,整日阴损抽冷子害人,还敢来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着四妹和三弟,今日在这里我就替母亲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着眼睛,呜呜呜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如瑾一挥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别让她再出来聒噪。”

飞云几个推推搡搡的将董姨娘弄回了厢房,留下两个人看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如瑾转过头,无意间却看见通向前院的小门黑影里,蓝如琦孤身一人静静站在那里,不动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看到如瑾望过来,蓝如琦轻轻转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处置董姨娘一定伤了她的心,但事急从权,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丢开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几个小厮看了看。“你们还不出去,留在这里等着我亲自动手?”

她手里带血的尖刀尚未丢掉,脖子上仍在淌血,这样冷森森一句话立刻将几个小厮吓了一跳。如瑾皱眉指了几个婆子:“去,将他们轰走。”

几个婆子不敢怠慢,纷纷上前推搡着小厮们出去。几个小厮此时也不似来时那么气势汹汹了,看看地上蓝泽不理会,就半推半就地装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于是就只剩蓝泽愣在地上坐着,贺姨娘看不像话,赶紧上前扶了他起来,又柔声劝他暂且离开。蓝泽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灯火,又看看房门口持刀而立的女儿,半晌一声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一甩袖子,他连声哀叹着迈步朝外头走了。贺姨娘连忙劝慰着跟了上去。

院中这算暂时清净了下来。何刚转头问:“姑娘?”

“你且在此守着,暂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门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着。

碧桃孙妈妈几个急忙围过来,细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伤口,赶紧打热水找药膏忙活着给她清理。“姑娘且忍着点,我把血迹给你擦干净了好上药包扎,会有点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孙妈妈轻轻拿了蘸热水的湿帕子擦拭如瑾脖颈,又拿酒来擦了一遍。

碰到伤口的时候的确是疼,如瑾却笑了笑:“有什么忍不住的,割都割了,还怕上药?”

孙妈妈心疼不已:“姑娘以后可别这么干了,吓死人了,你看看这伤口多凶险,要是再往里……姑娘你可爱惜着点自己罢!”

“再凶险也险不过母亲。”如瑾叮嘱几人,“一会吩咐下去,方才的事不必让太太知道详细,免得她又担心我。”

几人答应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这些危险事,太太哪用担心。”

“我不做这些,难道任着母亲在那里受苦么。”如瑾看看前头何刚持刀挺立的背影,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则何至于自己以身犯险。

在青州时,外头就只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还可以,大事上全不顶用。此番上京那两人却又未得跟来,要不是路上偶然发现何刚,刚才又让谁来帮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别再乱动,好好的养着。”孙妈妈手脚利落将如瑾脖子缠了几圈白纱,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严实,要是冬天正好挡风。”

孙妈妈几个想笑却又是心疼,皆是皱眉。如瑾抬眸看见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发她去做的事还未得结果,便挥手遣散了其他人,独叫她到跟前低声细问:“可曾在凌先生那里打听到什么?”

碧桃看看四周,低语回禀:“先生说,从太太脉象看来,若不是日积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与胎有损的东西。”

如瑾握刀的手紧了几分。

日积月累自然不是,母亲一直好好的,至于突然用了与胎有损的东西……如瑾将孙妈妈叫到跟前,“这两日母亲都碰过什么,吃过什么,您仔仔细细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过每个细微处,都要一一核实了来路。”

孙妈妈郑重点头,叫了飞云过来,两人开始认真回忆。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着孙妈妈的结果,也等候着屋中的结果。一番闹腾已经过去了许久,凌慎之那里却依然没有动静。院中灯火通明,抬头看去,天上无星亦无月,从下午起就沉着的乌云依然挂在那里,夜风偶尔吹动了灯笼,带着些微的水气。

院子里是平静的,虽然经过那样的闹剧之后,这份平静有着人人心知肚明的虚假,但所有人也都自愿或被迫地努力维持着。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们俱都安分守己。东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没有什么声音。

于是如瑾就听见外面街上更鼓响。一声接一声,远远的传近,又渐渐走远。

“是子时了。”如瑾回头看看母亲房中依然明亮的灯火,担忧渐甚。凌慎之说过约要小半个时辰,可是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怎地还不曾见人出来。

孙妈妈知道如瑾的担心,她自己也是担心,终于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说罢轻手轻脚开了门,掀帘走了进去。

如瑾不能去,她还得在门口守着。尖刀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她捏在手里,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里的更鼓在每条街上敲着,传进一家家一户户,也传进皇城正中心高高红墙围起来的宫城。宫里自然也有司夜内侍打响的更鼓,比外面的更稳更沉,多了几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气度。

声音传进勤政殿中,御前侍立的老太监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黄团龙绣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眯着,飞快浏览着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声就丢到一边,有的却要捧起来反复看好久。

“陛下,子时了,奴才伺候您歇着?”在皇帝又将一道折子扔掉后,稍微停顿的间隙,康保试探着出声。

皇帝咳了一声,康保连忙将案边温热的燕窝粥奉上:“您歇一会。”

皇帝多年劳于政务,患有咳疾,太医署想了一些滋补的药膳药食,这燕窝粥就是每日必备的东西,补肺养气最是平和。皇帝接了,两口饮尽,将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却与适才那些不同,是本蓝绒素面的,康保扫了一眼低下头去,知道这是政奏之外的密报。

“这蓝泽却也并没有愚蠢透顶,朕还以为他是个愣头青。”皇帝扫了折子两眼,嗤笑丢开。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却伸个懒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随口吩咐道:“罢了,去传旨,明日一早赐他上朝谢恩。”

“是。”康保应了,见皇帝有休息的意思,连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内侍们上前伺候,又殷勤禀道,“陛下,云美人在外候着哪。”

皇帝一愣,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过来侍寝,后来看折子一时忘记了。“云美人……”他想了一下,随手翻的绿头牌,当时并未注意到底是谁,此时努力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遂问康保,“她是哪一个?”

康保赔笑:“是上次选秀入宫的,平临府一名百户家出身,您还未曾召见过哪。”皇帝当政多年,三年一选秀,宫中妃嫔无数,有许多都没有召幸过,眼看着下轮选秀就要开始了,上次选进宫里的云美人却连龙床的边还未沾过,却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只道:“让她去西殿候着。”

康保打发小内侍去了,见皇帝心情似乎不错,笑着凑趣道:“您今儿高兴,云美人算是走了运,总算熬出来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来。”

康保赔笑:“云美人小家碧玉,兴许能入陛下的眼。”

“呵,你收了人家多少礼,敢在朕跟前下这个保。”皇帝迈步朝西殿那边走。

康保连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这些事,看陛下高兴哄你您几句开心话罢了。”

皇帝一笑:“那你还不如去哄襄国侯。”

康保眼珠一转明白过来,口中却道,“襄国侯做了什么事让您龙颜大悦?奴才可真要去谢谢他,陛下高兴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虽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规矩,内官不得干政,但皇帝偶尔兴之所至也会随口跟身边人聊上一两句,毕竟外臣不似内侍日日随在跟前,想开个心或者发个牢骚,若还要去宫外传人进来说,那等人进来,什么兴致也都没了。

见康保问起,皇帝知他口风严谨,也不隐瞒,就道:“明日他上朝谢恩,朕怎会不悦。”

康保日日伴驾,大略知道一些底细,也惯会揣摩圣意,遂笑着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点明白了……襄国侯爷越是风光得意,几位阁老越是看不过眼。”接下来的话他却识趣没说,只这些已经让皇帝夸他了。

“你很灵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让你入阁辅佐。”

“陛下谬赞,奴才不过是日日耳濡目染,学一些小机灵罢了,哪里及得上陛下您一根头发丝儿。”康保顺势拍一记,见皇帝有谈性,又凑趣相问,“只是这些日子您冷着蓝侯爷,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这几日在京中所作所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怀胎凶险,他却不敢进宫请御医,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礼遇。”

康保呵呵赔笑,说话间已是走到了西殿门外。

一重重轻纱幔帐逶迤垂地,碧波万顷灯台上明光点点,瑞脑销金,甜香欺近,环佩叮咚中鹅蕊宫装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潋华宫美人云氏叩谢天恩。初承恩泽,万乞陛下垂怜。”

康保看看皇帝脸色,朝着一众小内侍轻轻招手,无声退了下去。

春恩殿内,锦绫红浪,高天夜幕,铅云四合。第一声闷雷隐约响在天边的时候,宫墙外数里之遥的长平王府内,丝竹管弦正在彻夜而鸣,盖过远天雷音。

长平王敞着衣襟,以手支颐,斜倚在露天凉棚之内。湘妃榻上枕屏静立,玉盏清酒微漾波光,几名少女或抚琴或吹笙,纱衣飞扬,在榻前千娇百媚地施展技艺。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长平王听着丝竹,半眯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风一阵急似一阵,卷过花木竹影,簌簌而响。风里的水气越发重了,该是雨落在即。

“王爷,可要回屋休息,夜里风雨无定,莫要受凉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轻声劝告。

长平王只接了茶,不理会她的言语,佟秋雁只好静静退下。片刻之后,青衣小帽的随从贺兰却匆匆跑进凉棚之前,未待禀报,长平王已经抬眼,挥手召他进来。

佟秋雁跟在长平王身边几月时间,仍是不太习惯他的做派,轻易就让男仆进内院跑来跑去,一见贺兰进来,连忙侧身稍作回避。

长平王对此不以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会,用目示意贺兰开口。

贺兰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禀道:“襄国侯蓝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蓝泽满街找大夫,后有青州故旧进内诊治,蓝泽为此与嫡女冲突,被轰出内院,现下蓝夫人情况不明。”

长平王眉目一挑:“什么冲突?”

贺兰将事情细细回禀一遍,长平王半晌不语,最终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勋卓著的襄国侯爷竟然满街找大夫,呵,他不曾递牌子请御医么?”

“不曾。”

“他这胆子真是小得可怜。”长平王随口评价一句,用杯盏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点头笑道,“行事没有章程已是无谋,再加上胆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该淡了。”

贺兰皱眉思索,“王爷是说接下来……”

“接下来该是他襄国侯家风光无限的时候了。”长平王坐直了身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随手丢了玉盏在地,突然叹一口气,“他越是风光,我越是不能啊。”

贺兰没明白这“不能”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多问,长平王挥手遣退了他:“去吧,蓝夫人那里有了消息只管来报,无论何时。”

贺兰躬身而退,须臾转过廊角不见了。乐伎们一曲奏毕,再开一曲,却是《关雎》。长平王一皱眉:“都下去。”

乐声戛然而止,少女们抱着乐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着胆子试探相问:“王爷您……可是要歇了?”

长平王状若未闻,默默盯着凉棚下悬挂的四角流苏宫灯出神。远方天际一声闷雷清晰传了过来,风卷落红,雨点滴滴终是洒落在地。

噼噼啪啪的雨声响在凉棚顶端,长平王抬头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爷?”佟秋雁开口。

“你也下去。”

长平王闭了眼,听着雨打竹帘稀稀落落,就这么睡了。

……

池水胡同蓝家小院,第一颗雨点滴落在地的时候,如瑾叫了何刚退回廊下,“别淋雨。”

何刚感激躬身:“多谢姑娘体恤。”

“这点事算什么体恤,好好跟着姑娘做事,以后好处多着呢。”碧桃在一旁说道。

何刚没答言,如瑾制止了碧桃,只道:“他不是只看好处的人,否则今夜也不必在这里了。”

何刚看看如瑾,又守礼别开了眼,闷声道:“姑娘慧眼。”

碧桃朝他皱眉,欲待要教训他无礼,看了看如瑾脸色,终究没敢开口。如瑾再一次问道:“什么时辰了。”

碧桃掀帘看了看屋中铜漏,回说:“差一刻丑末。”

“快两个时辰了。”如瑾盯着屋中灯火,焦虑无比。从凌慎之开始施针已经过去这样久,却依然没有结果,孙妈妈又带了飞云进去帮手,还是不顶用么?檐下噼噼啪啪落着雨,听在耳中,只让她更加烦躁。

“姑娘别着急,凌先生做事有分寸,他说能救就一定能。”碧桃轻声安慰。

如瑾怎能不急,看着母亲房间的窗子只不出声。窗棂上是绵延不断的万字曲水纹样,寓意着吉祥不断,福寿绵长,可也只不过是图个安慰罢了,若真能延福纳吉,为何窗内之事如此凶险难料?

雨声淅沥不停,却总是稀疏模样,也不曾下大,更让人烦闷。如瑾只觉得这场雨缠绵得让人头疼,这个夜也是那样的长,长的让人以为天永远不会亮。

“姑娘!”孙妈妈从屋里匆匆而出。

“怎样?”如瑾声音发涩。

“成了!成了!凌先生说可以了!”孙妈妈一脸喜气,几句简短的话听在如瑾耳中却如天籁奏鸣。

她抬脚就朝屋里冲,进了堂屋却恍觉自己手中还握着带血的尖刀,忙忙丢到屋外,提着裙子朝内室跑去。

“母亲!”如瑾扑到床前,秦氏却仍然闭目未醒,妆花蓝锦的绣被盖在她身上,被子似乎太大了,衬得她那样瘦小。

如瑾抚着母亲苍白的脸,转头去找凌慎之,“先生,可以了么?母亲她怎地还在昏睡?”

凌慎之额头有汗,一袭本是洁净的青衫沾着血迹,眼窝有些青,下巴上也透着点点胡茬,显是累倒了极点。然而他的双眼依旧干净澄澈,看住如瑾包着白纱的脖颈,以及她衣领上染了鲜血的披叶兰,眸底闪过一丝触动。

“针已施完,且待上一个时辰,若无有漏血出现,那便是切实保住了。”他温和作答,又解释道,“夫人腹痛时候过长,失血疲倦,一时难以醒来,且喂些温补的汤水给她。我再去开个固本养气的方子,尽快煎好请夫人服下便是。”

如瑾感激不尽:“有劳先生。”

凌慎之道:“小姐以命护母,我做这些又算什么。”

他转身离开内室,如瑾回头握住秦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母亲,您好好歇着,什么事都没有,女儿陪着您呢。”

一个时辰……如瑾叫人拿了滴漏进来,亲自看着那水滴一点点朝下淌落,紧张而焦虑地等待着。丫鬟们早已拿了染血的被褥下去,秦氏身下铺着雪里的新褥子,如瑾每隔一会就轻轻掀开被子去看一看,见没有血色浸出才能放心。

汤水和药汁先后来了,如瑾亲自拿着羹匙喂进秦氏口中,秦氏昏睡之中不能自动吞咽,一碗汤喂下去洒落的就有大半。如瑾不厌其烦的喂了一口又一口,一边拿帕子擦拭洒下的汤汁。

滴漏内水珠又掉了一滴,啪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如瑾却第一时间听到,转头看了看,脸上顿现惊喜。

“一个时辰到了!”她喜极而泣,“孙妈妈你看,一个时辰,母亲没再流血!碧桃快看,青苹,一个时辰过了呀!”

“是是是,一个时辰了,姑娘,太太没事了!”孙妈妈也是老泪纵横,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屋中众人无不欣喜,如瑾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没事了,小家伙也没事了,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都在这里呢!母亲您睡吧,养足了精神再醒来,女儿陪您。”

说着又想起了凌慎之,连忙吩咐丫鬟:“快去告诉凌先生母亲没事了,让他就在西间后阁里歇着罢,他累了一夜,给他备些汤水饭食,我刚才竟然忘了。”

两个丫鬟忙忙而去,须臾却又进来,禀告道:“姑娘,凌先生走了,奴婢们留不住。他写了一个方子给姑娘治脖子和脸上的伤痕,说是不留疤的。他说近日都在南街盈门客栈住着,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

如瑾愣住,“走了?这么快。”

丫鬟道:“他听说太太没事就立刻离开了。”

如瑾不禁愧疚,这是他避嫌的缘故了。没想到他这样细心,还给她留了方子。脖子上的伤也就罢了,她脸上的伤还是当日在客栈遇匪的时候被老太太指甲划的,到现在已经只剩了一道淡粉色的痕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方子,看了看,她并不太懂药理,只觉得那墨香扑鼻,字迹隽秀圆润,似他的人一样温和。

当日在青州家里时,她曾拿了他写过的方子模仿笔迹,是为了造那桃色的花笺,本以为已经熟悉了他的运笔,却不想此时再次看到,才发觉这字里行间的细致温润处,她是学不来的。

他走得利索,她却还有一句话未曾问他。

他该是明知行针之事会有多少忌讳的罢,且如此凶险事容不得半点差错,若是最终未成,他可有想过该如何收拾,又如何面对或许会出现的,别人对他医术和德行的指摘,以及,蓝泽的怒火。

襄国侯再不济也是一朝侯爵,他只不过一介升斗小民,这其中的险要关窍,他是否想得清楚?

如瑾看向窗外,因着为秦氏防风,所有窗扇都是紧紧合着的。她这样看去亦看不见什么,何况人已出了院子,即便开窗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只徒劳看向院门的方向罢了。

她对着虚空想起他润泽干净的眸,温和有力的捏针的手,还有染了血迹的青衫。她有一种错觉,仿佛那点点血痕像是开在青石墙边的梅花,是不是唯有他这样的人,穿了沾血的衣衫也不显得邋遢。

如瑾在这里出神,一个传信的丫鬟却近前低声附耳道:“姑娘,凌先生另外写了条子,让姑娘避着人看。”

丫鬟用身体做挡,避开屋中其他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条,脸色有些古怪,又忙忙补了一句:“奴婢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如瑾疑惑,知道丫鬟是误会了,却也懒得解释什么,直接拿了纸条过来。

“侯爷立功一事似有内情,万请劝其慎重行事。”

如瑾凝眸看完,脸色沉下去,将纸条紧紧捏在手中揉碎了,碎片也笼于袖内。“下去吧,慎言。”她打发了那丫鬟。

丫鬟凛然应了,闭紧嘴巴提心吊胆的出了内室。

“凌先生好像还没拿诊金吧。”碧桃突然想起来。

如瑾只道:“救命之恩,些许诊金怎可报答。”

雨打窗棂,簌簌浸湿了糊窗的雪纸,一点一点留下灰色的印子。是风转了方向,吹着雨飘到廊下来了。如瑾突然想起站在檐下的何刚,连忙问:“何刚可走了?”

“听说太太无恙,早就走了,他还挺有分寸的,知道不能再内院多留。”孙妈妈道。

如瑾这才放心,嘱咐道:“妈妈抽空去嘱咐外头管事,别苛待他。只要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有损。”

“是,姑娘放心,他这样护着咱们,咱们怎能让他因此受牵连。即便是侯爷亲自下令责罚,咱们也得保住他。”

提起蓝泽,如瑾皱了皱眉头,不再多说什么。

贺姨娘突然带着丫鬟匆匆进门,看了秦氏躺在床上,一脸歉意低声说道:“太太这样,我未能服侍在侧,实在是对不住了。姑娘,太太可是好了?”

“姨娘不必自责,若无姨娘安抚着父亲,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如瑾请她坐,点头道:“胎儿算是保住了,但要好好养着才行。”

贺姨娘道:“这就好,这就好,只要能保住胎儿就是万幸,至于调养,咱们家什么都不缺,人参燕窝尽着用就是了,还有什么调养不来的。”

“姨娘说的是。”如瑾轻轻为母亲拂去披在脸颊的几缕头发,坐在床前脚踏上,握着母亲的手一直未曾松开。

贺姨娘默默陪坐,不言不语的。过了一会,如瑾抬眼看她:“姨娘此时前来,而没有陪在父亲身边,可是有话要说?”

贺姨娘看看床上昏睡的秦氏,欲言又止。如瑾站起身来,轻轻放下了床帐子,“姨娘跟我来。”

说着走到了外间,贺姨娘跟上,如瑾道:“有什么话尽管说罢,是不是父亲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经了方才那样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怕我承受不住么。”

贺姨娘勉强笑了笑,不好多说蓝泽什么,只轻声照实说了事情:“刚才外院来了宫里的人,传旨让侯爷上朝谢恩去。”

如瑾一愣:“上朝谢恩?哪天去?”

“就是今日早朝。”

如瑾这才醒悟过来,此时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却又突然想起早朝的时辰,忙问:“难道父亲已经走了?”

贺姨娘点点头,不免回头看一眼内室。秦氏那里状况不明,蓝泽却不管不顾的上朝去了,而且走时十分欢欣鼓舞的样子,直让人帮他查看朝服是否妥当,冠带是否鲜亮。这等事情连她在一旁看着也是心寒,又怎敢跟如瑾说起。

如瑾却似并不曾在这上头想,似乎已经是习惯了蓝泽的作态,只皱眉疑惑道:“宫里来人传旨,怎地未曾听到动静?”她还记得青州宣旨的时候内院诸人是如何骚动,此时院子小,外院隔得又不远,怎会安静的连她都未曾察觉。

贺姨娘答道:“只是一个小内侍匆匆过来带了口谕,说完话就走了,是以没有惊动内院,连外院有些睡着的下人都不晓得呢。”

“姨娘当时可在一旁?是否看见那传旨的人脸色如何?”

贺姨娘想了想,“似乎面色如常,没见有什么异色。”

如瑾摇摇头,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传旨的内侍虽不是什么高品太监,但也需历练一番得了上头赏识才能接此差事,岂会让人从脸色上揣摩出什么内情来,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死板面孔。

若不是外面阴天下雨,此时已经是初晓天明的时候了,早朝想必已经开始了许久,父亲该是已经入朝。

她想起凌慎之的纸条,又想起父亲不肯请御医的推三阻四,以及来京这些日子一直迟迟未到的圣意,心便渐渐沉了下去。牵连了天家之事总不会有什么好处,此番功业来得太急太虚幻,若是没有内情反而怪异了。

只是这内情到底是什么,又会给蓝家带来什么样的福祸,如瑾紧紧攥着袖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父亲入朝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蓝家上下所有人里,也只有她最明白什么叫天威难测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息之间天地变换。潋华宫里那个深秋早晨的血色渐渐弥漫在心头,那一次,也是大约这个时辰发生的事情……

如瑾看向外头依旧黑沉沉的天空,忐忑不安。

“姑娘……侯爷不是不惦记太太,临走时还曾问起,这不还打发我过来伺候。”贺姨娘看如瑾脸色不好,误会她是为蓝泽的凉薄不悦,直接扯了个谎。

如瑾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回内室去了。

她没有什么办法,唯有等。等母亲醒来也是等,等父亲那边传消息也是等,父母两人的事她全都插不上手,她只觉自己力量实在微薄得很。

……

皇城,外宫,天玄殿。

恰是大朝会的日子,除了每日上朝议政的内阁大臣和几位重臣之外,文武百官也都悉数到场,京里只要够品级的全都冒雨站在殿外广场,按着文武分列两边,依照衙门和品级一个个顺次排开。

夜雨未停,天光不亮,却没有一个人抱怨,更无一人撑伞,俱都垂手站着,偌大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却是鸦雀无声。

百官之外,两列内侍提着琉璃宫灯伺候在侧,照亮一方天地。从高高御阶上朝下望去,能看见明晃晃两道灯火笔直延伸,璀璨夺目,在这飘雨的昏暗之中更显光亮。

皇帝站在九龙阶最高一层,锦绣龙袍,冕冠高耸,头顶上是明黄色的蟒龙华盖,在十二盏大琉璃灯映照之下金光辉煌。

这种朝会本不是议事用的,只定期让百官过来感受一下天威,唱礼行礼毕,略微训几句话,也就散了。然而今日却是不同,冗长繁杂的礼节套路走完,唱礼官却未让百官散去,而是站在玉阶之上又喊了一嗓子:

“襄国侯入朝觐见——”

底下一溜随礼内官跟着高喊,“襄国侯入朝觐见——”

一声一声的通报下去,传到天玄门外,全套礼服的蓝泽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走进宫门。

两道璀璨琉璃光阵,雨水中肃立的百官,以及远处明晃晃的那一团光亮,高高在上,却又似触手可及。蓝泽甫一走进天玄殿外的广场,就被眼前这样的场景震撼了。

也不是未曾入过朝,也不是未曾见过皇帝与百官,但这样大朝会的阵势他真是生平第一次见着。久居青州偏远地界,他知道自己与京城勋贵公卿没得比,所谓山高皇帝远的逍遥,那只不过是封疆大吏才能享受的,之于他,就是不能沐浴天恩的困扰。在一个多月之前,他还从未曾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光鲜入朝的一天,就算是今晨骤然得了宣召的圣旨,亦是从未在脑海中勾勒过这个阵势。

笔直的甬路,这一头是他,那一头是皇帝,而甬路两侧所有肃立的百官,所有持灯的内侍,以及所有披甲挺立的轩昂兵卫,全都像是一个个陪衬的摆件,专为衬托他此时的荣耀而设的。蓝泽眼圈一红,加快了脚步,要快一点离远处那团明黄更近。

昏暗的天光,飘忽的风雨,他匆匆走着,还要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端方,所以他并不曾注意到百官最前列几位老臣阴沉的脸色,也未曾注意到御阶之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官员之前,御阶之下,太子与两位郡王端然而立。

蓝泽经过几人的时候,太子微微眯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温和含笑,七皇子长平王侧目斜视,继而举袖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永安王唇形不动,声音低低传过去:“七弟昨夜又是软玉笙歌?端稳些,小心父皇看见。”

长平王轻轻一笑,放了袖子。

“臣蓝泽叩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安康,威加四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前头蓝泽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礼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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