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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风黎说是出门散心,却并没有远走。
她只是想躲起来。于是给自己施了个幻术,变作一个店小二,就混迹在凤来仪酒楼中。这里是枯荣堡的地界,离宋明衡不算远。她只是想着,段月亭与宋明衡之间的关系水火不容,如果宋明衡真的出事,她在这里,也许能有个照应。
就算宋明衡待她凉薄,她也只问本心。
她愿意守护宋明衡,和宋明衡是否待她亲厚,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她们宁家善用幻术,若真有意掩藏,本该没有破绽。岂料没过多久,就被段月楼认了个正着。
段月楼本以为宁风黎真的远走散心,也没想过会在凤来仪碰到她。他来凤来仪,只为借酒浇愁。但上酒的小厮步态灵息太像宁风黎,他只略略猜想,便明了对方身份,也理解宁风黎的意图。他也不戳破,只在注意到宁风黎的此后,每日都来喝酒,一坐一天。
宁风黎已明白段月楼并不是坏人,便也由他去。
日子本就这样平静过下去。忽有一日,段月楼主动叫住了她。
“阿黎。”
宁风黎抬眸,沉默地看着对方。
段月楼笑笑,“果然是你。”
宁风黎不说话。
段月楼似乎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同她讲,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宁风黎到近前。
宁风黎凑到他跟前,听到他声音很轻地说道:“阿黎,我兄长近日受了重伤。我不知他做了什么,又是否与神器有关,你要多小心。”
宁风黎直起身来,这才注意到段月楼的神情。他虽神色平静,眉宇间却似有化不开的忧愁。
宁风黎微微颔首,依然不答话。
段月楼见状苦笑,“现在你与我,连朋友都不算了么?”
宁风黎转身离去。
段月楼看着对方虚构的小厮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启南看到这里,回头对段清渊道,“你那小叔叔对宁风黎竟然是真心的。哪怕明知宁风黎接近他只是为了保护一些与他无关的人,也还是心甘情愿地将一切奉上。”
段清渊凝视着小叔叔苍白的侧脸,想着他望向宁风黎时眼底的坚定与小心翼翼,微垂眼帘,低声道,“听闻他一贯是个认真的人。对宁风黎的感情,当然也是真心实意。”
谢启南轻声叹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可真是最无趣的戏码。”
段清渊道:“真切发生过的往事,以‘戏’称之,不嫌太轻浮了么?”
“那更糟糕。”谢启南漫不经心,“现在出现的这一个两个人,没有一个像是省油的灯。这些人不管怎么争取,这故事也不会有好结局的。”
段清渊笑笑,“结局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谢启南想了想,“需要我说声‘节哀’么?”
段清渊道:“那自然是不用的。”他顿了顿,“他虽说是我的小叔叔,可说实在的,我都未见过他一面,他的生生死死,与我又有何干呢?”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注意力已转去了其他地方。
谢启南道:“这可不像是临仙谷少谷主会说的话。”
段清渊从二楼窗口望下去,看着宁风黎扮成小厮忙碌的身影,曼声道:“阿南,不论我是谁。在任何身份之前,我首先只是段清渊。”他扇尖一指女子的背影,“就像她,那个神秘的宁家最后的家主,而今也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罢了。”
谢启南道:“恐怕不止如此。”
段清渊沉吟片刻,“你是想说……”
谢启南也看着宁风黎的身影。纵然她已尽力遮掩自己的身份,但世家之主的气魄,倘使淹没入人海也是清拔出众,叫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谢启南望着她,轻声,“似她这般容貌的女子,总难以在乱世中保全。”
段清渊心领神会,“霜月天。”
谢启南回忆起不久前,他与师门中人一同前去隐剑岛求取饮怀剑,途中意外分散,二师姐杨晓无意中救下了一名舞姬,名为钟柳。当时钟柳被人面魔所逼迫完成的舞蹈,正是传闻中修仙界第一美人“霜月天”宁风黎的“连天碧”。
如果宁家的宁风黎和“霜月天”,当真便是同一人的话,那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故,乃至于连身为世家之主的宁风黎都沦落风尘?甚至整个宁家……都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记忆中?
——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宁织羽的记忆里。
饶是段月楼三番五次地送上好意,也没能阻挡宁家走向末路。
宁风黎最后一次见到宁织羽的脸,是在灵照镜中。
彼时少女的神情惊慌失措,她几乎是在一边奔逃一边分心出来打开灵照镜。镜中的她满面仓皇,正御剑而行,身后山壁如光飞逝,模糊成土色的虚影。她似乎不得已离开了无上之境,在用尽全力逃避段月亭的追赶。
而段月亭依然是那副静默得近乎冰冷的神情,尽管身为医修,但他终究年长宁织羽许多。谈及修为,宁织羽逃得仓皇,他却把步子迈出了闲庭信步般的怡然。
灵照镜中,段月亭与宁织羽的身影越来越近。
宁风黎见此景象,几乎心胆俱裂。她心急如焚地催促道:“织羽,你在哪里?快躲起来,用生花笔,用生花笔!”
与此同时,她慌忙冲出休息的小屋子,跑到平日里段月楼常常坐着喝酒的位置。
眼下已是子时,但段月楼居然还在。
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借了盏灯烛就着烛光认真地看书。为了留在这里陪着宁风黎,他给了凤来仪的老板许多灵石,才得了老板允准,得以在酒馆打烊后还能守在店里。今日他看书看得入了神,才在这里耽搁到了深夜,不然凭他的出手阔绰,当然不可能没有客房休息。
寂静的深夜里,他听到宁风黎慌乱的脚步声,诧异地看过来,几乎只是愣了一瞬间,就立刻站起身,迎上来扶住宁风黎,“阿黎,怎么了?”
即使在如此的危急情况下,宁风黎脑中仍略过一抹思绪——
他居然真的在。
但情势不允许她说这些。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扯着段月楼的胳膊,“你兄长,拦住他!”
段月楼睁大了双眼。
宁风黎几乎把灵照镜举到了段月楼脸前,“你看着他,织羽,你给段月亭看他!”
段月楼瞬间就明白了宁风黎的意思,万分配合地对镜中喊道:“大哥住手!”
段月亭显然是听到了,他身形一顿,却没有停下来。
他只当没听见一样,在镜子另一端,对宁织羽轻声说了什么。
宁风黎与段月楼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宁织羽陡然惊叫了一声,似乎受到了很大惊吓。
她几乎是扑到了那面古朴的镜子面前,极快地说道:“姐姐,他带来了悔过石!我斗不过——”
少女的话戛然而止。
就这一刻的工夫,她连同她手里的灵照镜忽然消失了。
宁风黎怔了一下,看着镜子对面空荡荡的山壁,对不远处的段月亭怒道:“你对织羽做了什么?”
但她这句怒斥的话音还未落地,镜中画面忽然一变。
连绵陡峭的山峰尽数消失,变成了清透晶莹、冰雕林立的城池。这里宁风黎无比熟悉,正是无上之境。
而画面倏然又剧烈一震,手握灵照镜的宁织羽重重地跌坐到一旁的冰雕上。
她虚弱地倚着雕像,颤抖着手拿起灵照镜,看着镜中姐姐充满担忧的眉眼,扁了扁嘴,眼中酸涩。
“姐姐,对不起……”她尽力地忍着眼泪,力持平静地说道,“他带来了悔过石,他说我不跟他走,他就用悔过石,抹去整个无上之境。我……我没办法。”
宁风黎看着妹妹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镜中场景变化的一刻,她就明白了一切。这里是无上之境,却也不是无上之境。
冰雕林立,却左右互反。
这里,分明只是生花笔绘制的、虚构的、幻觉中的无上之境罢了。
宁风黎神色复杂地看着妹妹苍白的面容,“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为了生花笔以身犯险。我们宁家势弱,如果他一定要,就给他。”
宁织羽垂下眼帘,虚弱地深吸了口气。
她握住镜子手柄的手犹自颤抖,却攥得更紧。手柄上的雕饰硌得她手生疼,她却分毫没有在意,只是静了一会儿,而后才重重地出了口气,微微松了手,看着姐姐的眉眼,略有些迷茫地说道:“不能给。姐姐,悔过石在他的手里。如果我们将生花笔再给他,再过几年,历世笺也该从宋家轮转到他的手中。到那个时候……”启用生花笔似乎消耗了她非常大的力量,说这段稍长的话,她居然还要中途停下来休息一下,好像必须停顿片刻,才能给自己攒足说下去的力量,“我不能给的,姐姐,不能给的……”
宁风黎定定地看着妹妹,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织羽,你在哪里?”
宁织羽微微睁大眼睛,竭力撑起一些精神,“这里……这里再往前去是凤眠涧。”
凤眠涧。宁风黎略作思忖,心中有了数。凤眠涧离无上之境虽有段距离,但到底不算太远。她现在身处枯荣堡,枯荣堡距离凤眠涧,也并不远。
她道:“织羽,我现在过来找你。”
宁织羽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她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直勾勾地望着姐姐,眼神中似有万语千言。
宁风黎担忧道:“怎么了?”
宁织羽沉默良久后,低垂着眼帘避开了姐姐的视线,低声道:“看守无上之境的修士里,有个人叫关长愿。段月亭这次来得突然,他闯进无上之境,我不知道那些修士是否还好。姐姐,你帮我看一下……”
她虽然声音低微,却字字笃定。
她垂下了头,以为姐姐会追问这个人的身份。
但她只听到宁风黎毫不迟疑的一句“关长愿。我记住了。”
她松了口气,关上灵照镜。
开启灵照镜也是需要灵力的。生花笔不愧为当世神器,她只单单虚构出了一个能够容人躲入的幻境就已经感到心神俱疲。传闻五方神器中,生花妙笔可绘大千世界、书写前世今生;历世笺能够录写万事万物,笺上所书俱为现实;流光阵能连通古今,去往过去与未来;悔过石可以改变过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往生墨则是将所思所想付诸笔端的唯一媒介,这些神器各自独立的时候,功效都受到限制。就如宁织羽现下所用的生花笔,如果单独启用的话就不能实现“缔造”的能力,只能虚拟出一个幻境。但当五方神器齐聚之时,可以想见,持有这些神器的人,就如同掌握了“命运”。
从而成为新的创世神。
但也可想而知,神器齐聚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将神的权力赋予凡人,无论何时都是冒险。
她本来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从不操心神器的去留。
但姐姐遭遇了变故,她便想学着为姐姐分担一些。关长愿是她在无上之境无意中认识的大哥哥,只是个普通的修士。与他相比,她仿佛总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段月亭第一次来求取生花笔的时候,关长愿就已经意识到不管这位临仙谷的主人说的如何漂亮,也绝不能借出生花笔。她当时还不明白,只觉得关长愿想得太多。
她觉得关长愿婆妈啰嗦、心思又重,后来也就没告诉他姐姐将生花笔留给了自己。
所以关长愿以为生花笔在宁风黎身上。
段月亭闯入无上之境,并且要带走宁织羽。他尽了护卫的职责,试图上前阻拦,被段月亭一掌打飞,生死不知。
宁织羽很担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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