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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箴不言不语石化在床边,万母抱着梁婉君的尸体放声嚎哭,万父在房内来回踱步。三人用各异的形态迎来一脸怒不可遏的小陈氏。
小陈氏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连脸上的汗毛都在彰显着愤怒。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新房。
万父惶恐,以为小陈氏是得知梁婉君的死讯特地赶来找麻烦,他暗暗纳罕消息蔓延的速度之快。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小陈氏携怒而至,是由于女使一早将她惊醒,口中慌乱嚷出一个消息,“不好了,公子自缢了!”
一番折腾后,小陈氏着人将梁澈的尸体抬到床榻,抹了眼泪,穿了外衣,一径赶往万家找万母赔人。
此刻,小陈氏杵在屋内,先是觑了一眼万父,可他目光闪躲,根本不敢拿正眼看她。她又望向另一位,万箴却也不看她,失了魂丢了魄像只木偶般立在床边。
她抱着盛怒和疑惑,将目光落定在万母身上。万母哪来的心思去注意她,只顾抱着毫无反应的梁婉君哀嚎痛哭。
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小陈氏什么也不问了,颓然跌落在地上。伴着万母的嚎哭,她才如开坝泄洪般哭过一场,此时又抑制不住,眼泪簌簌下落,泣不成声。
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新房里,喜烛都尚未燃尽,就这样哭声盈室。持续了不知多久,小陈氏已是万念俱灰,哪里还管什么同胞之情,亲眷之谊。她豁出去了。
也不知从何处借来了一身力气,小陈氏从地上愤然爬起,直奔万母面前,扯住她的衣襟,将她从床边拽起来,大嚷着怨道“这都是姐姐的错!姐姐满意了吗?!只因着你的一己私欲,既害死了澈儿,又害死了君儿!姐姐如今可满意了?!”
万母听说外甥也死了,悲痛万分的心,又被剜去一块肉。她满脸涕泪纵横,口中万分抱歉,应和道“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君儿,也对不起澈儿!”
万父听着她们的对话,只觉得无头又无尾,更加疑惑。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质问起来。万母眼里心里只有已经死去的梁婉君,没有心思去理会万松年,任他再如何急切,她连头都不回一下。
倒是小陈氏心中悲愤,她将全部的罪责悉数归咎在万母头上,悲痛之余,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让万母痛彻心扉,以消解几分她的心头之恨。
在万松年的询问下,小陈氏没有分毫犹豫,张嘴就将二十年前万母如何诞下女婴,如何从慈幼局抱养万箴,又如何将梁婉君送往沧州交托给她抚养,以及后来万母又是如何逼迫梁婉君和万箴成婚,梁婉君又是如何与梁澈情真意切,最终导致兄妹俩一一丧命,共赴黄泉的事,从头至尾详述给万松年听。
最初,眼瞅着自己的外甥女,自己的新儿媳,刚刚过门却不知何故离奇死在了新房内,万父虽感到难过,但他的那点难过与万母和小陈氏的丧女丧子之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然而此时万父的心却像一块海绵,将小陈氏道出的真相一点一点吸进去,再转化为悲痛。待小陈氏说完了,海绵也吸得沉甸甸的。他的痛已经更胜于丧女丧子之痛。
万父的痛有两层,一痛失去,二痛从未拥有。
他悲痛于从未相认的亲身女儿死在了自己面前,更痛自己宝贝了二十年的儿子,竟与他无半分血缘关系。
原来我从头至尾都没有过儿子!
万父心里百感交集,醉酒一般无法自撑自立,跌跌撞撞挪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一时恍然大悟,原来梁婉君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时又痛心,还未给梁婉君施过半分父爱却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一时又惋惜,自己费尽心血抚养栽培的万箴竟与自己没有血缘。
思来想去,最后把所有的痛心和惋惜都转化成了对万母的憎恨。
万父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才坐下片刻,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气势汹汹跨步到万母面前,将五脏六腑之气血全部汇聚于手掌之中,扬起手,对着万母的脸颊落下一个利落的巴掌。
打完不够,再扬起,再落下,如此循环往复,直扇了万母十几个巴掌才停手。停手却也并不是因为已经解了恨,而是十几个巴掌下去,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
没力气动手了,那就动口吧。
他退坐到床榻边沿,望望梁婉君的尸体,又感到一阵撕心的疼痛。
他眯起双眼死死瞪住万母,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只道你是个悍妇,却不曾想还是个毒妇!你对君儿有禽犊之爱,难道我就没有吗?!我也是个血肉造就的活生生的人,也有身为人父想为子女尽的爱,可你为了一己私心,就剥夺了我对君儿尽父责父爱的权力!”
他又恶狠狠地瞅了一眼万箴,心头的滋味异常复杂。
他气得直抖,口中唾沫横飞,混乱一想,继续骂道“你心胸狭窄,善妒易怒,为了不让我纳妾,将君儿送走不说,竟然还抱养个孩子回来。还欺骗。。还欺骗我说你生了个儿子!呵呵!弄假成真,以非为是,在万家一手遮天,你简直。。你简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若是以往,万母绝不会轻易认输。多年来,在她心里她所做的一切,其根源都在万父和她已经去世多年的婆母身上。是他们的过错,是他们一心想要男孩,才逼得她不得不作此下策。
但眼下梁婉君的死作用极大,竟然让她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一段从未体验过的心路历程,她竟恍悟了自己偷天换日的行径并非万家想要儿子,而是由于她陈菊贪婪自私,想要永保自己在万家的地位。
她挨打挨骂,既不躲闪也不回嘴。
梁婉君的性命,最终换来了陈菊痛彻心扉的觉悟。
作茧终究要自缚。
当天晚些时候,小陈氏捂住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强撑着回到亲戚家中。她一刻也不想多留,即刻雇了车马,带着梁澈的尸体赶回沧州。
万母抱着梁婉君的尸体继续嚎哭了半日。剩下半日则躺在梁婉君的尸首旁,对着她窃窃私语,时哭时笑。旁人见了,都以为她已经丧失了心智,发了疯。
万箴早就不知何时,从万家大宅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还留有理智的只剩万父了。见万母已经神志不清,他命人强行把她从梁婉君身边拽起,架回卧房内,然后将他的姐姐请来万家帮忙打理梁婉君的身后事。
一夜之间,万宅从红事变成了白事。
尽管万父千叮万嘱,命家仆们对外只说是新儿媳自小患有恶疾,昨夜突发重症故不幸殒命。然而事与愿违,在万父万母和小陈氏还在新房内揪扯不清时,梁婉君服毒自杀的消息早已从万宅流出,在京城大街小巷内不胫而走。
万父无奈,面对流言他也束手无策,只得佯装到底,将儿媳已亡故的消息仍旧当作一个意外,自欺欺人地告知为数不多的几个近亲。
当日天黑之前,灵堂就搭好了,陆陆续续便有人前来吊丧。万母和万箴都不在场,万父在前来吊丧的亲戚面前只觉得脸上挂不住。于是,他吩咐家仆去卧房查看万母的行状,若有好转便将她请来灵堂主持大局,又着人去找万箴。
片晌,家仆来报,卧房内不见万母身影,她的贴身女使回说屋内所有衣物首饰钱帛均一件不少,反而多出了一样东西。看似是万母留下的一张纸笺。
万父听闻,急忙接过纸笺一看,纸上赫然跳出六个大字已去,勿寻,莫念。
原来,万母并未失心疯,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是她亲手葬送了梁婉君性命这件事,导致其暂时迷了心窍,言行举止异于平常。待万父将她押入房中独处之后,经过白日里声嘶力竭的大哭和痛彻心扉的心碎,她慢慢平静下来。
她渐渐认清了眼前的局势,她知道自己已绝无可能再留在万家,与其等着万松年的一纸休书从此沦为弃妇,还不如自觉先行离去。曾经视钱财地位如性命的万母,如今也对这些身外之物没了执念。她潇潇洒洒留下几个字便离开了万宅。
独自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上,万母无处可去。她心如死灰,想到自己已了无牵挂,便生出一个念头。她靠着双脚走到了城外的一座尼姑庵中,半夜敲开了庵堂的大门。至此,了却红尘,出家为尼。
看完万母留下的纸笺,万父没有产生寻找的念头。但想到梁婉君的灵堂上连她的夫君都不在场,如何都说不过去。于是,他调集了万家阖宅人力,全心寻找万箴的下落。
直到四更天,万母已经遁入空门,万家的两个小厮才在五丈河的一座桥洞下找到了万箴。万箴离开万家以后,与万母一样只感到万念俱灰。他曾经在汴京结交了无数世家子弟,友人遍布全城,但那都是仰仗着他是万松年独子的身份得来的。如今万松年已经知道真相,从此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无脚蟹。
二十年前是孤儿,二十年后又成了孤儿。游走在大街小巷,无处是归途。
万箴一路失魂落魄蹒跚到了五丈河边,他感觉自己已经耗光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一片黑灯瞎火中,他无意识地摸到桥洞下,在一张不知是哪个流浪汉留下的残破草席上,和衣躺下。
两个小厮将万箴扛回万家。见了他这幅模样,万父虽明知他不是自己的骨肉,却仍旧抑制不住地心疼。
万父安慰道“箴儿,你去洗把脸,把孝服换上,随我去灵堂给你君表妹守灵。”
万箴苦笑,他还无法从白天的阴影中走出来。
“君表妹。。她何尝是我的表妹。。我不过是个抱来的多余的人。父亲何苦再把我找回来。。”
万父悲痛道“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养了你二十年,你跟我的亲生儿子有何不同!我对你难道不够好吗?还是说你要像你母亲那样弃我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孤独终老,到死了连个摔瓦送终的人也没有吗?!”
听说万母已经离开,万箴怔怔地嗫嚅道“父亲还有姐姐。。”
万箴的口气明显是不打算再留在万家,一瞬之间,万父眼前迅速闪过自己孤老离世的凄凉画面,被吓得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万箴素日的孝敬乖顺,万父即刻作出决定,铁了心要将万箴留下。
“我是有茹儿,可茹儿也会嫁人。到那时,偌大一个万家就剩我一个人。。万家的产业由谁来继承?你母亲蛇蝎心肠,想让我断子绝孙,想让万家覆宗绝祀。。箴儿,为父年迈,已无心再续弦纳妾,这辈子终究是得子无望了。”
卖完了惨,又开始放言诱惑“但是,为父并不丧气!我还有你,我孝顺听话的箴儿。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外人知道你的身世。从此以后,无论在外人眼里,还是在我心里,你都是我万松年唯一的嫡亲儿子,也是将来万家的万贯家财和丰乐楼的继承人。”
万父一句“丰乐楼的继承人”,瞬间将万箴拉回当日向晏云棠许诺的时候。
他清醒了大半。不由自主就试探道“可是我身上流的。。终究不是万家的血。。父亲。。终有一日会嫌弃我的。。”
万松年已无别路可走,势必要将万箴说服。
“傻孩子,若你母亲当年没有偷天换日,我也只有茹儿和君儿两个姑娘呀!也许我命中注定无子。。那茹儿君儿大了,我自然就会招个赘婿入我万家。如今你娶了我的亲生女儿,不也是我的半子吗?所以于情于法,你我都是父子。”
“箴儿,你不必有顾虑,安心留在万家吧。”
万父言辞诚恳,情真意切,终于将万箴说服。本已如朽木枯槁的万箴似乎又能看见自己的将来和前途了。
于是,父子俩将梁婉君的丧葬安排妥当之后,从此父慈子孝,同心协力,互相安慰扶持着过日子。你为我疗伤,我为你止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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