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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清晨的长安街上也是喧嚣热闹。

空中烈阳高照,洁净的蓝天中勾勒着朵朵柔软的云。

昭昭一身水蓝色轻纱在空中纷飞,她盯着眼前的场景,茫然地眨了眨眼。

几个平日待在后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躲在巷子口里玩叶子戏。

小小的四角天空,红墙绿瓦,黛青色的屋檐挂着几滴露珠,摇摇欲坠。

昭昭和奚让只是碰巧路过,就瞠目结舌。

几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似乎根本注意不到街上的车水马龙。

奚让背着一个筐子,手里还提着一个,样子有些滑稽。

一个着绿衣的妇人,瞧见了昭昭,笑意盈盈地招呼着她。

碧青色的衫子,朱红色的花簪,这种鲜艳夺目的配色。昭昭恍然大悟,喊了一句“薛姐姐。”

听到这句姐姐,妇人唇边泛起笑容,粉红的颊显得富态成熟。

“别喊姐姐了,我已经年方三十,该喊姨母了,知道吗昭昭?”

身后的妇人忍不住插了句话,打趣道“昭昭旁边的小郎君好面生,怎么都没有见过?”

昭昭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奚让,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微笑着打圆场“阿让是我朋友,我们一块出去了才回来呢。”

话音一落,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深闺中的小姑娘,怎么还在外面交了个来路不明的异性朋友。

薛娘子弯起唇畔,显露出两个酒窝,莹润的耳垂上挂着两条翡翠耳环,随着微风铛铛作响。“嘶,小郎君长得挺好,和昭昭站一块儿,真赏心悦目。”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几个妇人都听懂了,纷纷掩唇笑起来。

奚让不知道要说什么,懒懒地背靠墙边,向西眺望。

“我们打叶子牌呢,昭昭来看看呗。”

“对,你站苏姨母这边,帮我看看她们的牌。”

其他人愣了两秒,随后笑着斥责,“三娘,你怎么还出老千呢?”

苏娘子一对柳叶眉舒展开来,她的模样倒是这几个里最年轻的。

她撸起秋香色的袖子,眉眼间皆是势在必得,“刚刚那局没打完,快点,重来一局。”

昭昭弯着腰,乖巧地站在苏娘子身后,盯着她打牌。看到其他娘子手中的牌,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倒是没见过这种牌,看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

苏娘子一边出牌一边呢喃着聊天,从儿时聊到少女时代,再谈到出了闺阁之后,喋喋不休,像夏日的蝉鸣。

奚让头顶撒下一片光影。不知道谁家的枣树,长到院外去了,枝叶苍翠挺拔,盘虬卧龙。细碎的光透过层层枝干洒在他垂下的眼睫上,却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

昭昭随意瞥见这般场景,认真看了几秒,发现他长得真是很好看。

头顶一片聒噪的蝉鸣,可能他觉得有点儿烦。趁人不注意,使了个小法术,将树上的蝉全都打落下来。

“哎呀哎呀,我哪有显得那么年轻。”薛娘子笑道。

一会儿没听,不知道她们家长理短得又扯到了哪去。

苏娘子沉吟片刻,出了一张牌,看向身后漫不经心的少女。“昭昭倒挺显小的,我记得她刚来咱们这的时候才十三四岁吧,现在应该有十六了,还是长得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像个小孩。”

薛娘子接道“诶呦,好像还真是。昭昭刚来的时候就生得亭亭玉立,一副大姑娘的模样。我一问年龄,竟然才十三。想当年我十三的时候,还在村口玩泥巴,当时我以为是昭昭长得标致漂亮,所以显成熟…”

昭昭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脸上,愣了两三秒。

她的容貌确实没什么变化,别说三年,即使是三百年,她也依旧是少女模样。

神仙当然都不会老。

心里是这么想,可她却不以为意地说“怎么能没有变化呢,其实我长高了好多。刚来的时候才长到薛姨母额头处,可我现在都比她高啦。”

薛娘子把玩着手中的牌,愣愣地问“啊,是吗?”

苏娘子站起来,和昭昭比比个子,然后轻轻地将她耳畔碎发别在而后。

“唉,年轻就是好,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像昭昭这么漂亮。”

她瞥了一眼阖目轻眠的奚让,低低地笑,悄悄问昭昭,“你看他宁可一个人提两个箩筐,也不让你背一个,这小郎君多会照顾人啊”

“…啊?”

什么跟什么啊。

苏娘子接着道“哎呀,别害羞啊,你跟姨母说,你有没有那份心意呐?”

昭昭不解,“什么心意?”

薛娘子在一旁听见了,蹙眉啧啧两声,“唉,昭昭这个小姑娘,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身后的娘子故意摇了摇头,拿把团扇,打趣道“不解风情哟。”

昭昭沉思片刻,惊呼一声“哦,我知道了,你们说的是不是嫁娶的那种心意?”

“是问我想不想嫁给他吗?”

这样直白的话语,说得几人面上有些不自在,苏娘子面颊微红,摆摆手,“哎哎哎,姑娘家家的……”

众人本以为昭昭要袒露心扉,却没想到收到一句“我确实没有那种心意。”

苏娘子笑笑,“我看他说不定有意于你。”

……

“不过话说回来,昭昭,你姓什么啊?家乡在哪儿?怎么一个人漂泊到长安呐。”

“是啊,我们都没见过你家里人,一开始我和张娘子还以为你和家人走散了,没想到在这长安一住就住了三年。”

她们对昭昭的身世,确实都颇为好奇。

昭昭心道一句糟糕,又问这种问题。

奚让仍旧一副漫不经心,低垂着眼睫闭目养神。脸颊至发丝都像渡上了一层微光。

昭昭骤然盈盈一笑,头上发带垂落,显得俏而娇,少了几分疏离感,“我姓奚,叫奚昭。奚是溪流的溪不带三点水。”

她微微歪头,“至于我的家乡,自然就是长安啊,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我父母行走江湖,四海为家,就把我放这儿了。”

她一串谎话下来,流畅而自然。此时奚让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冷静地盯着她。

少女眼尾上翘,有几分勾人的明媚。一双杏眼大而不呆滞,皮肤雪白,在屋檐下,一半的阳光泄落下来,照在她的半边脸上。

昭昭见奚让恰好醒了,飞快地跑到他身后,把他往外拉着,笑着和她们挥手告别,一脸少女的明媚与阳光。

“昭昭这孩子……”

薛娘子微微探着头看他们的背影,片刻后又把牌一放,“这把我又赢了。”

“唉,再来!”

叶子牌发出簌簌地清响,几个人各自心怀心事。

【十四】

昭昭拿着一块光滑细腻的玉,对着阳光照,一只杏眼斜斜地盯着它,又怕阳光刺眼,边躲边找角度看。

身边花香阵阵,鸟鸣幽幽,昭昭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奚让,这个会反光。”这句没什么语气的话,听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结论。

他长身玉立,抱剑站在树下,“嗯。”

“你也来看看呗。”

奚让蹙眉,走到她身边,接过手心大小的和田玉。

它表面光滑莹润,却反射不了晃眼的强光,表面上泛着淡淡的荧光。

“你怎么还一直拿着剑,放下来休息一会吧。”

奚让乖乖地将剑置在地上,一只腿弓起坐在地上。双手轻搭于膝上,漫不经心地晒着明媚的阳光。

昭昭深深打了个哈欠,走到溪边,将腿放在水里,也不管裙子有没有湿。

这里生机勃勃,草长莺飞,种了一大片桃树和梨树,盛夏时节,似乎到处都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烟雾缭绕,站在高处,透过云雾,能看到山谷中的房舍荷塘。

昭昭半边身子浸在水中,漂浮的襦裙在清澈明亮的水底依旧像平日一样。

裙边几朵白色绣花,飘在水面上,像浓浓夏日里盛开的一朵朵芙蓉花。少女唇红齿白,乌黑浓密的头发散开来,明艳得刺眼,和淡雅的裙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微阖着眼,似乎在抵触浓烈的阳光。

“凉不凉?”

昭昭一抬头,奚让在她眼前,垂着头冷冷地盯着她,漆黑的眼眸如同打翻的墨水,阳光下雪白的皮肤边缘处微微透明,简直是白皙得过分,显得有些病态,更衬出他的唇色之红。

“怎么回事啊,你今天好白。”她驴头不对马嘴,问出了这么一句。

奚让不以为意“光照的,你站在这儿也这么白。”

他站的地方,头顶没有一棵树的遮挡,空中洁净得连一片云也没有。阳光就那么直直地照在他脸上。

昭昭反射弧有点长,“不凉啊,可舒服了。而且闭上眼睛就不会觉得晒了,只觉得满眼都是暖洋洋的橘黄。”

“你这个比喻真好听。”他轻笑。

“那你也泡一会呗。”

奚让不为所动,直直地站在溪边,如同一棵青涩未成熟的白桦树,却肩宽腰窄,和同龄人有很大差距。

“衣服湿了不舒服,我不想去。”

昭昭自知劝不动他。奚让这个人,嘴硬倔强,自己认定的东西就不会改变。

不过她感觉他今天话格外的少,好像寡言又惆怅。

她只好哄他聊天,“你是不是见过很多妖怪啊。”

他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随后颔首,“怎么了?”

昭昭突然来了劲,整个人如同话匣子,一股脑地坐起来,双眼绽放华光。“哎,你都打过什么妖?我家乡那有会摄人心魄的妖鬼,但是我没见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他见少女哑口无言,自知说错了话,又道“我见过树妖。”

奚让弯下腰,贴近少女的脸,眉毛一扬,“它长得很难看,最容易出没在晚间的丛林里,树根盘根错节,像蛇一样紧紧地勾住人的衣裳,让人动弹不得。”

他意有所指地故意道“尤其,是衣服特别复杂的。”

昭昭蹙眉,轻轻拉住他的衣服。“描述得这么具体,你是不是被它抓过?”

她唇畔浮现略显张扬的笑容,“是不是给你留下阴影啦。”

奚让的月白色袖口被沾湿一片,少女指如嫩葱,像莹润的白玉,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你放手,我衣服湿了。”他冷静地盯着那片被她紧紧拽着的地方,明明没有表情,眼中却像潋滟的湖。

昭昭不以为意“湿了就湿了吧,回去还能洗。”

奚让没和她计较,只是见她微微蹙眉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蹲了下来,“你要不要听树妖是怎么杀人的?”

嘁,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现在又故意说这些来吓她。

温暖的阳光穿梭在紧密的气息中,轻淡如风的清香环绕弥漫。

“那你讲哦。”她笑了笑。

她比他多活几百年,反正不可能被区区树妖吓到。

……

怀昭轻轻打了个冷颤,此时夕阳西沉,日光渐渐被驱散,河中的水也越来越冰凉。

她薄薄的轻纱蓝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刺骨的冷意渗入心底,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吸了吸鼻子,眼底雾蒙蒙,像覆了一层薄纱。

“回家吧,好不好。”奚让弓着身,歪着头看她,伴随着冷冽的凉意,显得有些冷硬。

昭昭确实有几分困意,也想回去了。但身上的衣服被打湿,许久都没有晾干,穿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你能不能脱一层衣服给我?”

少女话音一落,奚让微微一愣。他一身利落的白色劲装,领口和袖口处是墨色,像一副水墨画。他怔怔开口“没有别的衣服了。”

怀昭偏过头,坐在溪边的树桩上,两只腿显露出修长细嫩的轮廓,白得实在是刺眼。

她两条腿不合时宜地踢呀踢,足尖将溪水溅得到处都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现状。

他出神地盯着看了两秒,往日平静得几乎冷静的面容没有缘由地染上几分烦躁,他低垂着眸,眼睫垂在波光潋滟的眸上,像三月拂柳。

“昭昭,你为什么还玩水,不冷吗?”

他分明是有些气恼的语气,“昭昭”这两个叠字时却显得整句话尤为柔和。

昭昭蹙起一双秀眉,鹅蛋脸泛着朝气,一副明艳少女的模样,“你说呢,我要等衣裳晾干才可以回去…”

话没说完,奚让飞快地贴出一张符在她的背后,昭昭愣愣地看她,下半身的衣裳却变得崭新,没有丝毫水迹。

昭昭瞠目结舌,“你们人间还有这种东西?你早说呀,我就不用在这等了。”

“走吧。”

……

一开始是为了绕近路才走的这条路,后来边走边玩,越走越偏,就来到了这片林子。

昭昭也不急躁,反倒悠然地在桃林里逛了起来。

一直到了现在,傍晚时分,她才悻悻然地准备回家。

她和奚让并排走,微微发觉少年的沉默。她忽然想起来,他们认识了大半个夏季,好像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名。

昭昭微抿唇,随后轻快地回过头,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哎,我告诉你个事儿呗。”

少年倾着头,认真地看着她,“什么。”

“他们都好奇昭昭是不是我的本名,你竟然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少年愣了愣。

少女歪了歪脑袋,一束细细的辫子从肩上滑落。“我姓雾,雾里看花的那个雾,名字叫怀昭,是心怀光明的意思。我小名叫昭昭,让你叫的一直是我的小名。”

他面容平静,片刻后却忽然泛出点戏谑。

“你不是…说你姓奚吗?溪流的溪不加三点水。”他轻轻地笑。

怀昭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比她高一头,正捏着她发簪上的流苏坠子玩。她一恼,打掉他的手。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还真就记住了,我自然是唬她们玩呢……”

少女反应了几秒,瞬间茅塞顿开“嚯,你那个时候原来醒着呢?”

她以为他在树下睡着了,才故意编的这个谎话,却没想到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你挺能装呢。”

少年百无聊赖地绕着周围看了一圈,目光回到前方,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调笑戏谑的少女模样。她抬着下巴,长长的杏仁眼有几分上挑,唇色是自然红,身上带着蔷薇花的淡淡清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奚让心底一颤,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像一颗心掉进了醇厚的古酒,闻到几分香甜,又深觉迷乱。

乱七八糟的感觉错综复杂,到最后,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麻,来不及想别的,别开头不去看她。

耳畔响起少女喋喋不休的吵闹声。

像蝉鸣,经久不息又不绝于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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