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未名湖杂事二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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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这秃驴，怎得胡言乱语，希声钟本就是我万宝教百世传承，何时成了你佛门至宝！？”天空中有苍老且无赖的声音传来，上官云顿无奈，梦游天扶额，显然对来者颇为头疼。

“白施主，佛祖有云‘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此钟正是我佛门至宝！”又有干哑的声音对道，场中众人皆面面相觑，这句话何时成了佛祖的箴言。资格最老的上官云顿和梦游天二人，更为头疼，二百年前九州最浑的三个人，已经到了两个。

“死秃驴，恁的不讲道理，非逼我与你做上一场？”无赖声音恼怒道，慵懒浮沉于高天的云彩消散开来，众人皆看到一位戴高冠、着道袍的矮小老头，此时气急败坏地盯着身对面嘴挂邪笑的蓄发和尚摩拳擦掌。

“白施主，贫僧闭关十三载，手痒得很，正想找人来打上一架，谁料你竟送上门来，那就做上一场吧！”蓄发和尚说罢，就将左手所持的浑天水磨禅杖往虚空一支，金环飒飒作响，有定风波之威。

“打就打，老道怕你不成？”矮小老头混不吝地骂道，摊右掌，掌心上悬浮一樽玄古铜钟，钟身上纤细如蛛丝的文字淡淡发光，恐怖的力量在天地间酝酿流转，下方堤岸上众修者忽觉寒毛战栗，气血不畅。

“我说，你们两个孬货，一百多年过去了咋还是那么浑！”堤岸上众修者中有人发声，循声望去，是个寻常中年人。然而，当他跃众而出后，天地的荣光都汇集于他身上，平凡的面貌变得不平凡起来，惊世的剑意冲天而起，势要压得九州跪服。

望着他，上官云顿哭笑不得，梦游天扶额无言，九州最浑的三个人，齐了。

“师兄，看到师弟不说几句？”司徒亮走到上官云顿身前不远处，手中把玩着希声钟，天空中的白浅秋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欲哭无泪，蓄发和尚则喜形于色。

“悟道了？”

“还没！”

“差多少？”

“一触即破！”

上官云顿会意颔首，他最头疼这位师弟，却也最关切这位师弟，听闻司徒亮悟道在即，上官云顿心中大定，对向君子教讨个交代与应对不日的蜀山之劫更添了几分信心。

“天道九重阶，你走了几步？”一直不作声的洛天依忽然看着司徒亮，美眸泛彩，问道。

司徒亮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洛天依有些失望，低语，“也对，这破落九州，谁还会知道天道九重阶的传说。”她又望着司徒亮，颇有深意道，“创世这条路可不好走，我见过不少比你还惊艳的人杰埋骨他乡。”梦游天注意到，这句话中洛天依没有自称本座。

司徒亮平静如渊，“我根骨平庸，能走到这一步，倚仗三分悟性，七分坚持。行路难，遑论生死，唯一路风光，最得我心。”

在场众人听后，沉思。

修仙，从来都是道门槛很高的行当，也少有人能臻至巅峰，长生是终极目标，杀戮是行路手段。太多人倒在了半途，有的寿命告罄，有的死不瞑目。按凡间的话来说，修仙是要死人的。即便如此，仍有数之不尽的人钻营门路，妄图修仙，所求很简单，就是长生。讽刺的是，求长生者，往往有很多人活不过凡人百年。

一入修仙，就会发觉，修仙界比凡人世界更为势利残酷。一看出身、二看根骨，修仙界的门槛从来不看悟性，无法筑基者，纵然有着惊世的悟性也白搭。豪门贵子总是比寒门士子走得更远，修仙界亦是如此，天之骄子生来就在云巅。

且看在场众人。

洛天依，九州第一谪仙；白浅秋，生来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万宝教大少；古长生、莲舞华不必多说，两大古世家的嫡系子嗣；上官云顿，梦游天，蜀山剑门与梦宗的正统传人。偶有一个出生寒苦的佛门第三罗汉，也生来根骨不凡，无需担忧前路茫茫。他们都是生来就站在云巅的人，命中注定了是要飞仙。他们的眼睛是向前看的，从来不曾关注过左右风光。

他们不懂司徒亮，只看见了他仗剑高歌的风姿，看不见他一路行来险些丧命的艰险，只看见了他驰鹭九州的风光，看不见他初窥修仙时的寸步难行。司徒亮的心态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他修仙不是为了长生，只是为了自在。他能高坐云空，俯瞰沈慕容，也能隐入红尘，甘作平凡中年人。有时候，人生不只有上下，也有左右。往往，看得见左右的人，才能从容地上下。

“不求长生求自在，”洛天依喃喃自语，“有几分祁虚的风采。莫非真如他所说，是我走错了路……”

上官云顿怜惜地看着司徒亮，作为司徒亮的师兄，如兄如父，他是在场众人中最懂司徒亮的人。

不由得，上官云顿想起了鸿飞冥冥的苏灿。上官云顿犹记得十数年前，小苏灿盘坐在斗神峰露天石场中央受日月煎熬之苦时紧皱的小脸，也不会忘记，司徒亮从藏宝阁盗走经书后面对老宗主责骂时不屈倔强的眼神。

此去经年，两个不被命运温柔以待的孩子，以最高傲自在的姿态闯入九州的江湖，风姿俊逸，挥洒风流，谁能想到他们都曾是修仙界最底层、最不受待见的‘寒门士子’。

同样是根骨奇劣，同样是悟性绝天，蜀山剑门两代第一下山弟子，都不是修仙界传统意义上的天骄，却皆在九州闯下了偌大的声名。这让上官云顿思考，在修仙的门槛上，根骨、出身真的比悟性更重要吗，又或者品性才是修仙一途能走到最后的关键基石。倘若如是想，无数年来，修仙界究竟错过了多少潜龙之辈，又逼死了多少本不欲修仙的‘天骄’。

梦游天也在思考，他脑海中总是回闪梦神机赤子般无邪的双眼，将他指引入修仙路，当真是个明智的抉择吗？这双眸子，初见时不染尘烟，所见都是正义，如今却囊括了一个宇宙，迟早会沾惹弥天血色，会识明红尘多舛，会变得浑浊而冷漠。

梦宗只是谨遵先祖谶言，谶言中预示：会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出现一个能够承梦宗万载荣华的孩子，于是梦宗寻到了他，并将他身上的凡尘琐事尽皆抹消，从未考虑过孩子的想法，梦神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他本拥有着幸福和睦的家庭，不愁衣食，不见荣辱，可以平稳安逸地过完一生。

不像现今，梦神机修炼十数年，从未踏出过梦宗半步，不识人情冷暖，不知世事险恶，单纯地以为所谓修仙无非就是冥想苦修的事，所谓入世就是下凡尘走上一遭，谁料初一入世，就碰上八仙位面一事，不知所踪。

‘失去了宗门无微不至的呵护，这小子能照顾好自己吗？’无子无女的梦游天孤单一世，见着梦神机这孩子第一眼，就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看。为人父者，儿子“远游”，哪个不会着急儿子的安危。这也是为何久不入世的梦宗会举宗入世，避世多年的梦游天会亲自出山，上君子教讨要个交代。

司徒亮一言，竟使得上官云顿、梦游天两尊权柄极巨的仙宗之主关注到了九州修仙界最为根深蒂固且难以根治的痼疾：彼之蜜糖，我之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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