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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气渐渐和暖,韩高靖的旧伤已然好了。但医官却嘱咐,到了冷暖交替之时,仍需格外留意,此伤虽好,然而旧根难除,若频发复发,恐酿成风疾,虽不致命,发作起来也是痛楚难当。

于是虞夫人便叮嘱他居处的婢仆多加留心,而每到秋风乍起、春寒料峭时,便着意留心他的起居。

其时已是六月,天气酷热,且雷雨滚滚,上党之战尚在僵持中,豫侯也未能如愿拿下武安,如此相持,一旦遇到洪水等灾患,只怕于各方皆不相宜。于是豫侯先就派出使者与晋阳和谈,韩高靖等得到消息后,也拟撤军。

乔谖等人主张可便撑着边和谈,而云津等却主张先悄悄撤军后派使者。双方正争论间,适才还是晴朗朗的天,片刻间竟雷声隐隐,随之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这雨竟有洗涤人心的力量,听着语声喧豗,竟各自止了争论,韩高靖也是个有情趣的,竟临时起意,命人于廊下摆了胡凳,带着议事的几个亲信赏起雨来。

这些人中各种年龄都有,品性也自不同,有些就在廊下安安静静坐了赏雨,有些却倚在栏杆前伸手去接雨。

“郭公果真沉得住气,面对这瓢泼大雨,竟能安之若素。”乔谖已经脱了鞋袜,撑了伞准备去踏雨。

乔谖缓缓一笑:“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老了,无能为也已。”

乔谖便果真跳到大雨里了,这才发现那伞根本不能遮挡这劈天泼地的大雨,瞬间便淋透了。

云津正望着下得烟气雾霭蒸腾沸扬的大雨出神,令狐嘉树却已走到身后来,悄悄道:“跟你说个事。”

云津回头:“郎中令何事?”

“内人突然非要吃你做的粟米汤饼,我拦都拦不祝”令狐嘉树道:“要不改天去你家,你勉为其难……”

云津瞥了他一眼,忙不迭地拒绝:“真不行啊,你知道我不怎么会做的。”

令狐嘉树便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找个了庖厨,去你家亲自教你。”

云津道:“你可知道你夫人为什么非要吃我做的粟米汤饼吗?”

令狐嘉树脸上十分尴尬:“有一天没忍住,不小心说从前吃过的粟米汤饼味道极佳。她又追问,我就胡乱说是你做的。”

云津满脸讥讽,笑道:“去年阿荆生辰时,她就和我提过。都那么久了她还记得,你到底没推过去?”

令狐嘉树见她有答应的意思,忙道:“她哪里是纠缠的女人?自我推了后,她倒没再提。谁知这些日子铁了心要吃,你也知道,有身孕的女子,要吃什么恨不得立时就拿来才行,总得迁就着点。”

云津竟有一刹那间的失神:“若臻,有身孕了?”

令狐嘉树道:“是呀,得有三四个月了。她倒从没呕吐什么的,一直胃口很好。”

从不呕吐——云津不知令狐嘉树比对的是何人,也无心去想,她只觉眼前之事滑稽之极,于是趁着大雨,别人都听不到,笑道:“令狐,你可真行埃让我给你如今恩爱的娇妻做你旧相好曾经给你做过的粟米面条,你不觉得奇怪吗?”

令狐嘉树一愣,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许久才缓和过来:“能不提这些吗?我和素容……,可是若臻有什么错?”

云津见他这样,不好在说什么,便答应了:“改日我学会了,就让你们上门来,你到时候装的像点,就说是你最喜欢的味道什么的,好歹瞒过她才好,下次我可不伺候了。”

令狐嘉树点头不语。

云津忽然瞧着他道:“令狐,若臻并不是想自己吃什么粟米汤饼。她不过,是想做成你爱吃的一切吃食罢了。”

雨声很大,云津的声音却不大,也不知令狐嘉树听到了没有,他只是面色平静地面对竟将每个人隔成自成一系的满天大雨。在雨中,无论是嬉戏欢谑的,还是沉默静赏的,还是各怀心事的——人们各自放下戒备,互相成了风景,却又落入各有各的,不足与他人道也的境地。

忽然远处有同僚隔着沸腾的雨声大喊“郎中令”了,想必是有什么事。

令狐嘉树已经走出了两步,却有回头道:“我不知道她被发落到哪里去了。君侯并不是通过我的人处理的她。我想是鹞鹰去做的,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说。”

云津忽然觉得,原来令狐嘉树并不是真能忘情之人,他从前能够片叶不沾身,不过是没有遇到能走入他内心的那个人罢了。后来他终于遇到了,却又落了这么个结果。

便在此时,大雨中有一人披了蓑衣雨笠,如刺猬般连滚带爬地跑进这院里,不知在韩高靖面前说了什么,只见韩高靖霍地站起身来。云津细看那个,竟是公子荆身边的随从,心里不觉大惊,便奔了过去。

“怎么了?”她茫然问。

韩高靖回头,见是她,道:“阿荆落水了。”

“在哪里?”

“救上来了,已去请医官了。”那随从见是公子荆的先生,便忙回道。

“无碍吧。”韩高靖问道。

那随从道:“还没醒过来。”

韩高靖说了声“走”,却见云津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入无边无际的茫茫大雨中。他心下一惊,也不等随从拿伞,便追过去。

事起仓促,众亲信面面相顾,便拦住那随从细细问了。众人也十分担忧。

令狐嘉树便道:“诸公且回吧,我跟过去看看,有什么消息便派人知会诸公。”

韩高靖到底是被戍卫们拦住了,胡乱披了蓑衣才出得院去。很快就被令狐嘉树追上了,二人便同行。等他们到得公子荆卧室的时候,却见虞夫人早率着一堆婢女仆妇围着。韩高靖左右未见云津,只道她走岔了,往前却见她全身湿透,伏在阿荆榻前,默默无声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众人也都无语,唯虞夫人见到脱了蓑衣,露出身上一片淋湿的韩高靖,走上前低声道:“君侯才好了就淋雨?”

韩高靖忙止住她,虞夫人只好退到一边去。他快步走上前去,只见阿荆犹自静静躺着,无声无息地,脸上倒是还算平和。

然而云津令他大为惊诧,只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恓惶,本是戴了男子冠帽的,此时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鬓发散乱,极是狼狈,此时她仿若处无人之境般,怔怔滚下泪来:“阿荆,是我不好,我该守着你的。”

医官来了,众人自动闪开一条路,唯有云津是虞夫人上前提醒才被侍女拉开了的。她站起身来,瞧见众人皆在,仿若恢复了几分清醒,向韩高靖道:“我该如何向五公子交代?”

韩高靖见她也有怕的时候,心里万分怜惜,尽管心里也没底,更因担忧阿荆的安危而心乱烦恼,脸上犹自撑着,低声道:“别担心,一切有我。”

众人把心思都放在医官和阿荆身上,也并未留意韩高靖那满眼的爱怜。只见那医官先是以指探其呼吸,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再按按肚子,最后才坐在胡凳上诊脉。

许久那医官才站起来,躬身向韩高靖道:“君侯且放心,无妨。救的及时,也并未呛水,不过受了些惊吓,仆去开些安神的药,让公子服了,很快就会好的。”

众人听了,各自面露喜色,唯有云津还不放心,问道:“果真没事了吗?”

那医官先是看见一个着了男装的女子,正自惊奇,细看才发现是认得的,这才想起她是五公子为公子荆延请的先生,这才笑道:“顾参军且放心,最晚今夜必然醒来,明日就可跟着顾参军读书了。”

云津勉强笑了笑,道了声谢,便退到众人中去。

送走了医官,韩高靖才道:“跟公子荆的人呢?”

虞夫人知道这是要追究罪责了,忙道:“已经被关起来了,家令已经去处理了,君侯不必动怒。”

处置有过错的家仆本是家令的职责,韩高靖便默不作声。于走到塌边,早有人放好了胡凳,他便自坐下守着阿荆。

令狐嘉树和云津等人便都要辞去。虞夫人忙制止道:“雨还不算小,且到偏厅少待,等雨停再走吧。”

二人一听,不便再辞,便随家仆向外退去。

虞夫人却又吩咐婢女:“且带顾参军去梳洗一下,去拿件我前日新做的衣裳给顾参军换上吧。”

“多谢夫人好意,不用麻烦了。”云津急忙推辞。

虞夫人笑道:“你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顾参军乃君侯腹心股肱,些些小意,万勿推辞才是。”

云津倒再没了理由推辞,好在虞夫人说出那冠冕堂皇的理由,令她心里好受了些。

自那年在绸缎肆中见面以来,她和虞夫人不大有什么机会见面,然见了面,虞夫人总对她有几分格外关顾。她实在不知是因为她和韩高靖从前的关系被她察觉了,还是因她是韩高靖属下,又是个女子,虞夫人替丈夫笼络人心。然而不管是因为什么,她总不愿承受虞夫人的好意。

其实也不大愿意见到虞夫人。然而,她思来想去也觉虞夫人并无不当之处,全是她自己的奇怪心思在作怪罢了。

待云津换洗一新到了偏厅时,雨渐渐小了,令狐嘉树却还未曾离去。他瞧见云津,上下打量了一番。云津正因为穿了别人的衣服而不自在,不觉脸上一红。

便故意笑道:“君侯夫人也太周到了,非要拿出新做的来。其实随便旧的就好。”

她自己心里虚,以为令狐嘉树打量她是因为这件衣服,谁知他哪顾得上什么衣服不衣服的,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你为什么对公子荆如此?”

云津一愣,旋即又笑:“怎么了?”

“适才听闻公子荆洛水,你为何伤心成那样?”

云津坐下来,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淡淡道:“你问这个啊,我当是为了什么。”

“顾参军,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云津目光飘了过来,带着无比感伤的意味说道:“郎中令,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我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令狐嘉树顿时明白,原来云津还是在意在蜀中失去的那个孩子,她平日里风轻云淡的,不想却深藏着这样的心肠。于是他不禁恻然:“我……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你别介意。”

雨停的时候,有婢女来至这偏厅,款款向二人行礼,说道:“夫人说请二位放心,公子荆已经醒来了,并无妨碍、一切都好,只是说饿了,这时候已经吃上饮食了。”

云津长吁一口气,笑向那婢女道:“雨都停了,烦请执事向夫人言明,只说夫人此时忙碌,仆就不当面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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