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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在六月底的时候连夜悄悄撤退,因为部署有序,并且未伤兵损卒。且马汉阳在日落之前还装模作样地攻城,夜里却无声无息退走。等晋军发现时,哪里还有踪影。待要追时,却见秦军早顺利地退至函谷关内。
至此,天授四年三月开始的上党之役,以各自罢战告终。七月初,果然天降大雨,洪水滔滔,河东地与河西地皆受洪水侵袭,双方各自赈灾,彼此无事。而豫州境内亦遭洪水,陈留等地水患尤其严重,至于饿殍遍地,瘟疫横行。
七月初韩江与慕容氏归来,接走了阿荆。听闻阿荆落水一事,韩江沉默不语,慕容氏虽面有忧色,依然应承着虞夫人。
见虞夫人话里满是歉疚,慕容氏便道:“小孩子胡闹玩水也是常有的事,夫人不必自责。我和五公子回去,定然好好教导这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是。”
是夜,虞夫人见内外事俱已安定,韩高靖室内灯犹亮着,便自行推门而入。
彼时暑热,轩窗四开。韩高靖正在起居室内细看文书,虞夫人叹了一声,也并不教侍女跟进来,自己在案上取了蜡烛来,又多点了两支,放在烛台之上,室内果然又亮了几分。
韩高靖不觉抬头:“怎么这时候还不休息?”
虞夫人道:“刚哄睡了阿虎,来你这里看看。”
韩高靖听见提起阿虎,不觉唇角含笑:“今日阿荆回家去了,阿虎哭得那样,这回可好了?”
“哪里就能立刻好了?”虞夫人也笑:“睡着了还说着梦话,说要阿荆回来。”
“我自小就和阿江要好,如今见了他兄弟两个这样和睦,也很欣慰。”韩高靖似乎遥想当年、有所追思。
虞夫人瞧着他那样子,心里一片柔软:“我常常想,如果我们阿虎有个亲兄弟就好了。”
韩高靖听了,敛去笑容,沉默良久,才道:“你知道我平日总是忙碌。”
虞夫人这才明白他所想的是什么,脸上一阵热,羞恼地说不出话来,低头半日才道:“你……我不是说这个。”
韩高靖就不明白了,难道她不是在抱怨冷落了她吗?那不然阿虎该怎么有个亲兄弟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夫人。
虞夫人却沉吟着,斟酌道:“妾有些事一直想同君侯倾谈,今日便说了吧。”
韩高靖不觉诧异地看着她,这虞夫人自嫁来也有数年了,将他的日常起居打理得十分安适,府中也井井有条。作为府中的女主人,她并无任何不当之处。他对她也并无不满,甚至当年她父亲豫侯逼死他母亲的事情,他也并没有迁怒到她身上。一个女子罢了,何况那事发生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幼女。除了她生而是豫侯之女外,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头上。
然而他对于她也仅止于此,从未想过需要和她有什么亲密的儿女情意,当然也并不觉得与一个因利益而联姻的妻子有什么“倾谈”的必要。他们各司其职,互敬互重是最好的了。
虞夫人平日里与人交往虽十分亲和,但心中事却鲜少肯向人透露,然一旦决定要谈,却也并不忸怩:“君侯曾经有个极宠爱的女子吧。”
“你听谁说的?”韩高靖不禁皱眉。
“当年君侯风华正茂、新得雍都,正是茁然兴起之时,身边带着个绝色美人前往晋阳参与天子校猎,更为美人当众宣称尽遣姬妾之事,天下谁人不知?”
韩高靖眉头舒展,掷下文书,笑看虞夫人:“你说这事啊,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那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那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韩高靖却不知怎么把这关系到权谋心计的事情对虞夫人解释清楚,便含糊道:“那不过是故人之女,我当时帮她个忙罢了,并不是我的姬妾。”
虞夫人虽不甚明白天下争利、攻心算计的事,却也不肯信韩高靖会为了个所谓的“故人之女”如此行事张扬。但她并不点破了令他尴尬,只笑道:“哦,那是我白痴心了,原想着既有令君侯倾心爱悦的女子,不管当初因为什么放了出去,如果能接回来,愉悦君心的话,那自然是好的。”
韩高靖知道她出身豫侯之家,自然从小便被父母教养得如此格局,不管是不是心里有没有想法,总之言行上是绝不许有平常女子所禀赋的嫉妒的。
“你想多了,没有的事。”
“那么顾参军也是没有的事吗?”谁知虞夫人竟不肯罢休。
韩高靖不禁一阵头皮发麻,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声色,淡淡道:“顾参军怎么了?”
“你对顾参军的意思,我看得出来。”虞夫人也淡淡说道。
韩高靖便冷冷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吧。”
“不错。”
“如果我对顾参军有什么用意的话,只怕不用等到现在吧。”
“那顾参军为什么至今不嫁人呢?”
“我不知道。”
正在韩高靖打定主意全副身心应对时,虞夫人却仿佛失了兴趣,便从来时就提来的食盒中取出一碗羹汤,放在案上。
“暑热难当,夫君又夜夜劳心,最该将息,请饮了这羹汤吧。”虞夫人面上平平淡淡的,除了称呼上更亲密了一点外,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韩高靖自然更加不想提适才的话题,只想息事宁人,便拿起羹汤一饮而尽:“夜深了,你回去吧。”
虞夫人轻轻一笑,这一笑倒令她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容色多了几分灵动之色。她一改往日的乖顺,道:“其实君侯一直防着我吧。”
韩高靖彻底被她惹恼了:“你今天到底是为何而来?”
这样的意思——她来这里总是有原因和目的,只刚才这一席话中,他就表达了两次,虞夫人自然不能说这就是他防备她,但却的的确确能做实了他与她之间的疏远,他对着那顾参军的时候,大概从不会这样问。
虞夫人也恼了:“我就一定是为什么而来吗?在君侯心中,我来了就一定有所图谋对吗?”
“我只当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不会无理取闹。”
虞夫人也觉得自己失态,便略静一静:“君侯提醒得好,我们本是为了结两州之好而联姻的。我自问对君侯并无言行失当之处,确实做到了为两州之好尽心尽力。但既然已结为夫妇,总该以诚相待,总该有些夫妇间的亲厚吧,我自嫁来雍都,总是一心一意的。”
对此韩高靖也是承认的,虞夫人从不干涉他的政务,甚至连“豫州”两个字也从不提及,实在是谨守本分,未曾半分僭越的。至于夫妇之间,虞夫人对他,当然不像云津对他的深情厚意,甚至也不似当年英萝对他的倾心爱敬。而虞夫人并无云津的经略才能,但克制隐忍处,只怕犹在云津之上,内心私情收敛得若无行迹。然而即便如此,论到她对他亲近之情,于无声处之间,总是有些情分在的,韩高靖亦非全无知觉。
这一点他自愧弗如,因为对他这夫人,他总是以恪尽职守的态度相待,“情分”这两个字,他不能说一定没有,可有多点,从来都不值得他去想起。
“我是豫侯的女儿,你原该防着的。可我嫁来四载,若有私心总可察知。你是明达知机的人,对你治下属员的秉性了如指掌,为什么就独独对我毫无察觉呢?我身负两州交好的使命,但那是我无可选择的。我也改变不了你对我的看法,所能做的唯有既嫁从夫,在豫州与秦川之间,我如今总是身属秦川的。”
韩高靖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只是突然知道原来她也有心酸为难。这都是他平时繁忙——且一颗心全在云津身上,无心去应对她的这些琐碎心思。此时也觉内疚,只得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别想多了,你是阿虎的母亲,我并不防着你。”
虞夫人听了更是悲酸,他心目中的她,与他最不可割舍的只怕就只有他儿子的母亲这一层了。但她素来自持,这如海心思又怎能出口言明,便道:“当日你遇刺,中毒的那次,我以为你……十分凶险。五公子他们可以见你,为什么我身为妻子却被排斥在外?只怕是你的意思吧。”
韩高靖道:“不错,是我的意思,我并没有饮毒酒。”
“君侯为何如此对我?”虞夫人语气悲楚,目光哀伤,失了平日风度。
韩高靖有点不忍,难得耐心地向她解释道:“当时我虽暗中嘱咐韩江下令,只有四个人能见我,但知道内情的却只有阿江和令狐。郭公和中军大将军,乃是外属,并不会常来见我,且便猜知也懂得要守住机密。你是个内眷,从不参与军政之事,不知其中关窍。若常来,一旦察知我无事,脸上的悲伤是怎么也假装不出的,便是有心守密,难免被人看出。”
虞夫人听了这话,倒有了些安慰,原来他知道那时候她是悲伤的埃如此一来,语声便十分柔和,低声道:“这确是我错了。”
韩高靖心里放松,脸上依然如故,道:“别的我自然不敢许你,但是若真有一日,面临大不幸,后事还是要嘱托给你的。”
虞夫人听了这不祥之语,不由失色:“你……不可这样咒自己。”
然她性子沉稳忍耐,心中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说到这一步了。
韩高靖却全然未解她的心意,犹自说道:“人生在世,命微如露,这有什么忌讳的?阿虎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是他母亲,是我的嫡妻,我自然嘱托你。”
虞夫人听了,低头沉思,终于抬头望着他道:“今日我问起顾参军的事,并非因为吃醋。实在是有个疑惑一直未解,君侯难道不觉奇怪吗?”
韩高靖心中一凛,却摇摇头:“奇怪什么?”
虞夫人目光烁烁:“君侯是否曾与顾参军有过肌肤之亲?”
韩高靖见此,以他对虞夫人的了解,总归是有些实证才问的出口。但事关云津,他岂肯承认,只面色阴沉:“你什么意思?”
虞夫人见了他的反应不像作伪,只像个被拈酸吃醋的妻子搅扰不堪的寻常男子,但她不知为何,却更笃定了心中想法。
她不再理会韩高靖的态度,多少有点笃定意味地,笑向他道:“此事——虽然没有证据,但据我素日观察,总归不算是捕风捉影了。如果你不怪我妄自揣测的话,那今日我就把猜想告诉你吧?”
“你说。”
虞夫人得了应允,却又突然转了话题,不徐不疾道:“阿荆那孩子实在可怜,生身母亲莫名其妙地被父亲给打发走了;慕容氏虽是嫡母,做事也滴水不露,可那孩子还是和个大人似的;唯有在顾参军面前,他才得随意自在。而顾参军,你不觉得对阿荆太过好了吗?”
这看似全然不相干的话,却令韩高靖心中莫名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最深处涌动起来,一寸一寸地爬蔓着,就在慢慢爬起升高时,忽地拔地而起,耸峙在心之山海之间,他清楚地知道那东西的存在,也知道只要拨开附着在那上面的层层迷雾,他就会获知那涌动的是什么。然而该怎样才能拨开呢?那里面究竟藏的是什么呢?
虞夫人并不兜圈子,将谜底和盘托出:“仲勉,如果你们有过肌肤之亲的话,恐怕……阿荆十有八九是你的儿子。”
此话一出,不啻五雷乍裂,滚滚而来。韩高靖脸色铁青,牙缝里逼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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