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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时分,杨雅琴正酣睡在木桌旁,玲珑的脑袋枕着手肘,半侧着头,口水顺着唇瓣之间的缝隙流下,沾湿了衣裳。
作为林江别丫鬟,她跟着林江别在清水县待了十二年有余,如今十七岁。她见到少爷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足两年,仅仅只是傍晚到早晨初逢甘露的时候能尽到丫鬟的职责。
至于其他时间,她则用来练习琴棋书画,这是少爷吩咐自己要做的,他说,别人家的丫鬟可以端茶倒水,但自己的丫鬟绝不能如她们那般庸俗,要配得上高雅。
如其名,每日的修习,她抚得一手好琴,于是只待少爷散学,她便在家等候。每每少爷回到庭院,不用开门,便能听到屋内传来阵阵天籁音,舒缓精神。
但今天她整整弹奏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饭菜都早已冰凉萎缩,不大好吃了,也没见着少爷的身影。
她曾出门等候,踌躇之下仍未见少爷,本想着出去寻找少爷的踪迹,但一想到少爷昔日有过吩咐,如若他晚归了,不必寻他,他定是有些事情要处理,于是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等又是半个时辰,最后忍不住倦意,伏在桌上便困乏得入眠。
灯盏上的蜡油干涸,最后一点也被火星点燃,散发着微弱的光。主室的窗户还开着,一阵阴风嗖凉地涌入房间,将那团暗淡的火花吹熄,整个房间就此融入黑暗。
感觉到寒气,杨雅琴蜷缩着身子,两肩抖了抖,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美眸,茫然地起身张望着四周,一片漆黑。
她手足无措地在桌上寻找着灯盏,却被那方才被碳焦的蜡油烫得措手不及,右手食指起了泡。
“哎呀!唉,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呢?”她慌忙缩手,不住地朝着手指吹气,试图缓解疼痛。
“咚咚”。
门外有人敲门。
“一定是少爷回来了!”
少女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惊喜,顾不上灯盏,只是随手从腰间取下自备的火折子,借着勉强的微光找到安置在桌角的宫灯,用手挡住外面吹来的风,点燃灯芯后便慌忙奔着庭院的门跑去。
院门打开,眼前是一位衣着灰衣的青年,他手握着轮椅后扶手的柄,面带笑意——杨四年。
“呀!少爷!”雅琴的目光只在杨四年身上停留了不过半秒,转而便已经从他手中夺过轮椅的控制权,斜侧着身子看着少爷。
杨四年先是一怔,随后笑意逐渐转为微妙的尴尬,双手无所适从地摇晃着,最后悄悄放到身后。
“呜呜呜少爷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丫头还没给您听过新学的曲子呐,我的卖身契您还没告诉我藏哪了呢,呜呜呜,少爷您醒醒啊!”杨雅琴哭丧着鼻子,两眼泪汪汪的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么?我还没死呢。”林江别的语气并没有那种严肃训斥的味道,反倒是听着很稀松平常的样子。
“呀!少爷您怎么还······呜呜呜,少爷您可吓坏丫头了,我,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杨雅琴带着哭腔,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少爷白皙的左手。
“啪”,林江别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好了好了,我没事,只不过是在悟道罢了。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师弟,杨四年,她呢,我的丫鬟,杨雅琴。”
杨雅琴一听反倒是乐呵呵地笑着,感到无比快乐。随后才忸怩地转过脸朝着杨四年为方才她的鲁莽道歉。
“没事,我就送到这里,师兄,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杨四年将将迈出一步却被林江别伸手扯住臂弯。
“别急,你一路上送我回来那么辛苦,不妨先来我家坐坐,雅琴,去,给我师弟准备些饭菜。哎哟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呢,可把我饿坏了。”他捂着自己并不肥硕的肚皮。
杨四年见他有意让自己留下,劝阻无果后也便不再多费口舌,“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家的庭院不大,但里屋却比杨四年住的屋子要来得精致得多。尤其是主屋,这里有二楼,而底楼不仅有令人歆羡的名家字画,就连墙角也惊人地陈列着三把有着精致工艺的实剑。
要知道,在整个大武王朝,能住上二层楼的屋子的,若不是皇室,那至少也得是官宦氏族。可见这位师兄的背景不容小觑。
至于这里的陈设,杨四年反倒是没那么震惊,能盖的起高楼的人户,又怎会没几件珍品?
林江别请杨四年上二楼等候,随后又吩咐丫鬟杨雅琴去厨房准备饭菜,他要与师弟酣饮几杯。
“师兄,你坐着这轮椅上楼,岂不是不方便?”两人在楼梯口。
林江别嘴角闪过一抹微笑,摇了摇头,随即说着:“你别看我现在腿脚不便,坐着的这轮椅却不是普通的坐具,看好了。”
他右手朝着轮椅下侧轮子的车轴处用力按动,顿时,那车轮便换了个形态似的,竟俨然露出六道宽大的空隙。
林江别对准楼梯,用手扶住车轮向上攀爬,那空隙处巧妙地抵住楼梯,保持着轮椅车身的平衡,丝滑地向上移动。
杨四年颇感震惊,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物件,今日算是开眼了。
“我这两条腿啊,当初为了拜师落下了病根,每逢冬至,便是无法控制地陷入瘫痪,但入了春,又会恢复,能够自由走动。如今已有十二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唉,习惯了。”
两人上了楼,里面有一张黔着珠玉的桌子,,就连凳子也上也泛着璀璨的金光。
“师兄,说起来,师傅让我把这些给你。这个瓶子里有师傅准备的药,让你每日一枚按时服下,好像能够治疗你的腿病。这一本书呢,就是给你修行的法门了,师傅说让你自行领悟。”杨四年按照先生的嘱咐将两样东西都交给林江别,随后便顺着他的手落座。
杨四年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当真是富丽堂皇,哪怕只是一张桌子,那也够自己接下来几年的生计了。
家里头分明有座还算是大的屋子,妹妹却不愿让他出售换取些钱财。现在妹妹离开了,自己心里又不愿那么做,生怕哪天妹妹回来发现家里变了样,会不高兴。
妹妹······杨四年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被林江别的声音打断。
“师弟,师弟?”
“啊!咳,怎么了?”杨四年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林江别则是不明所以地朝着他胸口打上一拳,这一拳平平无奇,丝毫没有用力气。
“看你想得那么出神,有心事?”
“不瞒师兄,我今日来见先生其实是为了我妹妹。”杨四年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住衣摆,咬紧牙关。
“你妹妹?”
“嗯,今天一早我收到妹妹的信,说她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仙师去什么蓬莱求道去了,还说什么到了那里就能查到父亲离世的真相······师兄,你觉得这种事可信么?”杨四年看向林江别,他的眼神并不坚定,至少看起来如此。
林江别想了想,抿了抿嘴巴随后回道,“那师傅是怎么说的?”
“师傅说,我妹妹在五年内应该不会出事,让我放宽心先跟着他学身本事,到了以后有能力再去找她。可是,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先是我父亲的离世,接着又到了我妹妹的离开,我总觉得这,太巧了······”杨四年闭上眼,右手按住眉心。
林江别沉默,对于他而言,这种事到底还是没有真正经历过,那种感觉他自己说不上来,但看着这位新来的师弟,自己难免心生些怜悯。
“师弟莫要担心,既然师傅已经向你做了保证,那就一定会没事的。你想啊,师傅是何许人?这个县里最闻名的儒仙,儒家的人说话从来不诓人,你要相信师傅。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么?等我学成了,一定帮你找到妹妹。”林江别自信地打着保票,殊不知未来的路有多坎坷。
“少爷,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杨雅琴端着菜盘上来,她将饭菜一一安置在桌上,香气扑鼻,就是杨四年见了也止不住流口水。
他不禁感叹:“好香啊,杨姑娘的厨艺真是绝伦,我从未见过这般令人垂涎的美食。”
林江别眼睛一亮,慌忙接道:“那是,雅琴不仅厨艺好,就是弹琴的功夫也是一绝。她可是我打小就选出来的丫鬟。哎,别说了,赶紧尝尝味道。来,雅琴,你也一块吃。”
杨雅琴行了个礼,微微半蹲,随后便坐到林江别一旁。
一顿饭后,杨四年便同两人告别,眼见再待下去恐怕这位师兄就要让自己在他家留宿,慌忙动身,委婉的拒绝。
“时候也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去,家里的猫狗还等着我喂食呢。师兄,今日与你相谈甚欢,我就先行告退了。”
事实上,杨四年家里并没有什么动物栖居。
“嗯,路上小心,记得要认真翻读师傅给的书,有不懂的来问我便是。”林江别一路坐着轮椅送至院门。
不知为何,他目送杨四年离开时忽然又补充一句,“无论如何,不要失去你的崇高啊。”
送别杨四年后,杨雅琴便推着少爷的轮椅送他回到卧室,她为少爷脱去鞋子,特意给他准备好温热的水洗脚。
“少爷对这位师弟似乎很上心呢。”她的手法娴熟,每每按抚都叫林江别感到一股温柔的气息,气血舒缓,原本紧绷、隐隐作痛的双腿似乎也得到些许缓解。
他曾经问过丫头是否有学过什么法门,否则他怎么也不认为这个丫鬟能够无比精准地按揉到能够舒缓自己双腿的神经疏松。
丫头只是平淡地回复说没有。林江别自那时起也就没有再多问过什么。
丫头的话让他失了神,等到自己回过神时,丫头已经将脚盆移去。
“或许是吧,我总感觉他有些与众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说不上来。哎,他应该是清水县的人吧,以前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字?”林江别来了兴趣,颇为好奇。
杨雅琴思索了许久,手中的脚盆已经清空,擦干后便安置到柜子里。“不知道诶,不过我听说前不久县里死了人应该就是他父亲吧?好像还有从京畿府来的官爷也牵扯进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京畿府来的?不知道我爹认不认得,或许可以帮他查查。”林江别脱下衣服交给丫头安置,自己则躺在床上,不在吭声,默默地盯着天花板。
丫头见少爷睡去,悄悄阖上房门,独自离开。
她的脸上挂着一块木头,面无表情,很是冷淡,只是隐隐重复着杨四年的名字。
杨四年一个人走在路上,天已经大黑,自己走得匆忙甚至连一盏灯也没带,火折子的火早已熄灭,心中无奈,只得摸黑前行。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体前进,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妹妹一起出去赏花灯,那天本来就是花灯节,大武皇帝亲自下令这天取消了宵禁,所有黎民百姓都可以畅快地游乐嬉戏。
谁知兄妹两人只是玩到半夜便遇上衙门赶人,说是县里一脸发生了几桩命案,宵禁又被强行开启。
父亲在家里还未收到消息,不能来接他们。而他们则迫不得已只能赶着夜路回家。
现在想来,那天也是这般漆黑如墨,只不过比起那天的光景来看,似乎今天要平静太多。
那一晚兄妹二人在路上碰见了一人,他的衣着打扮看不清,只是在离开时留下一枚玉佩,恰巧被杨四年捡了去。至今仍然留在身上,藏在衣服中。
“要不要把它给当了呢?应该还能换点银两,再不济也有几文铜钱吧。”他怔怔地看着那枚墨绿色翡翠玉佩,上面雕琢有“墨门”二字。
杨四年曾经有调查过这“墨门”是什么地方,或许是小县子里的人都少有外出的,以至于从未有人给出他想要的答复。
他将玉佩重又收入怀中,忽然摸到先生给的那本《小神通》,心下一沉,今天还未看过里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大抵就是些术法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寻见我妹妹。”
——
县令忙的焦头烂额,户部尚书佐墨书忽然大驾光临清水县衙门,甚至还带来了武皇手谕,要将杨明清的尸体待会京畿府。
这可把县令王淮给难住了。且不说杨明清的尸体是否还保存完好,到了如今他的尸首早就被杨家兄妹给安葬了,如今要那尸体,就是得去掘了人家的坟,到时杨家兄妹追问起来,帐又得算在这个县令头上。
再说了,他堂堂一个县令,虽然是芝麻大小的官,但一旦做出这种挖人坟的蠢事,恐怕不日就要遭到县里人诟病,官位恐怕不保。
于是他心生一计,不如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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