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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仍然一脸坏笑,道:“我不说出真实姓名,官府便没办法通缉我,不过满天下去找甚么倪劳霸,想想也是挺好笑的,哈哈。”甚是得意。老丁双拳紧握,却是敢怒不敢言。其余的捕快躺在地下,动也不动,闭目装死。胡恨不敢与老丁挨得太近,默不作声地立在马后,轻轻抚摸着马儿光滑如缎的皮毛,极想爬上马去,又不好意思开口。

那人横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拍马屁有用么?马儿会卖你的面子么?”胡恨听他言语无礼,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没趣。照他平时桀傲不羁的个性,早就一掌劈了过去,教那人骨折筋断。此时龙在浅滩,虎落平阳,万万不可逞血气之勇,强压下怒气,反而笑了一笑,道:“是,是。”

那人笑嘻嘻的道:“想骑马,与我直说便是。实不相瞒,我的马是位性情刚烈的千金小姐,连我都要敬她三分,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当心她来一记断子绝孙夺命腿,有你好受的了。”胡恨吓了一跳,斜身闪开。那人笑道:“上来吧!”胡恨双手扶住马鞍,想翻身而上,全身却没有半分气力,只觉得十指打滑,双足发软,身子不听使唤地往下堕去。

那人微微俯身,五指抓住他的后腰,把他提到马上,道:“张开嘴。”胡恨一怔,只见那人自怀里掏出一个碧绿色的瓷瓶,拨开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胡恨忽然呼吸急促,痴痴地看着瓷瓶,嘴唇一张一翕,想说甚么话,却始终说不出说来。那人从瓶中倒出三粒药丸,笑道:“这是我师母亲手配制的,调节精神,恢复气力极有效果。”

胡恨小心翼翼地托着药丸,仿佛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慢慢低下头去,鼻子轻轻抽动着,忽然两行泪水流了出来。那人愕然道:“你做甚么呢?”胡恨低声问道:“你师母还喜欢兰花么?”语言无比的温柔。那人异常惊讶,“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母喜欢兰花的?不过我师父好像不太喜欢。”

胡恨眼珠子一翻,冷冷说道:“你师父只会玩弄权术阴谋,其他的什么也不懂。”那人面色剧变,厉声喝道:“你说甚么?”胡恨忽然笑了,只是笑得说不出的酸楚,道:“这个是不是叫不老丸?”那人吃惊得有些说不出话了,道:“你怎么知道的?谁也弄不明白师母为什么要起个古怪的名字。难道师母想长生不老么?依我之见,叫养神益气丸,岂非更名副其实?”

胡恨眺望着远方,痴痴地道:“你们懂什么啊?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已经不值得你牵挂,你为什么对我还不死心?”泪水越流越多,一时控制不住,忍不住放声大哭。那人心想:“原来他被官差折磨得神智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尽管有同情怜悯之意,又不知怎么去劝慰他。胡恨竭尽全力哭了一会,才渐渐止住声音。

两人边走边说,早把老丁他们抛得远远的了。胡恨服了“不老丸”,不一会儿便精神大振,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余观涛的第几个弟子?”余观涛正是华山派掌门人。那人微笑道:“在下叶枫,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弟子。”他打了几个哈欠,揉揉有些发红的眼睛,道:“我好几个月没回华山了。”

原来他这次奉余观涛之令,远赴藏边追杀一名作恶多端的江湖败类。那人终日花天酒地,身体早被掏空,更不防叶枫居然千里而来。登时阵脚大乱,勉强招架了三五十招,就被叶枫寻了个破绽,一剑取了性命。他一完成任务,竟不逗留,心急如焚的往华山赶。藏边高耸入云,千年不化的雪山、辽阔无垠,牛羊成群的草原、热情好客,歌声柔美的少女,对他而言,仿佛从未存在过什么美景佳人。是哪种神秘力量让他成了目不见物的瞎子,塞耳不闻的聋子?

像他这正处于意气风发,光芒四射的年龄,除了恋人能让他心无杂念,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是的,他所爱的人正是余观涛的独生女儿余冰影。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们的恋情在华山派是公开的秘密,任何人都以为他们会结为夫妻,白首偕老。除了余观涛之外。余观涛既不祝福,也不反对,始终稳坐钓鱼台。

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道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让他们历经磨难,懂得珍惜,最终却皆大欢喜,还是像心狠绝情的王母娘娘一样,拿出簪子划出一道银河,两人终生只能遥遥相望?眼见离华山越近,他的心就越乱。既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余冰影身边,两人互述衷肠。又怕见到余观涛那张捉摸不透,高深莫测的脸。

此时天上白云翻翻滚滚,变幻无穷。在叶枫看来,一朵朵千变万化的白云,犹如古灵精怪的余冰影,在不远的天上,尽情展现着她的笑容。忽而温柔羞涩,忽而妩媚动人。叶枫似?入蜜汁甜浆,浑身都快融化成水了,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能听得见的声音:“我最爱看你嘟嘴的样子。”原来余冰影平时喜欢鼓起腮帮子,撅着嘴唇。

每到那时那刻,叶枫心神皆醉,不知身在何处。胡恨也仰头望云,神情迷茫,多半在想让他魂牵梦绕的人。两人想着不同的人,却是一样的心思。当真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两人心有牵挂,任由马儿信步而行。方圆百里,皆是崇山峻岭,林木葱郁,人迹罕至。

只听得风吹树木的沙沙声,鸟儿在枝头上唧唧啾啾的叫唤声,以及马蹄踩着碎石的喀喇声,两人心头不由又添了几分感伤忧愁。也不知走了多久,目力所及之处,依然群山巍巍,看不到尽头。仿佛这个世界,除了层层叠叠的山,还是层层叠叠的山。就在此时,见得远处绿荫丛中露出一角屋檐来。

两人久坐马鞍,腰酸背痛,早想找地方歇会儿,见得山中深处有人家,自是喜见于色。两人尚未开口说话,肚子却同时发出“咕咕”几声大响,接着两人相视而笑,异口同声道:“咱们吃饭去!”一跃而下。走了几步,胡恨凝视着他,一本正经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的口袋可是空空如也,一个铜板也没有。”

他唯恐叶枫不相信,把身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大惊小怪说道:“哎呀,哎呀,不好了,铜板老兄跑到哪里去了?原来铜板老兄嫌贫爱富,跑到有钱人家里了。”叶枫笑道:“天底下最势利无耻的,莫过于黄金大爷,白银老哥,铜板弟弟,都是一个鸟德性,眼珠子抬得比谁都高。若不然怎么富得可以敌国,子孙后代都花不完。穷得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连鸡屁股也啃不起。”

胡恨纵声大笑,右手指着叶枫的鼻子,道:“所以说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救了我一次,不介意再请我吃顿饭吧?”他又道:“小兄弟天庭饱满,嘴巴宽阔,一看就是出手豪爽之人。想必小兄弟做了不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之事吧?”果然叶枫被他一拍一捧,只觉得全身皆热,忍不住一拍腰包,大声道:“不就吃一顿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胡恨叹了口气,道:“但愿这家人有几十年的好酒,烤全羊、砂锅炖狗肉、竹筒鸡……”皆是西南一带的名菜。叶枫面色变了几变,跳了起来,颤声说道:“什么……这……得……花多少钱……啊?”右手自然而然按紧了腰包。胡恨哈哈大笑,道:“当真狗改不了吃屎,余观涛不仅自己小气吝啬,教岀来的弟子亦是抠抠索索,一点也不爽快。”

在江湖上,华山掌门余观涛有个极不雅观的绰号“睡在算盘上的人”,形容他异常精明,算无遗策,决不多花一文冤枉钱。每次派弟子外出办事,所给的盘缠皆是经过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计算,精确到一餐该吃多少钱的饭,该住一个晚上多少钱的客栈。当然都是按照市面上最低价钱来推演的,总之休想占到他半分便宜。

在其他门派,外出办事是极受欢迎的肥差。但在华山派,听到外出办事,人人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被余观涛点了名字。胡恨见得叶枫脸色难看,又是大笑,道:“看把你吓得屁滚尿流的,这山里人家,哪来的好酒好菜?不是强人所难么?”叶枫如释重负,脸色稍缓,长长吁一口气。胡恨喃喃道:“一辈子都占别人的便宜,你当下拥有的一切,哪个是靠自己得来的?总有一天,你会一无所有的。”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那屋舍门口。推门进来,只见厅堂摆放着许多农具,犁、耙、锄头、柴刀……左边长凳上坐着一对年青男女。男人拿着一只铁锤,叮叮当当,修理农具,女人缝?衣裳。显然才新婚不久,门板窗框上贴着尚未褪色的大红喜字。男人锤了几锤,便歇下手,俯在女人耳边低语几句。逗得女人笑靥如花,不时伸手去挠男人。虽然不知那男人说的什么,想来也是蚀骨、无法无天的情话。叶枫蓦地心里一酸:“我与影儿还不如普通男女来得快活。”

胡恨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个红艳艳的喜字,胸口似被铁锤击了几下,连退了几步,忽然双手抱头,放声大叫,神色恐怖。那对男女吃了一惊,“啊”的一声,齐齐跳起。男的随即抓起一把柴刀,把女人拉到身后,道:“你……你们……是甚么……人……”不禁牙齿格格作响。胡恨后背撞到门板,收住脚步,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对着那女人叫道:“你什么时候成的亲?为什么我不知道?”

叶枫心道:“这个傻子想女人想痴了。”身子斜立,暗自提神,万一胡恨有所异动,即可出手阻拦。那女人道:“我成亲关你什么事啊?”惊恐交加,忍不住哭了出来。胡恨大怒,反手一掌,把门板打破了个大洞,冷冷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说要和白首偕老的,为什么背着我,偷偷嫁给了别人?”叶枫暗暗叫苦:“我救了个疯子,不是自找麻烦么?”

男人柴刀在空中劈了几下,狠狠道:“我们根本不认识你,识相的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报官了!”说到最后,不由噗嗤一笑。这深山老林,连人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找官差了。胡恨沉着脸道:“你抢了我的掌门人也就罢了,还要来抢我的女人?要不要脸啊?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突然间欺身而上,左手疾伸,往男子喉咙扼去。纵使他只恢复了二三成功力,仍然劲风凌厉。男人不过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哪识得精妙招数?气忿忿的道:“打架就打架,掐我的脖子做甚?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柴刀呼的一声,直直向他肩膀劈去。胡恨哼了一声,道:“你一直都不如我,你只会暗算别人!”手掌在他手肘一托,男人臂膀剧痛,柴刀激射而上,卟的一声,射破屋顶。胡恨跨上一步,一掌往他头顶拍落。

女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道:“不要……不要……”叶枫冷笑一声,道:“想杀他们,除非先把我给杀了。”右手成爪,抓住了胡恨的手腕。胡恨奋力挣扎,却如蝼蚁撼树,叶枫纹丝不动,终究是内伤极重的缘故。叶枫笑道:“喜欢打架不是?来来来,我们出去大战三百回合。”拖着胡恨,往外走去。

胡恨手臂揽住一根厅柱,摇头说道:“我不打架。”原来他年轻时受过极大刺激,故而时常神智混乱,滥杀无辜。叶枫道:“你不和我打架,却和他打架,是瞧我不起,还是欺软怕硬?”胡恨眼光落在女人身上,低声说道:“他……他横刀夺爱。”胸口一酸,泪水一滴滴的掉了下来。

叶枫哈哈大笑,道:“岂止是他,天下的男人都和你过不去,你见得别人恩爱甜蜜,就会暴跳如雷,狂性发作。是也不是?”胡恨叹了口气,道:“是。”叶枫道:“你若不放手,谁能抢得走她?你伤害别人,掩饰自己的愚蠢,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胡恨又叹了口气,道:“我真的错了。”叶枫冲着小夫妻深深一揖,道:“大哥大嫂,当真得罪了。”

胡恨极不情愿跟着行了个礼。男人哼了一声,道:“我与你们一般见识,岂非堕了身份?无赖家伙,只会耍流氓手段。”胡恨知道说他,转过了头,装作没有听见。叶枫唯唯称是,道:“在下不识路途,迷了方向,请问大嫂,何处有酒肆?”女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嘴儿真会绕弯子,明明想在我家吃饭,还一本正经问我何处有酒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男人终究爽快的好,绕来绕去,头都晕了,谁有心思猜七猜八?”

男人道:“我当初向你求婚,就直白得很。要么你到我家里去,做我的婆娘。要么我到牛翠花家里,让她做我的媳妇……”女人红了红脸,急声辩道:“那晚谁去你家了?”蓦地想起件极其难为情的事,整条脖子红得像根烧热了的铁棍,嘴角却带着幸福欢愉的笑意。男人一拍额头,大笑道:“对,对,那晚的确不在我家,我们是在你家屋后大石头上做的夫妻。”

女人羞不可抑,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双脚跺着地皮咚咚响,道:“不许说,不许说!”伸手作势要去撕男人的嘴。男人将头一歪,避了过去,嘻皮笑脸道:“生米已经成了熟饭,还怕说不得?我不仅要说给你听,说给儿子孙子听,还要结集成册,让后辈们想象祖先开疆拓土的八面威风。”

女人狠狠道:“我这辈子就这件事成了你的把柄,你这下流坯子,自己逍遥快活了,把什么事都赖到我头上了。”男人道:“那天乌七八黑,好像下着细细小雨……”女人瞪了他一眼,道:“胡说,那天明明碧空如洗,月亮又大又圆。”男人乜着眼看她,笑道:“原来你记得清清楚楚,想必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那一夜的情景。女人啊女人,你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呢?”女人知道上了他的当,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男人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叫你喂饱大黄狗,灌醉你老爹,听到我发出的三声猫叫,就开门出来,你家屋后的石头既平坦又洁白,最适合那个那个了。”叶枫心道:“什么那个那个了?”胡恨双手相击,发出啪啪的响声,叶枫恍然大悟。只听得男人又道:“我想不到你居然真的喂饱了大黄狗,灌醉了你老爹,一听到猫叫声,就悄悄走了出来……”

女人忍不住道:“是你勾引良家妇女,我年少无知,吃了你的大亏。”男人道:“如今我一听到猫叫,就会想到白白的月亮,白白的石头,还有白白的你……”女人听他愈说愈过分,满腹愤懑,转身走入后面厨房,男人也跟着走了进去。两人听得瞠目结舌,如痴如醉。过了半晌,两人才回过神来。胡恨长长叹息道:“情话说得真是好听,令人自愧弗如。”叶枫道:“高手在民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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