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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大院,叶枫自然而然往余观涛所居的“朝宗院”走去,余冰影“喀嚓”一声,随手折断了一根树枝,当作鞭子,一下下地抽打着路边的长草,道:“你带回来满肚子的话,难道是向我爹爹说的么?”叶枫摇头说道:“不是。”往路边一块石头坐去。余冰影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得老远,叶枫猝不及防,仰面跌入草丛,双手住地下一撑,跃了起来,道:“影儿,你做甚么?”

余冰影莞尔一笑,道:“这里人来人往,你想大家看我们的笑话?”她鼓起腮帮子,手臂向左边指了指。左边林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潺潺,正是情侣独处的好地方。余冰影幽幽道:“那边风景既好,又安静得很。”叶枫怔了一怔,道:“小元子的鬼话,你也相信?”余冰影鼻中哼了一声,道:“就你说的是正经话,凡事都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她跺了跺脚,气乎乎道:“有些事是见不得光的,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暴露在阳光下面……”是啊,谈情说爱不是在花前月下,柳荫溪畔么?在大众广庭之下卿卿我我,既不正常,又遭别人厌烦。余冰影叹了口气,道:“亏你走南闯北,浪迹天涯,原来你什么也不懂。”径往左边走去。

叶枫慢慢的跟在她身后,轻轻吸动鼻子,便可闻到从她身上传出的幽香,以及花木的芬芳,两者混合在一起,犹如一坛酿到恰到好处的美酒。叶枫没来由的心中一荡,有些醺醺欲醉,不知身在何处。余冰影回头白了他一眼,嗔道:“难道你连和我齐头并进的勇气都没有么?”叶枫脸红了一红,抢上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此时几只鸟儿在头顶上的枝头,叽叽喳喳乱叫不休,宛若年青男女在对唱着情歌,一唱一和。余冰影歪着脑袋,仰着脸颊,痴痴地听着。叶枫唯恐惹祸上身,索性一言不发。一个男人究竟明不明智,就在于有时候在女人面前,能不能闭上嘴巴。在此起彼伏的鸟声中,余冰影如山泉般清澈的眼神,荡漾着淡淡的温馨,她微微翘起的嘴唇,似一弯恬静新月,叶枫心里怦怦跳动,暗道:“天使的微笑,也不及她美丽吧?”

阳光从枝叶间投射下来,照得她一张脸色彩斑斓,既不真实,又不像在梦中,仿佛不是存在这个世间的人。叶枫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一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一发出动静,就会破坏一辈子也难得一见的美景。偏偏有只蚊子不识时务,扇着翅膀,扑到他脸上。叶枫任它吮吸他的血液。岂知这蚊子吃饱喝足之后,引了一群同伙过来,在他眼前嗡嗡乱叫。叶枫不愿惊扰余冰影,由它们肆意索取。忽然余冰影伸过一只手来,在他脸上轻轻一抹,这几只贪得无厌的蚊子纷纷殒命。

叶枫“啊”的一声,叫道:“你为什么要动?”余冰影嗤笑一声,道:“你是不是血太多了?竟要心甘情愿地去喂蚊子?”叶枫捶胸顿足叫道:“可是你方才样子,真的美极了。”此时阳光上移半尺,再不复先前惊艳精美的场景。余冰影道:“有的人血并不多,可他时时会热血沸腾,可以把别人感动得一塌糊涂。有的人血多得去喂蚊子,但是他的血是冷冰冰的,令人寒心。”叶枫一时语塞,过了良久,憋着一口气道:“我没有!”

余冰影凝视着他,秀眉微蹙,道:“既然你知道我美丽,为何要站得远远的,为何不走近点来看我?这不是冷血无情是什么啊?活该被蚊子咬。”叶枫被她抢白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忙不迭走上几步,笑道:“这么看,够近的么?”余冰影却退开几步,道:“你是头蠢驴么?别人抽你一鞭子,你就动一下,难道你没主张么?”叶枫好不尴尬,进退两难。余冰影拈起一片叶子,放在两唇之间,发出流畅动听,婉转悠扬的声音。

枝头上的鸟儿似乎听得懂她的曲调,一声轻,一声高,一声急,一声慢,与她相互呼应。一声声柔腻如珠的曲调,流入耳中,瞬间在脑里转化成一副副画面。每当旭日东升,或者金乌西坠的时候,余冰影总是站在大院门口,企盼着那个远行的人,踩着第一缕阳光,抑或披着满身朝霞,微笑着向她走来。他在外面对她千思万想,可是真正站到了她的眼前,竟然有想打退堂鼓,临阵脱逃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回事。

他忽然有个极其荒唐的想法:“难道我对她的思念,不是爱么?”随即被一个强烈的声音压制下去:“正因为你太爱影儿,才有怕她的念头。”只听得余冰影幽幽说道:“山中清苦,别无娱乐,百无聊赖之际,就坐在树下听鸟儿鸣叫,久而久之,居然能听懂鸟语。你知不知道,头顶的鸟儿在说些什么?”叶枫摇了摇头。余冰影道:“有只雄鸟喜欢一只雌鸟,但是这只雄鸟不知是天生胆小,还是端着大老爷架子,认识那么久了,连别人的手都不敢去牵……”

叶枫一怔,心道:“我也从来没有牵过影儿的手啊?”瞟着余冰影柔若无骨,白生生的小手,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余冰影又道:“连人家闺蜜都看不下去了,出声指责那雄鸟,不用心待别人,就莫要耽搁别人……”她顿了一顿,直直地盯着叶枫,撅着嘴唇,恨恨的道:“我没有仗义直言的闺蜜,有些话只能自己厚着脸皮去说,在你叶大侠的眼里,我的手是根臭哄哄的烂木头么?”叶枫大窘,余冰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容不得他有选择的余地。叶枫忍不住左右观望,神色有些紧张。

余冰影掩嘴轻笑,道:“你这个人前怕虎、后怕狼,能做什么事呢?”叶枫咬了咬牙,握住了余冰影光洁细腻的小手。余冰影“嘤咛”一声,趁势靠在他肩上。叶枫蓦地发现全身肌肉僵硬绷紧,沁出细密的汗珠。像这一刻他应该感到幸福,甜蜜才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有莫名其妙的抗拒之意?像他们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且不说要去越雷池,但牵手接吻亦是无可厚非吧?莫非叶枫得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毛病?不,他是个拥有,正常的男人,每天都精神抖擞,充满活力,那么他对余冰影究竟是种怎样的情感?

余冰影完全不知他的心事,半边脸颊贴在他胸口上,嘴角带着甜美的笑意。良久之后,余冰影慢慢抬起头,指着远处的一排树木,慵懒的说道:“真是奇怪,那些树的皮,怎么都被剥了一大块?”叶枫望了过去,果然那一排树木,拦腰皆被齐齐剥了尺余见方的树皮,上面似乎还刻着字。叶枫心里暗自一凛:“莫非有人想对华山派不利?”低声说道:“我过去看看。”余冰影握着他的手,道:“我和你共进退,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叶枫喉咙似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得胡说,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两人凝神戒备,慢慢走了过去,叶枫本能地挡在余冰影身前,长剑平举胸前,余冰影歪头偷瞧着叶枫,长长的睷毛微微颤动,神情十分诡异,好像调皮的孩子做了件令人大吃一惊的恶作剧。叶枫走了过去,见得与他挨得最近的一棵树上刻着:“华山下雨了,你那边下雨了吗?远行的人啊,江湖险恶,你务必要照顾好自己,屋檐下的雨水落了一个晩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叶枫似被点住了穴道,心里百感交集:“这不是影儿说话的语气么?”转头看她。余冰影早别过脸去,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让日头晒的,还是少女的羞涩害躁?叶枫一棵树一棵树地看了过去:“你走了之后,我度日如年,无法打发时光,独对空山幽谷,想问你何时归来,又怕你在路上打喷嚏,心神不宁骑不稳马……”

“梦见门前高挂灯笼,喜鹊叽叽喳喳叫,燕子双双返故巢,是不是你要回来了?一大早我就立在大院门口,大家都在笑我痴呆,你去浪迹天涯,我的心也跟着飞了,大笨蛋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死了……”句句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叶枫不由得一声感慨,渐渐涌出一种喜悦混杂着愧疚的情绪。随着见识阅历的增长,他愈发觉得承受不起余冰影沉甸甸的爱。正好余冰影的目光投射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余冰影慌慌张张的道:“你看我做甚?又不是我写的。”

她忽然从叶枫手中抢过长剑,人随剑走,往树身削去。叶枫一个箭步,抢在前头,大声道:“使不得!”余冰影早收住剑势,冷冷道:“这些肉麻,无聊的话,我看着就来气,我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哪有心思想七想八?就是要想,也是男的想女的,岂有女的想男的?不是作贱自己么?”叶枫道:“是,是,那男的当真混账之极,不识好歹。”忽然之间,听得头顶有人朗声说道:“冰影姐姐,我知道是谁写的。”余冰影大吃一惊,叫道:“傅涯,你怎么在树上?”

只见一人轻飘飘从树上跃下,向两人躬身行礼,道:“如此蚀骨的言语,华山派男弟子人心惶惶,人人都想出门远行,师父极是震怒,务必要弟子揪出始作俑者……”余冰影表情有些不自然了,道:“你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傅涯脸有得色,哈哈一笑,道:“我已经在树上守了三天三夜,那个自作聪明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上面有双眼睛牢牢的盯着她呢。”余冰影道:“我前几天不是说请你吃东西吗?我最近又忙得很,你自己拿钱去买吧。”

她当下掏出一把铜钱,不管他愿不愿意,硬塞到他手里。傅涯亦不推辞,放入怀中,笑道:“师母道华山派又不是少林寺,非得要有清规戒律约束,写几句风花雪月的话,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年轻的时候,你写给我的东西还少?师父大笑道,傅涯此事到此为止,敢借此事要挟勒索同门,定当严加惩处,当然别人自愿请你吃东西,又是另当别论。”

一迈入“朝宗院”大门,就能看到正躺在藤椅之上,闭目养神的华山派掌门人余观涛。“朝宗院”顾名思义,就是拜见一代宗师的地方。“朝宗院”这三个字不仅适用于华山派弟子,而且也适用于其他门派。“朝宗院”原来的名字是“养心阁”,自从余观涛接任华山掌门之后,便给它改成了“朝宗院”。

这么一改,不仅霸气十足,而且凸显了他的雄心壮志,让华山派成为天下各门派朝见宗师的地方。余观涛个子不高,身穿黑色衣裤,更加显得瘦小。他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眼前一片烟雾袅袅,宛若他的为人,说不出的神秘。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名动天下的华山派掌门人,倒像个狡诈猥琐的大叔,抑或乡下平凡的小老头。

那些专门形容成功人士的词语,譬如说气宇轩昂、名家风范跟他完全沾不上边,在他身上只能看到庸俗和失望。任何第一次和他接触的人,心里都会产生强烈的失落感:“这样普通的人,怎么可能是华山派掌门人?他都能成功,为何我却泯然众人矣?”据说江湖第一相士傅药师,初见他之时,不顾失态,连呼不可思议:“耳小、额窄、腮无肉、手有断掌,按理说这种人命运平平,至多是三流人物,成不了气候。是什么神秘力量,强行逆转了他的命运?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

余观涛本身就是天大的奇迹。二十年前华山派正处于最鼎盛时期,可谓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在江湖上一时风头无二,大有超越第一门派“洗剑山庄”之势。那时候的余观涛在华山派,根本就排不上名号,就似高墙下的一株小草,默默无闻,就连同门中人,也没几个人能叫得出他的名字,没人关注他,也不值得别人去关注。

华山派出类拔萃的人那么多,谁有闲功夫去理会一个无名小辈?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可以将他踢出数百名之外。况且人们的目光,永远关注着那些有成就的人。他倒有自知之明,并不想在华山派混出多大的名堂,只求无功,但求无过。能够平平安安在华山派度完一生,便死而无憾。

心情实在不爽的时候,就寻个僻静的角落,乱写乱画一通,发完牢骚之后,又继续过着无人问津的日子。出人头地,名扬天下,对他而言就似伸手摘星,水中捞月,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既没有那样的能力,而且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能让同门中人记住他的名字,已经是他在华山派最大的追求了。然而命运偏偏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将他推到了人生的风口浪尖,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准备,和选择的余地。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华山派,华山派数百号人,几乎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在外面执行任务的弟子才幸免于难,而余观涛恰恰就是这几个弟子,其中的一个。更为幸运的是,在这几个弟子当中,他的武功又是最好的一个。于是重振华山派的大任,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肩上。

这二十年来,他可谓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忍辱负重,终于把华山派恢复到了今日的境地。尽管和最兴盛的时期,无法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上也是不容小觑。为了华山派复兴,他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代价。他不过四十多岁,可是他的须发早已雪白如雪,脊背弯曲似弓,看上去就像即将驾鹤西去的老头子。白天他精神抖擞,就像永不疲倦的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感觉到全身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筋疲力竭,难以忍受。

但他从不说出个苦字来,既然命运选择了他,他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时候连他都不禁摇头苦笑:“为什么要选择我?难道我是做牛做马的命?”江湖人士只要一提及他,无论和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都会忍不住一竖大拇指,大叫一声好:“余掌门力挽狂澜,重建华山派,是条好汉子,我佩服得紧!”

的确,凭他一己之力,能把华山派起死回生,难道不值得别人敬佩么?难道不应该骄傲么?他也一直为此骄傲,白手起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每次他率领众弟子祭祀华山派列位祖师,他表面上歌功颂德,恭恭敬敬,心中却大大的不以为然:“我的功绩也只有开山祖师,才能和我相提并论,重振华山派,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们当中大多数的人,不过靠守着祖业赢得名声。”

无论他再忙碌,都要抽出工夫,尽量放松自己。一个过于紧张的人,难免会判断失误。他从来就不是鲁莽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会在心中一遍遍,反复论证演练,直至认为已经万无一失,才会付绪实施。要么默默无闻,要么一鸣惊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如今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宏伟的计划,经过他大半年的筹划布局,已经接近完美无缺,如同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一副画卷,即将向世人展现出大气磅礴、波澜壮阔的一面。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浓烟,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在决战的前夕,做最后的准备,一击必中,一必击胜!华山派有他而变得更强大,江湖将牢记他的名字!余观涛,谁也不敢小瞧你!总有一天,大家会用崇拜的目光,仰视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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