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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启在柳大夫对面坐下,特意整了整新换上的官服。他长相英俊,身着象征权力,威严的官服,愈发风流倜傥,英气逼人。自言自语道:“这衣裳真是合身,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柳大夫眼中闪动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封启这一身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官服,已经给出了答案。封启不仅不会接受他的建议,而且还要用手中的权力来打压他。

他忽然觉得这个被他一直看好信任,以为怀有赤子之心,会济世救民的年轻人,到了真正需要考验的时候,还不是和那些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官场老狐狸一样的德性?拿无辜百姓的性命去铺平自己的仕途?

他缓缓偏过头去,不去看这个剑眉星眼,面目如画,实则内心龌龊,残忍邪谬的男子,怔怔看着悬挂中堂,写着“视民为子”的牌匾。笔锋险峻遒肃,朴拙淳厚,透出凛凛正气。

可是柳大夫此时看来,这四个大字,仿佛是狰狞恐怖,张开血盆大嘴的妖魔鬼怪。惟有吞食百姓的血肉,方能满足它们的贪婪。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转头往厅中其他的人望去。除了他的同僚,和他一样的气愤不平,其他的人皆是满脸鄙夷,绝不掩饰对柳大夫的厌恶之意。

封启直视着柳大夫,道:“二十年前那场席卷大江南北的大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死者不下百万之众,惨烈至极。却没有见得有那个官员颁布封城闭路的命令。”柳大夫道:“只会讨上司欢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官员,当然不会做得力不讨好的事。”

封启道:“封某从来不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人。去年丞相二公子从本县经过,提出诸多不合理的要求,我有应允他一样事吗?难道我不知道顶撞他的后果么?正月吏部尚书的家奴在本县倚仗权势,强抢民女。有人劝我闭一只眼闭一只眼,莫去多管闲事。我有徇情枉法,网开一面么?难道我不知道吏部尚书可以左右我的官运么?”

柳大夫道:“当今圣上偃武修文,励精图治,一心要把帝国恢复昔日荣光。无奈承平已久,文弛武玩,泱泱帝国,竟没有几个刚正不阿为国为民的忠臣能吏。你选准时机展现出铁面无私,雷霆万钧的手段,圣上怎能不龙心大悦,视你为帝国未来栋梁?丞相大人,吏部尚书虽然权倾天下,终究是圣上脚下的一条狗。倘若他们连主人看中的人都敢咬,岂非以后不想啃肉骨头,吃屎了?”

封启脸红了一红,道:“你妄加揣测,我无话可说。但是任何人都知道我是真心真意为百姓着想。我上任二年多来,给百姓做的好事还少吗?他们瓜果卖不出去,我替他们想办法找销路。他们收成欠收,我替他们向东家求情,减少免除他们的租金。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我将他们统一安置,雇人照料,生前日常支出,死后棺椁墓地,皆由官府垫付。”

柳大夫脸上倏地露出难过,悲愤的表情,好像是从美梦中醒来的人,忽然发现那不过是幻觉而已。道:“假如没有这场瘟疫,我会一直看好你,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百年难遇的奇男子。可是如今看来,你只不过不会迫不及待,露出难看的吃相,而是极其克制,异常耐心的获取你想要的东西。唉,哪怕是修炼成人的千年老妖,在照妖镜之前,终究要原形毕露。”

封启脸色发青,道:“柳大夫,你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我做了什么,难道你看不到吗?我之所以预先建造收容病人的安济院,招募医士郎中,采购大批药材,就是生怕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当下本县灾民众多,有三五百人生病不足为奇。况且我们准备充分,完全有能力控制局面。你为什么要故意制造恐慌?一个好的大夫,应该让百姓踏实心安,而不是使得人人自危,恐惧不安。”

他抓住了柳大夫的手腕,用力摇晃着,好像要让柳大夫幡然醒悟,悬崖勒马。柳大夫冷冷地看着他,轻轻拂开他的手指,道:“其实你已经明白想要消灭瘟疫,只有封城闭路。但是你怕被对手弹劾,攻击,致使仕途受到影响。所以你决定维护你的利益,致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任由瘟疫蔓延扩散,酿成人间悲剧。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须发竖起。

封启冷笑道:“柳大夫,你务必要搞清楚,这不过是一般的风寒咳嗽而已,吃几帖药,发几身大汗,就可以痊愈的,绝非是会人传人的瘟疫。哼哼,大夫说出来的话,难道不是要斟字酌句,一言九鼎么?怎能像信口开河的江湖骗子,为了贪图一时名声,什么话都可以编造呢?”

柳大夫怒气冲冲,拍案而起,大声道:“封启,倘若你是条有骨气,有血性的汉子,就不该计较个人荣誉生死,在这无人喝彩的凄风苦雨中,挺身而出,咱们联手合作,拯救这座城市!”众人听他公然斥责县太爷,不由得骇然变色。封启盯着他,眼中充满仇恨怨毒,怒道:“柳长生,我不晓得你到底是何居心,但是你想把这座城市的繁华,毀于一旦,不仅我不答应,大家也决不同意。”

他见得柳大夫顽冥不化,不肯配合,盛怒之下,不顾谦谦君子的印象,直呼柳大夫的名字。柳长生梗着脖子,颈上青筋凸起,道:“封大人,你想错了,倘若你采取果断措施,才能维护这座城市的繁荣稳定。”

封启冷笑道:“柳长生,本县一而再,再而三,给你台阶下,是要你脚踩实地,大家相安无事。你居然想拾阶而上,登峰上天。你一个人摔死也就罢了,何必要拉着大家为你陪葬?哼哼,人家是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你却是狼子野心,另有所图。你的名声已经够大的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柳长生狠狠道:“只可惜我没办法医治你傲慢无知,贪恋权力的怪病。”一拂衣袖,便要扬长而去。几名捕快早挡住门口,喝道:“老匹夫,往哪里去?”柳长生道:“难道我忍心看着大家一个个无声无息死去,这个生机盎然的城市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

一个军官打扮的男子道:“封大人,这几个鸟大夫妖言惑众,当下非常时期,就该格杀勿论。”腰刀出鞘,神情凶恶。封启按住他的手,将钢刀推回鞘中,微笑道:“虎将军,杀了他们,谁来医治病人呢?因为别人有不同的意见,就要动刀子血腥镇压,这种事我做不出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却盯着边上的捕头,似乎在暗示他什么。这军官明明是掌管千余号人的千户而已,却被封启吹捧成战功显赫的将军,顿时受用至极,浑身轻飘飘的。道:“可是不给点颜色让他们看看,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又要大放厥词。”

那捕头忽然道:“封大人,属下有个办法,可以暂时让柳大夫开不了口。”叶枫心头突突跳动,寻思:“莫非他们要割掉柳大夫的舌头?”封启道:“哦?”那捕头摸出一个瓷瓶,道:“蜀中唐门的‘千言万语,烂在肚子里’,喝了它,再伶牙俐嘴的人,也只能做哑巴了。”

封启沉吟道:“是永久做哑巴,还是暂时禁言几天?如果柳大夫一辈子开不了口,这种药决不能给他喝。尽管他现在不理解我。”那捕头笑道:“大人宅心仁厚,待民如子,属下岂敢做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暂时让柳大夫禁言几天,他想明白的时候,自会让他畅所欲言。”

封启长吁一口气,双手加额,笑道:“如此最好。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了脸皮,到时候真的很难堪的。”他握着虎千户的手,道:“柳大夫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势必会做出偏激之事,所以劳烦虎将军亲自把守‘安济院’,保证每个大夫专心治病,不得东奔西走。”

虎千户哈哈大笑,道:”封大人,你放一百个心便是,倘若柳大夫他们走出‘安济院’,你便剁了俺老虎的人头,当球踢。”封启笑道:“谁不知道虎将军办事心细如发,尽责尽职?”他转头看着那捕头,道:“于捕头,麻烦你组织人手,挨家挨户询问,一旦发现有人咳嗽,一律送到‘安济院’医治。”

于捕头吃了一惊,道:“难道……”封启淡淡的道:“咳嗽终究也是病,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他又回头吩咐师爷,道:“大街小巷张贴布告,说清梦一切看病费用,皆由官府支付,不用大家掏一个铜板。老百姓就怕花钱,宁愿熬着忍着,除非到了实在受不了,才会去寻医看病。”师爷应了声是。

封启随即凝视着柳大夫,收起笑容,冷冷道:“从今日起,任何医生郎中,不许以布遮面。你们都贪生怕死,不以身作则,怎能给予大家信心?”柳大夫冷笑道:“封大人行事滴水不漏,加官晋爵,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封启早将面孔转向岳重天他们,笑道:“今晚本官在‘燕云台’宴请父老乡亲,各位务必要来赏脸。”

下雨的天空一片阴暗,整个城市笼罩在晦暗幽冷的气氛之中。但是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丝毫不受下雨的影响。勤快的摊贩已经支起雨布,摆好摊子,日日如此,就连逢年过节也未曾歇过。

未出阁的姑娘,三五成群,买些与京城皇后娘娘,贵妃公主同款,价格却云泥之别的胭脂水粉,各种饰品。涂在脸上,佩带起来,寻常的容颜,顿时大放光彩,眉目如画。

会过日子的小媳妇,拎着菜篮子,到这里挑选比菜市场便宜得多的时鲜鱼虾,水果。太湖的螃蟹,沈家门的带鱼,松江府的鲈鱼,福建的龙眼,岭南的荔枝,儋州的菠萝,经常出现在自家的餐桌上。在不用花很多钱的情况下,能够享受到精致的生活,岂非快哉?

累了一天的男人,约几个说得拢的同党,占一张桌子,点几个麻辣鸭头,兔头,切几斤卤猪头肉,来一碟油爆花生米,一盘泡椒凤爪,一盘蒜泥螺蛳,几样小菜,一坛老酒。几人说话无高无低,畅所欲言。生意不忙的时候,摊主会免费送他们几样酒菜,敞开衣襟,端着杯子和他们乱吹一通。直到人人有七八分醉意,方肯离去。

可是谁想得到二年之前,这里居然污水横流,脏乱不堪,从早到晚都散发着恶臭?其实自从封启上任以来,改变的何止是这条街而已?小城每个人都似脱胎换骨一般,积极自信,每一寸土地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新月异。

封启并没有深厚的背景,游说不到户部的资金,得不到朝中大佬的支持,他唯一能做的是埋头苦干,默默耕耘。人若是奋发图强,多少会有收获。只是他运气相对比较好,很快结出了累累硕果。昔日贫穷,落后的小城,经过他二年的努力拼搏,成了帝国最富裕,繁华的城市。

封启头戴书生巾,身穿青衣长袍,饱含深情的凝视着这片土地。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被圣上赞许认可,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登上更大的舞台,他怎能容许柳大夫强行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他殚精竭虑,难道不是为了入阁登坛吗?

客人相继到来,找位子坐下。叶枫静静地看着周旋在人群之中,像星星一样闪亮的封启。学习别人的长处总是没错的。封启好像和任何阶层的人都说得上,妙语连珠,时而打动人心,时而引人发笑,完全不像管理着数十万百姓的官员,而是与大家都投契,合得来的好朋友。

像他这种人,无论他是投身官场,还是在其他领域,都会在极短时间内,出人头地,因为他有寻常人不具备的魅力。这时封启走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前,极其自然地张开双臂拥抱住她,呵呵大笑,道:“胡奶奶,你越来越年轻了。”

胡奶奶看上去早习惯了他的热情,拍着他的肩膀,道:“封大人……”封启一只手压在她的嘴上,撒娇道:“胡奶奶,你又忘了我们的约定,不许叫我大人,叫我小封。”胡奶奶无奈道:“大家吃得饱饭,口袋有钱花,心情舒畅,自然就年轻了。都是你小封的功劳啊。”

封启笑道:“胡奶奶别给我灌汤,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大家的支持配合,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胡奶奶横了他一眼,嗔道:“你啊一点不珍惜自己,好像铁打的人,做起事来没日没夜,脸色乌青,眼圈发黑,像什么话啊?”

她从桌底下拎起一篮满满的鸡蛋,道:“每天煮三个吃,少熬夜晚起床,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听到没有?”封启道:“胡奶奶,你又给我鸡蛋了,上次拎来的还没有吃完呢。”胡奶奶道:“呸,你当我是瞎子吗?你一转身就把鸡蛋送给田七婶了,这次你若是一个不吃,以后别叫我胡奶奶了。”

封启作揖笑道:“小封不敢。”示意随从收下鸡蛋,往另一桌走去。这桌人皆是本地的书生,秀才。所谈论的话题是最近风行的诗词拼接,且仗了几分酒意,顿时豪气干云,大声喧哗,动静极大。邻桌之人亦跟着凑热闹。见得一人摇头晃脑吟道:“王师北定中原日,从此君王不早朝。”

众人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禁不住点头称是。那人得意洋洋,饮了一大酒,左右顾盼。另一人不甘心被他占了风头,眼珠子一转,吃吃笑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此言一言,众人登时轰然大笑,捶胸顿足。叶枫刚喝了口酒,忍不住喷了出来。

先前那人“哈”的一声,右手往这人裤裆掏去,道:“苦命的孩子,是谁把你弄得不男不女的啊?”这人退后一步,来了几句更污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芙蓉帐暖度。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众男人笑得前俯后仰,伸不直腰,拍桌大叫:“淫~才,真他娘的是个大淫~才。”

众女人羞得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起。与他同桌的书生,秀才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始终想不出可以继接这个家伙的歪诗。封启迎了上去,哈哈大笑,道:“封某一直很想找一个天空行空,脑洞大开的同道中人,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跟在身后的师爷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暗示他不要与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矫揉造作,常在风月场所出入的人套近乎,免得坏了他的声誉。封启推开师爷的手,笑道:“当今圣上也有讲带颜色的笑话的时候。人总要找适当的时机,卸下压在心里的重担。只要不违法乱记,荒诞不经又有何妨?是也不是?”

这书生既惊又慌,道:“封大人……”封启抚摸着身上的青布长衫,笑道:“今日我不过是个调皮捣蛋,脑子里装着奇思异想的少年郎。”这书生长吁了一口气,道:“是。”封启摆出穷酸书生的架势,吟道:“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飞流直下三千尺,巫山枉断肠。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鸳鸯藏禅房。”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给他们带来财富,幸福的知县,总觉得他是少年老成,城府极深。若非这些书生挑起事端,怎知他竟有恶搞,低俗的一面?众人并不觉得他无耻下流,反而是说不出的亲切。不由得轰然叫好。

那些未有媒人提亲的少女,痴痴的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爱慕之意。此时此刻,只要开口他说一句话,哪怕要她们跳火坑,下油锅,亦是眉头也不眨一下。封启又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我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众人心头突突跳动,各自在脑中想像诗中的场景,竭力忍着笑,说不出的诡异。这书生自愧不如,退回席中。众书生拍着桌子,起哄道:“再来,再来!”封启哈哈大笑,摆手说道:“不能再说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搞臭了名声,以后谁还敢给我做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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