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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就设在平时待客的小花厅里。镶嵌着寿山石的小叶紫檀木桌上摆满了菜肴。华山派与世隔绝月余,物资供应不如先前富足,杨洁仍然竭尽所能,做出一桌比较丰盛的晚餐。余观涛坐了主位,右边杨洁,左边叶枫,余冰影下首坐了。余观涛破天荒的给叶枫斟酒夹菜,殷勤周到。叶枫得知真相,想不到平时敬重仰慕的师父,竟是心肠歹毒,手段卑鄙之人,不由得心灰意冷,菜来便吃,酒来便喝,一个谢字也不说。须臾之间,七八杯酒下肚,他酒量甚好,若无其事。

余观涛终于如愿以偿,从今以后,再无顾忌,尽可放开手脚,大展身手,自是心情舒畅,逸兴遄飞。眼见叶枫冷漠无礼,也懒得一般见识。他不比叶枫喝的少,只不过他酒量一般,已是满面通红,有几分醉意。有道是酒壮人胆,酒能使胆小如鼠,懦弱无能的人,变成豪气冲天,无所不能的超人,平时没有一句废话的余观涛,此时话匣子打开,口若悬河,并辅以各种夸张的肢体动作,委实难以置信。另外三人各怀心事,由他发挥表演,并不打扰。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笃笃”的打更声。余冰影忍不住冲到门口,大声喊道:“吴伯,你今晚就不能不打更么?”吴伯道:“那怎么行呢?我不打更,大家岂不得乱套了?大小姐说的话,好没道理。”一边说话,一边敲鼓,慢慢去了。叶枫头也不抬,饮下一杯酒,道:“就是吴伯不打更,天还是会亮的。”余冰影瞪着他,泪水已经流下,道:“这世上难道没有你在乎的人么?”叶枫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张脸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看不出任何变化,道:“绝对没有。”余冰影道:“连你自己都不在乎么?”

叶枫道:“你说的真是好笑,我为什么要在乎自己呢?你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是不是吃的太饱了?”仰起脖子,“咕嘟”一声,饮尽杯中的酒。余冰影跺脚叫道:“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死了也是活该,谁要管你的闲事呢?”捂着脸庞,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叶枫盯着手中的空酒杯,眼睛里也是空荡荡的,喃喃自语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无情无义,反应也太慢了吧?”余观涛又给他倒酒夹菜,笑道:“咱不着急,没那么快天亮,来来来,喝酒吃菜,莫辜负了你师娘大半天的辛苦。”

叶枫目光投向杨洁,空洞的眼里有了强烈变化,一年未见,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皱纹,鬓边也有一根根的头发。余观涛伤害的何止是他一人?华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余观涛的受害者。可是有谁能了解真相?都以为这一切是叶枫一手造成的。叶枫悲从心来,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师娘,我对不起你!”杨洁伸手将他扶起,更咽道:“是师娘对不起你,倘若我当时不收养你,哪有今天你我的大烦恼?”

余观涛笑道:“这不是事后诸葛亮,马后炮么?过去的事,提它做甚?人要往前看。”又给叶枫倒酒,道:“喝醉了不是没烦恼了么?醒来之后,又是个不一样的世界。”叶枫道:“师父说的是。”一口一杯。杨洁道:“我的心很乱,出去走一走。”余观涛笑道:“你最好快点回来。”杨洁道:“为什么?”余观涛微笑举杯,道:“事情由你开始,由你结束,岂非妙哉?况且他也乐意由你送他最后一程,就像你送萧远一样。”叶枫道:“师娘你一定要成全我。”杨洁道:“枫儿你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她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着,禁不住想起当年收养叶枫之事。那年江南大旱又大疫,死人无数,十室九空,村镇俱废,难寻人烟。活着人找不到食物充饥填腹,便似野兽畜生一样,强的光明正大地去吃弱的,弱者没有本事,又不甘心束手待毙,便与他人交换子女而食。杨洁去江南东路办事,路过信州府一村落,恰好遇到几个后生要将七八岁的叶枫,拿刀大卸八块,扔入锅中煮熟吃了。地上一堆凌乱的骸骨,则是被这几人吃掉,叶枫父母的尸骸。

杨洁还清楚记得当时情景,锅水热水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叶枫大哭大叫,嗓子都哑了,那几个后生哈哈大笑,神情恐怖,原来人没的吃的时候,跟豺狼一样凶残。那几人一见到她,眼中放出吓人的光芒,拍手笑道:“肉吃多了没地方消火,来的正好!”便要对她无礼。杨洁杀死他们,把叶枫带回华山。余观涛很不高兴,说叶枫脑后长着好大一块反骨,留在身边,必有祸事。不如把他推下山谷深渊,或者浸入茅厕粪池,永绝后患。若是她不忍心,下不了手,由他来做。她骂余观涛相信迷信,没有人性,跟他冷战了足足大半年,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叶枫,唯恐遭到余观涛的算计。余观涛拿她无计可施,只好与她讲和,就此作罢。杨洁想到此处,心痛如绞,说不出的难受。倘若她当初听了余观涛的话,华山派哪会有今日的弥天大祸?她更不会这些天被余观涛从早到晚,冷讽热嘲,一个字也不敢反驳,忍气吞声。一个月来,心事重重,寢食难安,形容销减,憔悴不堪。她这不是自作自受么?杨洁自艾自怨,不知不觉出了华山派大院。其时新弟子晚课结束,各自安歇去了,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明月当空,冷冷清清。

她蓦地里觉得孤独凄凉从心底里直冲上来,顷刻间塞满了胸臆,不自禁低声痛哭,道:“我怎地如此命苦?”一边哭泣不止,一边跌跌撞撞往后山走去。枕边人热衷名利,无心听她的唠叨,女儿为情所困,执迷不悟,更体会不到她的痛苦。只有后山幽深的峡谷,才能容得下她的千言万语。忽然之间,一道蓝色的烟火,如流星般从后山升起。虽然转眼即逝,但是她看得明白。这烟火仿佛射入她心里,转化成滚烫的热流,注入血管毛孔,一时之间,全身皆热。杨洁惊道:“天那,我不是在做梦么?”

杨洁快步走到后山,见到眼前场景,如在梦中,半晌说不出话来。高低不平,野蛮生长的杂草,居然被人修剪得齐整有序,宛若两面篱笆墙,一直延伸到山顶。地上的碎石,也被打扫干净,铺上了一层细细的沙子,这些沙子仿佛从盐水捞出来一般,散发出一股咸味。沙子的表面,随意散落着各种各样,只有海中才有的贝壳,海螺,好像刚被海水冲上沙滩的。华山地处西北内陆,怎么会出现这些原本属于大海的东西呢?月光洒在上面,反射出奇异的光芒,好像晚上波光粼粼的海边。她忽然一阵眩晕,心跳得飞快,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她非常喜欢大海,但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去过海边。并非她没有机会,而是那个愿意陪她看海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所以就算到了海边,心里只有伤感遗憾,故而就断了念想,到了海边便刻意绕过去。她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登时涌上心头,好像此时就站在她面前,伸出长长的右手,笑吟吟的道:“阿洁,我带你看海。”杨洁取出藏在怀中,那对刻着“洁白一生”字样的玉佩,泪水流下,滴在上面,道:“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做人,为什么做了鬼,还要捉弄我?你害得我还不够惨么?”

就在此时,她听到几声鸟鸣,一抬头就看到几只灰白色,体型优美的鸟儿,低低的飞了过来,在头顶盘旋打转,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唤,声音凄厉。杨洁心念一动,欢声叫道:“啊,是海鸥,是海鸥!”这几只海鸥的脚上,皆有根细线缚着,显然被人操纵,身不由己。怪不得呜呜咽咽,原来离家万里,心头悲戚。杨洁大声叫道:“是你么?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见我?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她连问几遍,始终得不到回复。周围的空山幽谷,一遍遍回荡着:“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的声音,传回耳中,更添烦恼。

杨洁绝望至极,伏在地上,捶地大哭:“你只会让我伤心难过,你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擦干泪水,抬起头来,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有人站在她的身后,长长的影子完全将她覆盖,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杨洁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能感觉冷汗在后背流动。这人多必是三巨头派出的高手,伺机将她制服,便可以逼余观涛就范了。她不动声色,右手慢慢往腰间摸去。只要手中有剑,她就有与来人一决高下的胆量。

她右手已经触及腰部,却是暗中叫苦。原来她临时起意,出来透气,哪会随身佩剑?杨洁心想:“我抓把沙子备着,趁他不注意,撒到他眼里,他目不视物,我就有脱身的机会了。”心念至此,右手伸出,便去抓攥沙子。站在背后的那人忽然说道:“这沙子是我从几千里的海边运来的,比金子还珍贵,你就准备拿来弄坏我的眼睛?”杨洁“哎哟”一声,想跳起又有顾虑,驼背弓身,曲成一团,极是难受,道:“你……你……真的……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人道:“是人是鬼,很重要么?反正我是人是鬼,你都不怕!”取出一把小刀,划破左手食指,一滴滴的鲜血落在杨洁颈上。杨洁怒道:“你有病啊!”那人道:“血是热的,所以我是人不是鬼。”杨洁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的中年男子。他跟二十多年前变化不大,就是多了些阅尽人生的沧桑。这人正是杨洁日夜思念,在徐家庄险些命丧叶枫剑下,以“飞天虎”胡恨的名号做掩护,杀人无数,纵横西北数十载,白日行口中摧毁华山派的罪魁祸首,李少白!

李少白张开双臂,便来抱她。杨洁一步跳开,沉着脸说道:“请你自重!”李少白哈哈一笑,道:“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华山派掌门夫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我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的小师妹了!”杨洁面皮通红,怒道:“请你嘴巴放干净点!”右掌挟带劲风,往他脸颊掴去。李少白放她进来,出手如闪,扣住她的手腕。杨洁腕上似戴了只铁箍,半边身子酸软,动弹不得。李少白就势一拖,杨洁无力反抗,一个趔趄,扑入他的怀里。李少白笑道:”阿洁,你做个深呼吸。”

杨洁道:“你想做甚?”却情不自禁做了几次深呼吸。李少白伸过头来,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杨洁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烦意乱,想将他推开,偏偏双手似两坨烂泥巴,使不出半分气力。李少白坏坏的笑道:“你闻到了什么?”杨洁道:“我什么也没闻到,这几天我鼻塞。”李少白道:“你为何口是心非呢?哎呀,你的脸为什么突然烫的厉害呢?是不是闻到了某种让你神魂颠倒的味道?”杨洁咬着牙,低声央求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李少白道:“余夫人,你不在家里陪着丈夫,三更半夜跑到这荒山野岭做甚?莫非这里比你的家还要温暖,值得留恋?”杨洁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求求你了。”李少白目光投向山顶,道:“我一生都在路上,去过不计其数的地方,险峻的三山五岳,苍茫的塞外草原,朦胧的江南烟雨,都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唯有这个无人知晓的山头,让我日日夜夜,思念至今。”杨洁脸上泛起奇异的红晕,身躯剧烈抖动。李少白指着远处一块平坦石头,道:“少年时的我,经常和我心爱的女人,在夏天清凉的夜里,并肩坐在那块石头上,看天上的月亮,数一个个的星星……”

杨洁心情激荡,哭道:“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你为什么还要撩拨我?这个世上就没有女人么?”李少白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道:“既然你是有夫之妇,为什么我在你脸上看不到幸福,快乐?你到这里,不就是幻想我突然现身,带你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放不下矜持?”说到这里,嘴唇在她额头一吻,道:“世上千千万万的女人,我只想跟你白首偕老。”杨洁摇头叹息,道:“怎么可能呢?”李少白话题一转,道:“我答应陪你看海,现在大海就在你面前,你愿意给我机会么?”

杨洁破涕而笑,道:“你这先斩后奏的样子,由得我说了算么?”抬脚往沙地走去。李少白道:“等一下。”杨洁道:“有事么?哎呀……”惊叫声中,却给李少白突然揽腰抱住,将她扛在肩上,接着感觉双脚发凉,不光所穿鞋子已被脱掉,就连裤管也被卷到了小腿肚上。杨洁大急,一对拳头雨点般落在李少白肩上,道:“你耍无赖,我一辈子也不理你。”李少白笑道:“哪有穿着鞋子逛海边的?你光着脚丫子,海水漫过你的脚背,海滩上留下你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将她轻轻放下。杨洁笑道:“是我孤陋寡闻,没见过大世面。”

李少白道:“现在你不用担心没机会见世面。”也脱了鞋子,卷起裤腿,伸手去牵她的手。杨洁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牵住了。两人蹑手蹑足踩在沙子上,好像做贼一样。李少白笑道:“你感觉怎么样?”杨洁道:“软绵绵的沙滩,好像踩在云朵上面。”李少白道:“是。”突然身子向前扑出,跌倒在地。杨洁吃了一惊,道:“你没事吧?”李少白道:“沙里钻出几个小螃蟹,想来咬你的脚,幸好让我发现了。”只见他的脸上,手腕,脖子果然有几只小螃蟹,蟹钳深陷肉中,渗出些血丝。

杨洁惊呼一声,屈指弹开小螃蟹,取出随身携带的丝巾,替他擦去血迹,道:“你怎地如此……”李少白笑道:“正肚子饿,愁没的吃,这些小螃蟹倒是通人性。”捡了些枯枝,堆在空地里,拿根枝条把螃蟹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烧烧。趁烤螃蟹的间隙,李少白陪着杨洁继续玩耍。此刻杨洁喜悦无限,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手抓着一把贝壳,一手提着一只海螺,嘴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李少白不失时机地帮衬几句,字字打动人心,杨洁听得极是受用,对他的怨恨不觉减了大半。

俩人手牵着手,往山顶走去。空荡荡的山顶,忽然多了个砌好的大水池,里面装满了李少白运来的海水,山风吹得水波荡漾,翻腾不休,居然有几分似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他们平时所坐的大石头,就在大水池的中央,好像兀立在海里的一块大礁石。杨洁见得李少白精心准备,不禁大为感动,泪水又是夺眶而出。李少白去掉海鸥脚上的绳子,轻叱道:“去!”海鸥不受束缚,展翅高飞,欢叫着从他们头上掠过,投向远方,顷刻之间,不见踪影。

杨洁喃喃道:“大海,我来了。”抬起左脚,就要迈入水中,李少白抢在前头,道:“我来探路。”手中多了根树枝,伸入水中,点点戳戳,道:“海里地势复杂,忽深忽浅,你初来乍起,贸然前行,容易吃亏。”杨洁紧紧扯住他的衣摆,道:“我跟在你后面就好,除非你故意害我。”两人慢慢向前走去,李少白忽然挥动手臂,叫道:“张三哥,这么早就出海打鱼了?给我留几尾五六斤的大黄鱼,我媳妇爱吃。”杨洁“啪”的一巴掌下去,把他举起的手打落,怒道:“你胡说什么?”

两人在石头上并肩坐下,四只脚泡在水中。李少白慢慢把双脚放在杨洁脚背上,十根脚趾头伸直,一点点往下伸去,很快与杨洁的脚趾头结成一团,紧紧相扣,难舍难分。杨洁横了他一眼,道:“你高兴了?”李少白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一只手伸出,搭在杨洁手背上,十指渐渐张开。杨洁一个手肘,撞在他胸口,道:“喂,螃蟹烤熟了。”李少白跳了起来,道:“是。”跑过去拿着熟螃蟹,递给杨洁,道:“你先吃,我去换件衣服。”转身走入长草之中。

杨洁暗自诧异,心想:“他衣服不脏,换了做甚?”二十多年不见,他还是跟少年一样,行事任性,难以揣测,不由得摇头苦笑。取下一只螃蟹,剥开蟹壳,取出蟹膏,大口吃了起来。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蟹膏,口味实在一般,换作平日,只怕吃一口就提不起兴致了。但是杨洁今晚梦想成真,心里甜滋滋的,吃入口中的蟹膏,别样滋味,堪称世上最好的美味。她吃了二只螃蟹,换好衣服的李少白从长草中走了出来。杨洁瞪着眼睛,惊叫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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