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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很好!”薛老板看着站在天井里,穿着崭新衣裳的二十条汉子,发出由衷的感叹。张员外笑道:“给薛老板办事,能不把最好的给你吗?”他目光环视众汉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众人笑骂道:“你们这些一世也翻不了身的穷光蛋,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碰到薛老板这个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出钱让你们去徽州城逍遥快活,我都看着眼红。”薛老板道:“耽误张员外挖藕了,真不好意思。”张员外道:“你没给他们钱么?二十两银子,够他们做牛做马一二年了。”

众汉子笑得合不拢嘴。薛老板道:“你们到徽州城也没甚么事,就是到处走一走,最好去人多闹热的地方,拜托各位了。”连连拱手作揖。众汉子慌乱回礼。张员外道:“留三五两银子做盘缠,多下的的交给婆娘存起来,过几天回来,拿这些钱买几分田地,或者做些小本生意,总比一辈子仰人鼻息的强。不要以为这钱来得容易,就胡乱挥霍,断送了改天逆命的好机会。”众汉子唯唯喏喏,连声称是。张员外道:“十天之内必须赶到徽州城,否则叫你们吃进去的,到时全给我吐出来。”

众汉子拍着胸脯,保证道:“请员外放心。”账房取来二十份银子,分发给他们,众汉子千恩万谢。仆人摆下一条长桌,桌上放了二十只粗瓷大碗。薛老板接过下人递来的酒坛,往二十只大碗倒满酒,道:“喝了这碗酒,各位一路顺风,马到成功。”众汉子手捧大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张员外道:“放炮!”候在门口的杂役点燃鞭炮,噼噼啪啪,不绝于耳。薛老板挥手喝道:“出发!”众汉子拥到门外,除去路上所需的盘缠,把多余的银子交给各自家人,骑上张员外雇来的健马,在马臀上抽了一鞭,诸马长声嘶叫,四蹄翻飞,绝尘而去。

张员外目送众汉子远去,携着薛老板的手,回到屋里,经过天井,厅堂,来到僻净的书房坐下。下人端来酒菜。薛老板笑道:“老张,不用我们掏一分本钱,动动嘴皮子,就有九千六百两银子进账,这钱赚的容易吧?你得种多少藕啊。”张员外道:“薛老板提携我赚钱,大恩大德,张某永不敢忘。”薛老板哈哈一笑,道:“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讲客套话,不是太见外了?”取出一叠银票,反复数了几遍,分一半给他,道:“你我五五平分,一人四千八。”

张员外道:“古人云,饮水莫忘打井人,我怎能跟你平分呢?传出去不得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应该多分些。钱是乌龟王八蛋,千金难买好朋友。”拿起几张银票,放在薛老板面前。薛老板也不推辞,笑道:“既然你如此重情重义,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忽然听得有人笑道:“你们做的很好。”只见门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他头戴一顶宽边大毡帽,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面目。薛老板跳了起来,道:“大老板,你老怎么来了?快请坐。”大老板在张员外对面坐下。

他一走进来,这个房间忽然变得阴气森森,好像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张员外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到难受,浑身不自在。薛老板亦察觉气氛不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大老板道:“你们俩同岁,今年都是四十三。”薛老板道:“是。”大老板道:“你们一年收入也相差不多,刨掉里里外外所有开销,到岁终岁末能有三,四百两银子的积余。”薛老板道:“是。”大老板从怀里掏出二叠银票,一人面前一叠,道:“一人一万两。”薛老板摆手道:“你给的已经够多了,这个钱我们真的不敢要。”

大老板道:“你们必须要,因为我要跟你们买一样东西,我心高气傲,从不占别人便宜。”张,薛二人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东西?”大老板道:“你们的命!”二人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去。大老板伸出双手,搭在他们肩上。二人似背上压了块千斤巨石,动弹不得,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大老板道:“假如你们没有遇见我,你们应该能活到七十岁,我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买你们后面三十年。”内力掌出,震断他们心脉,冷冷道:“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过不多时,有人找张员外办事,管家引那人到书房商谈,一进门却见得张,薛二人倒在地上,全身僵硬,已经死了。管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一大家人哭成一团,邻居街坊也来看热闹。张员外正值壮年,身体甚好,如今死得不明不白,未免有些蹊跷,张家人委托里长去衙门找忤作验尸。忤作来了,左看右看,忙活几个时辰,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一处被人谋杀的伤痕,更无中毒致死的迹象,于是断定张,薛二人饮酒过多,引发疾病,猝然离世。

张家人无话可说,安排人手买棺材,各种所需物品,搭建灵堂。请风水先生选好墓址,择日安排出殡。下葬那天,来了上千号人,给张员外送行,队伍浩浩荡荡,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原来这张员外城府深沉,只在背后算计玩手段,决不会明目张胆的欺负人,经常予人小恩小恵,故而在当地口碑不错。恰好叶枫亦在那里,听闻死者是张,薛二人,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云无心见他神色诧异,就开口询问。叶枫便将那天在酒店所见告知。二人一合计,断定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决定晚上到坟地开棺验尸。

他们到三更才出来,取出白天买好的挖墓器具,往墓地奔去。叶枫撬开棺椁,剥掉死者衣服,提着灯笼,观察良久,看不出异常。云无心道:“恐怕是内伤。”叶枫道:“有道理。”拿起一把短刀,剖开张员外胸膛,取出五脏六腑,见得心脉断裂,显是给人一掌震死,薛老板亦是如此。叶枫给死者穿上衣服,钉好棺材,将坟墓恢复原状。洗净双手,寻了处干净的地方,与云无心并肩坐下。叶枫喃喃道:“这二人不过寻常人物,突然被人灭口,到底为什么呢?若是钱财纠纷,没必要请江湖中人出马啊?”

云无心道:“这杀人之人可不是一般江湖人物。你听说过山西谭家么?”叶枫道:“谭家的‘截心掌’,杀人不见伤,不见血,端是厉害。谭家子弟向来自视甚高,从不杀无名之辈,怎么做这种掉身份之事?况且谭家数年前与三巨头交恶,被三巨头大力打压,好几年都没见过他们现身江湖了。”云无心道:“神秘大老板应该就是谭家的人,他们无缘无故派二十个青壮男子去徽州府做甚?谭家想在徽州府搞事情?鲁挺跟他们谭家可没有甚么深仇大恨。”

叶枫沉吟道:“谭家被三巨头弄得几乎消声匿迹,鲁挺也是三巨头的潜在打击对象,按理说他们有共同敌人,应该合力对付三巨头,除非……除非……”他用力一拍大腿,跳了起来。云无心吓了一跳,抓住他的手臂,道:“除非甚么?”叶枫道:“除非谭家想引起鲁挺跟三巨头正面冲突,他好浑水摸鱼。”云无心蹙眉道:“话虽如此,可是派二十个老百姓去徽州府能干甚么呢?为什么非得限定他们十天之内赶到呢?”叶枫道:“是啊,为什么呢……小心!”按住她的脑袋,俩人伏在地上。

只听得“嗤嗤”的响声,数十枚暗器从他们头顶飞过。叶枫舞动长剑,跃了起来,大喝道:“甚么人?”前方树林走出一个高高瘦瘦,戴着大毡帽的男子,冷冷说道:“这里地势平坦,再添两座新坟,亦是绰绰有余。”云无心道:“你是谭家老几?”那人道:“谭家三爷谭威是也。这是谭家与三巨头的私人恩怨,与旁人无关。”叶枫道:“你滥杀无辜,这事跟我就有关了。”谭威冷笑道:“我会让你们活着离开么?”呼呼连发数掌,往叶枫劈至。

叶枫冷笑道:“你觉得你能做到么?”一剑向劈来的手掌刺去。云无心叫道:“留下活口。”谭威听他们的口气,显然不把他当一回事,不禁怒气冲冲,一掌接一掌劈落。掌力强劲,“嘭嘭”作响。叶枫无视他的双掌,长剑直入,刺中他的大腿,谭威翻身栽倒。叶枫长剑架在他脖子上,道:“你派那些老百姓去徽州城做甚?”谭威道:“当然搞事情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叶枫道:“为什么要限定他们十天之内赶到?”谭威道:“你想知道?”叶枫道:“你快说。”谭威摇头道:“我不告诉你。”

他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肌肤变成青紫色,七窍流出黑色鲜血。云无心道:“不好。”叶枫捏开他的嘴巴,只见舌头底下有药丸的残渣,大部分的已经吞下肚子,救不活了。谭威狞笑道:“十天之后,徽州城必成人间地狱,他们已经去了七八天,你们没……没办法……阻……阻止……”言讫,毒发身亡。云无心道:“你要去徽州府?”叶枫道:“尽力而为。”云无心道:“这可是打击三巨头的绝佳机会,你去拯救徽州府,岂非帮三巨头的大忙?”叶枫道:“百姓无辜的。”

章三将最后一只蟹粉汤包送入嘴里,饮尽杯中残酒,打了几个饱嗝,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结账的时候,额外打赏了店家十文铜钱。店家也不道谢,眼珠朝上,哼了一声,随手将铜钱扫入抽屉里。这间店在徽州开了数十年,在当地极有名气,店家不仅有令人赞不绝口的烹饪手艺,而且长了一双看人极准的眼睛。每天食客来来往往,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真正家底殷实的有钱人,谁是死要面子爱摆阔的破落户。他对待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态度,游刃有余,决无差错。

店家可以确定章三既不是手头多少有点家当的破落户,更不是今天口袋空空,明天腰缠万贯的赌鬼。尽管章三身上穿着崭新的熟罗长袍,但是指甲里的垢泥,黝黑粗糙的皮肤,已经准确无误的表明了身份,这个是靠出卖苦力,得以生存的人。极有可能夜里起得早,捡到一锭金子,便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三五天之后,又打回原形。老天已经给了章三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却不知道拿着金子去做小本生意,却来追求享受,注定一世贫穷的人,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章三的确是个穷人,他打从娘胎出来,就跟贫穷结下了不结之缘,小时候别人喊他穷娃,长大后别人喊他穷鬼,娶妻生子之后,又被别人喊穷爸。在他记忆之中,除了跟他一样穷得叮当响的亲朋好友,大家还能相亲相爱,其他的人都不会给他好脸色,尽管他一直小心翼翼的说话,见到谁都满脸堆笑。原因无他,在于他具备了穷到看不到翻身的希望。穷到了极致的人,就像身患绝症,无药可救的病人,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沾上了晦气。

他也认为这辈子彻底完蛋了,早把自己当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等把儿女抚养成人,便想办法自我解脱了。可是前几天他东家张员外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希望。居然给出二十两银子的酬劳,要他到徽州府游玩几天。他那颗死去多时的心,蓦然间迸出了火花,看到了有咸鱼翻身的希望。虽然事后得知,神秘大老板是每个人发放五百两银子,其中有四百八十两让张员外贪掉了,但是他却觉得心满意足了。来回至多一个月,便能赚二十两银子,还想怎样?他挖一天藕又能赚几个钱?

章三只留了三两银子做路上花销,早上只吃三五个几文钱的大馒头,中午晚上皆是二十文钱一碗青菜面,或者是相等价钱的猪油渣蛋炒饭,睡的是十五文钱一夜的大通铺。只有今天到徽州,才狠下心来,花了三钱银子,破天荒给自己点了一桌好吃的。他已经在心里盘算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事。他回去就把张秀才那二亩田买下。那秀才活得跟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一样,整天价只晓得吟诗作对,四下炫耀,没有一技傍身,全靠变卖祖上留下产业度日。

净是坐吃山空,没有收入的日子,哪能长久?这不没办法了,要将水口的二亩田变卖。那田地算不得上等,只是挨着水沟,天旱的时节,不愁没水给庄稼续命。张秀才开价十二两银子,他请张员外出面帮腔,应该十两银子能够搞定。余下七两银子,他是这么计划的,先拿一两银子出来,买头壮实的水牛,既能给自家干活,又能给别人打短工。再添置些趁手的农具,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手中家伙使得活泛灵巧,不光干活轻松,人不觉得累,一天到晚都是好心情。

他又拿一两银子出来,给家里婆娘置办些头面首饰。那个女人缺心眼,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从嫁给他之后,就没有把自己当作女人看待,春夏秋冬跟他在外面干活,扛包挑担,锄地挖田,皆不在话下,硬生生把柳叶般纤细的腰肢,整成了没有凹凸感,上下一致的水桶腰。有时候看到她坐在凳子上旁若无人的抠脚丫子,掏鼻孔,不禁心生错觉,他朝夕相处的人,究竟是老婆,还是兄弟?倘若她戴上了首饰,是不是会多了些柔情?

他还要再拿一两银子,其中一部分的钱,买些砖瓦沙石,把房子翻新一下。多余的钱,买些好菜好菜,请张员外到家里吃顿饭。做人不能忘本,张员外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也要知道知恩图报。剩下的四两银子,他就存起来,不到紧要关头,决不轻易动用。章三想到此处,心情舒畅,走在繁华的街上,他看到了他的同伴,有的坐在茶馆里听人说书,有的看卖艺的表演,二十个人都是置身于最热闹的地方。章三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走入一间布店。

布店的墙壁上,摆放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布匹,流光溢彩,他几乎睁不开眼来。他忽然想买一块红布,给他老婆做件衣服。那个身上不是穿黑,就是穿灰的男人婆,如果穿件红衣服,会是何等的妩媚妖娆?他正要叫老板拿布,忽然感到不舒服,眼睛,嘴里,鼻孔都有湿湿的东西流出,他伸手一摸,手心里全是血,黑色的血,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声,显然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章三跌跌撞撞跑出布店,只觉得一张脸都是湿漉漉的,黑色的血不停地从七窍流出。他听到了整个街都在惊叫,无数人慌慌张张从他身边跑过,是不是他的同伴跟他一样的遭遇?章三使劲抹去蒙在眼里的污血,发现他的同伴从一个个从不同的店铺里跑出,倒在街上,挣扎翻滚。章三想跑过去跟他们汇合,可是他却倒下了,他感觉有双大手在扼他的喉咙,渐渐喘不过气来,他用尽全力,说出在世上最后一句话:“我以前不想活,你用尽办法让我活下去,现在我要认真做人,你却无情地剥夺我的生命,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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