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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洲。
茫茫白漠,&bsp&bsp风沙如雪。
一顶又一顶厚实的白帐子扎在白色的沙漠里,帐沿坠着彩色的丝绦,在风里摇动。帐顶披着或红或蓝的长旗。最中心的那一顶帐子上,&bsp&bsp披着的是绣金的长旗。
帐子里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和兽皮,帐顶描绘着星图,&bsp&bsp或大或小的群星还在缓缓转动。中间一张矮几,矮几两侧,&bsp&bsp分别坐着一个人。
计天星打量着对面的人。他是占星宗的太上长老,也是宗门内唯一一个修为达到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
他是受邀前来,&bsp&bsp邀请他的人,就是坐在矮几另一侧的人——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
她戴着兜帽与面纱,&bsp&bsp袍角、兜帽边沿与面纱下角都坠着精美的金饰,&bsp&bsp以防白漠中的风将它们扬起。
帐篷内没有风,但是有彩绣织金、流苏垂地的软垫,&bsp&bsp有又厚又软的兽皮,&bsp&bsp有鎏金的架,还有架子上金喙铁爪的鹰。
而这一切都成了背景和衬托,&bsp&bsp衬得对面这个女人神秘而美丽。
她被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bsp&bsp这双眼深邃得像星空,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
这不是魅术,而是藏有群星之力——魔气运使的群星之力。
看到这双眼睛,&bsp&bsp计天星对接下来的交易有了更多的信心。
“白灵神女……”计天星意味深长道。
白灵神女是朔洲中新崛起的一股势力,从边陲之地开始,&bsp&bsp迅速整合了许多小势力。这种速度很不正常。
实力再高的修士,&bsp&bsp也没有办法把各种不同势力在短时间内整合得协同一心。除非——她有操控人心的能力。
这一般是魔修的手段。
如今天宫地府已立,&bsp&bsp正统的神道修士都在真灵位业图上呢。这没来没由的信仰“神女”,&bsp&bsp只可能是魔修。
但朔洲本来就是一个地处偏远的大洲,&bsp&bsp生机薄寡,这里修行不易,道魔之分便没有那么严苛。
计天星会来找白灵神女,是因为她提出了一场交易
白灵神女自称手中有天斗魔的“一斗天星”。
天斗魔也是一个修为达到第八重天璇境的大魔,于七百年前左右销声匿迹,不清楚是死了还是怎样。一斗天星是天斗魔成名的法宝,号称一只方斗内,盛尽群星天斗。
这固然夸张了些,但也“一斗天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修星斗之法的至宝。
计天星被困第七重天玑境已有数百年了。占星宗的传承已经尽了,他想要突破,只能另寻机缘。
越高境界的机缘越难寻到。他不打算转修魔道,但同为星辰道,天斗魔的法宝作为前路参考很足够了。
“我带来了你要的《阴符天机注》,‘一斗天星’呢?”计天星从矮几上推过几页残册,问道。
白灵神女已用她目中的力量证实了她确实拥有“一斗天星”,就算不是“一斗天星”,那也是不弱于此的星辰道寄托。现在该他证实自己交易的诚意了。
一个第六重天权境的魔修,想要与自己交易第七重的功法术法。计天星不介意她将交易地点定在自己的地盘。修行九重境,越往后境界之间的差距越大。
她有这样的警惕才是正常的。
白芽倚在软垫堆积成的软榻里,伸手拈起残册,从袍下露出的手臂洁白无瑕,透着生机勃勃淡粉色。
她翻了翻残册,确认这里面的东西的确够得上她所用。
楚狂人给了她强悍的修为,但却没来得及留下功法传承,她翻过楚狂人的储物袋,里面有丹药法宝等等,就是没有功法——楚狂人将它们毁掉了。他的功法,都是别人用来操纵偶的丝线。
白芽没有得到过修行传承。她在五灵宗只是一个杂役弟子,
只知道前两重境界的功法,法术也只有寥寥几个没什么大用的。后来她坑死了那个魔修,但从他那里得到的功法也不全。
楚狂人给了她足有第八重天璇境的修为,但经过强行传功的损耗后,她现在只有第七重天玑境的修为。
白芽对这些修为适应得很快。她也有一颗执心,她要一直活下去,要踏着那些生来就能欺侮她、看不起她、怜悯她、对她曾经渴求之物弃如敝履的人,爬到他们的头顶。
那些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她凭什么不能拥有?那些人拼命追求的东西,她凭什么不能追求?
她要成为站在最顶端的人。她要拥有他们拥有的一切。
但她不会去欺侮他们。那不会给她带来满足。
她会慈怜他们的。
她做这个白灵神女,靠得不止是契约。她怜悯他们,她慈爱他们,她救度他们。
可是楚狂人留给她的东西还不够。
没有对应的功法,也没有术法传承,她所有一切都只能自己摸索,就像小儿持□□,不懂其机括用法,便发挥不出威力。
所以她找上了占星宗。
占星宗中只有一个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
这很适合她的所需。
白芽放下残册,她笑起来,笑容温柔纯净,她目中似有似无的粉意更加深了这种温柔。白芽很明白自己这副皮相适合什么样的神色。
“是我要的东西。来交换吧。”
她双手笼在胸前,再打开时,手中就多了一个漆黑的方斗。方斗之中,银色的群星缓缓流转。浩瀚、深邃、奥秘的星辰意蕴从中散发出来。
她手中的一斗天星是真的。这是楚狂人的东西。
计天星也取出《阴符天机注》全本,验过法宝真伪后,交出东西起身欲走“神女爽快。”
白芽幽幽道“计真人稍待。法宝的真伪,验过便能确认,功法的真伪,却不那么容易。”
“你想如何?”计天星转头看她,皱眉道。
白芽在计天星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又笑起来,还是那种温柔纯净的笑意,从她的眼睛里,和着深邃的星光、浩瀚的信仰之力一同倒映进了计天星的眼睛里。
“我想请真人留下。”
华丽的帐子轰然炸开。
然而计天星并没能逃出来。他被困在星光当中,而困住他的这些星光,就是自他手中的一斗天星中发出来的。
虽然同是星辰之道,但这些星光中掺进了白芽的信仰之力,计天星不但没能解开,反而有被这些星光侵蚀的趋势。那些信仰之力掺杂其中,想要强行将他契约。
与此同时,周围其它白帐当中,有许许多多白灵神女的信徒结阵念咒,压制向计天星。
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白芽早就想好该怎样对付他了。
“你不是天权境的修士?!”计天星惊怒道。
白芽没有答,只是更用力地压制起计天星。
她需要传承,但她不会信任交易来的功法,一部功法也满足不了她。她要的是计天星,还有整个占星宗!
……
暴雨轰鸣。
白芽干瘪瘦小的身体躺在烂泥地里。身上被暴雨砸得生疼,嘴里是苦涩的草根。
被抛弃、被欺骗、被打骂、被欺凌、被侮辱、被嘲弄……
她就是这么长大的。养她的人把她当成货物,因为有家高门大户的老爷有个人尽皆知的怪癖——喜欢收集各种异常的美人。
幸好那个老爷有这种怪癖,她才能活下来,而不是刚出生就被扔进粪坑。
不幸的是,那个老爷在她七岁的时候死了。她没了用处。
之后
,就是作为野民的日子。
一点一点,抛下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自尊心,或许她曾经有过那玩意吗?
她学会了另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换不来吃的东西,就是没有用的。不能使她活下去。
白芽恍惚看着天空,天空上群星缓缓运行,奥秘深邃。
这样大的雨、这样厚的云,天空中怎么还有群星?
她忽然想起来了一切。这里是过去的幻境!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玩的野民了!
她是白灵神女,这里,是计天星的群星占命术!
白芽目中闪着火光,她用力撕开幻境。
身受重创的计天星在大笑“神女!什么神女?!看清了吗?你们的神女是个给一口吃的就能让人随便上的野妓!”
白芽虽然准备充足,但她的修为只是硬堆上去的,不如计天星扎实灵活。他用群星占命术占出了白芽的过去,塑造了这个将她和这里所有信徒笼罩进去的幻境。
计天星的大笑戛然而止。
白芽从他胸膛中掏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鲜红的血淌在她洁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我现在不想要你和你的占星宗了。”她面无表情道,“我要你们死。”
她捏碎手中的心脏,缓缓环视周围。
这些都是与她契约的信徒。有些是真的信奉她,有些则是被强制签下的契约。他们的面色也各自不同。有不敢置信的,有暗藏轻蔑的,有崩溃的……
白芽已不想再看下去。
“你们会因为这个渎神者编造出来出来的幻境而动摇吗?”她轻声问道,声音仍然温柔,好像掩藏了哀伤。
他们的表情变作了愧疚与义愤。
“不会!”“都是那可恨的渎神者编造谎言!”“他怎么敢污蔑神女!”“他该死!”
他们与她签订了契约,他们的性命都在她手中。
白芽轻轻笑了,她走过一个人身前,一个人就伏在她面前,气息消亡,再也不能动,那么虔诚的模样。
有被强契的修士已开始惊恐,可是他们动不了,只能等待她走过自己面前,然后,死去。
白芽走到最后一个人面前。这是个皮肤粗黑的白漠人。
他仰脸看着她,没有惊恐,没有痛恨,他泪流满面。
白芽伏下身,洁白美丽的面庞靠近他粗糙的脸,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你为什么哭?”
这是她第一个信徒,是她从白漠中救下的人,也是她最虔诚的信徒,在她刚来到白漠中、还不是白灵神女时,将自己最珍重的弯匕交给了她。
“我在为您哭。神女。”他哀痛道。
白芽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怜悯。
怜悯。又是怜悯。
他比她要弱小得多。他的性命是她救的。他的力量是她给的。他的部族也是她救的。他怎么可以怜悯她呢?
是因为他看到了她不堪的一面吗?
这世上的人,难道只要知晓了她曾经的卑弱,就有资格怜悯她了吗?
白芽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气的。可是她却又不太能生气。
她感觉到,这个人对她仍是虔诚的。
一个人怎么能既是虔信她的,又是怜悯她的呢?
“神女。”这个人跪在她面前仰面哭泣,“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爱您。我爱您。请您不要哭泣。”
白芽没有哭。但她有过一瞬间的动容。
可是紧接着,那些更大更沉重的、她从出生起所经历的一切塑造而成的世界观,就将这一点动容压垮了。
“谢谢你为我哭。”她轻喃着抵上他的额头,像神明给人赐福,“现在,请你为我死吧。”
这
个人不再哭泣了,眼睛里却好像仍含着泪,他的面容很悲伤。
白芽沉默地看着这双眼睛,伸手把它们合上。
她收拾好东西,掀起风沙掩盖了一切,回到后方的领地,对那里的信徒们说道“占星宗不守信,布局害死了所有人。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方拂歌从双文律这里得到了主神与穿越管理局的沟通方式,借助主神的能力潜去沓临不提。
离开九百年,剑阁上一任阁主,夏遗,终于回家了。
风过竹林,竹声飒飒。
夏遗站在院门口,像走过一场长长的噩梦,怯于梦醒的真假。
院内的人轻轻挥手,招开院门,打开噩梦的出口。
九百年了。竹林变了、院子变了、院里的桌椅,也都不是原来的了,但是坐在竹椅上的人没有变。
夏遗的心倏然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之后,他就开始看这座院子不顺眼了。
这院子里的东西,许多都已在九百年间朽烂,后来由其他剑阁弟子修补重做过,比如岑瑞扎的竹篱、严中杰修的竹椅。这也没什么。
但后来白猿和剑灵打斗时,把院子里的东西打坏了大半。这些被打坏的东西,后来都是白猿下山央着其他剑阁弟子教它修的。
而那头给双文律敬过敬师茶的白猿,是方拂歌!
想起当初方拂歌是怎么假模假式地跟他讲他师父又收了一个弟子、挑唆他生气的,夏遗就恼恨得厉害。
白猿这个身份方拂歌不会再用,但他曾经用这个身份在起云峰上做的东西都还在。
夏遗回到起云峰后,撸起袖子把山上白猿留下的痕迹都清理了一遍,那些它动过的篱笆桌椅什么的统统斩碎成了地里的肥。
洛平澜来起云峰的时候,正瞧见双文律的化身坐在青石上刻阵,夏遗在一旁编竹椅——旧的那把是方拂歌修的,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夏遗竹椅编得飞快,周围剑气环绕,那都是竹片在空中抽出来的。
洛平澜打过招呼,对夏遗道了句恭喜。
夏遗对她点头应下。
洛平澜看他眉间竖痕尤在,却没有了摄人的凶戾,气息凌厉,却无煞气。
九百年前,还是剑阁阁主的夏遗气息也是凌厉的,但那时他的凌厉中有一种令人惊心的偏执,现在却没有了,只显得纯冽,如冰透的烈酒。
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平澜是惊讶的,可是这惊讶也不太大。
千种缘由,万般因果,不过,师徒二字。
双文律将刻好阵法的竹片交给洛平澜。这是替换赤砂海守阵阵心用的。
洛平澜收好竹片,道“既然师叔回来了,剑阁阁主不如就……”
“我不干。”还没等洛平澜说完,夏遗已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他本来就对剑阁阁主的位置没什么兴趣,当初也是执心作祟,一定要成为剑阁中最优秀的弟子、把剑阁带上巅峰,才争了这个位置。
洛平澜叹气。她也想卸了这个担子。
双文律看她那模样就笑“你指望他,不如指望岑瑞。”
洛平澜此来还有一个消息“师叔,您的不归阜被人盯上了。不少魔修都开始去暗中试探。”
消息是何秋明传回来的。夏遗之前去绝连峦时可没遮掩自己的行迹。他之后一直没回去,这群魔修们就开始猜他是不是被剑尊杀掉了。
夏遗编好竹椅,站起身冷哼一声“我去收拾他们!”
他不在乎不归阜,那破地方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这不代表那里就可以由着他们放肆。
“等你修为稳固了再去,”双文律道,“乾坤晋升,剑阁守定洲,南凉
洲交给你来守。”
夏遗应下,忽然想起南凉洲的竹子又被他给砍了,一时有点气虚。
双文律又对洛平澜道“去给霍骁传个讯吧。”
洛平澜应下。
霍骁。这也是个九百年未回剑阁的弟子。
九百年未归,九百年修为未曾寸进。
他当年失了一言,引发后来剑尊折剑、夏遗堕魔的种种事。当年失言的罚他已受过了,依宗门法规而罚,不轻亦不重。剑尊没有怪他,可是霍骁却无法放过自己。
霍骁自认是负罪之人,这份罪,剑阁的罚解不了。
剑阁没有逐他,他自己却再无颜面留下。自己离开了剑阁,九百年不肯归。
他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也没有办法挽回。只好去请擅算的旧友,求以天道指点,做一些可以弥补的事。就如同他去护卫邱书峰,数十年后,终于等到了在遂州为平血锈刀的风波而拼一拼命。
霍骁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熬了九百年。
现在夏遗归来,他的心结也可以放下了。
洛平澜走后,夏遗心中却生出不安来,问道“师父,你的剑心……”
双文律伸手显化剑心,三尺长剑,唯有前面三寸是通彻无暇的,后面大半剑身却被无数因果缠缚不见本色。
夏遗魔心已解。双文律伸手轻轻一抖,剑身上为夏遗而负因果就层层解散了。
但除了夏遗的因果,这柄剑上还有许多因果。
双文律浑不在意“这对我没什么影响。护道者多少是有些特权的。”
见双文律无意多说,夏遗只好按捺下去,他忍不住低低问道“师父……假如我没成功呢?”
乾坤即将晋升,魔渊必然会有小动作,这是沓临最后的机会,它也必将出尽全力。
到时候,双文律不但要面临两个世界的强敌,方拂歌不会认败,还有一个……疯魔的他。
双文律笑了“那样的话,你就有苦头吃啦。”
“你得再熬一熬。”
乾坤从没有放弃过它的众生。
魔渊的道是一条死路。
双文律不会让他的弟子,走上这条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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