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亭街叹（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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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玠轻轻踏步走到供桌旁边，把手按在供桌上，绸缎桌围的纹路缓缓滑过指尖，柔顺，却又凹凸不平。

他一把将绸布掀开！

底下，只有四条孤零零的桌腿。

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甄玠俯身去拾地上的牌位，却被姚恩之抢先一步。

只听他狠声说道：“左也是风，右也是风，两天来磕磕绊绊，都是风闹的！要我说，干脆就把这木头片子钉在上面，看他晃也不晃，还怕不怕这风了！”

“这样做事，恐怕两边都不能高兴，你也讨不到好处了。”

甄玠平静说道，“且守着吧，要是昨天那东西再来，切莫慌张，你我直接把它拿了，若拿之不及，直接劈了也无罪过可言。”

祠堂虽然十分宽敞，这话音却也是屋里所有角落都能听见，倘若暗地里那人再要搞鬼，他也只能不顾昨夜未遭毒手的情面。

算是，给那人提个醒吧。

姚恩之思量片刻，叹了口气，将牌位摆着原来的位置上，退后几步，倚在门板一侧凝神盯着它看。

“想走还来得及。”

甄玠刀不离手，近前来劝了一声。

“不走。”

姚恩之眯着眼睛，恨恨地咬了咬槽牙。

甄玠点了点头，立刀等在门板另一侧，忽地心下一沉，琢磨着到底是从何时起，竟与他如此团结起来了？

便是他如何想逃，甄玠心知自己绝对不会退缩。

难道，这本就是姚恩之想要的结果？

甄玠暗自皱眉。

平心而论，这原本只是个巧合的事情，他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即便是听到贾府那二百两赏银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兴趣，到现在，便是不提赏银，他也不认为自己会立时离去。

若是姚恩之遇见的，本就是贪图赏银之人，恐怕更是如此。

昨夜里，他大概等的就是这样的人，那么事情走到这一步，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脸上紧张的神色，都是装出来的？

甄玠做无意状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是不是自己多虑，回想过他白天那一番话，只觉得，无论是胆大胆小，贪财或是不很贪财，都会老老实实地被他诓来。

其间，或许诸多意外，但眼下这情形，当真未必是个巧合。

假如昨夜没出意外，又将是个什么状况？

这人胆小是真，颇有些心计手腕，应该也是不假。

甄玠再度瞟眼过去，发现姚恩之那张畏畏缩缩的脸，忽然与贾雨村身边的门子重叠一处，莫名地，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甄兄你看！”

姚恩之抖手指向供桌上方。

贾氏先祖的牌位稳稳当当地立着，并未抖动。

从牌位后方，慢慢浮起一道灰白色的圆弧，弧度活像是小孩儿的脑瓜顶，甄玠定睛观瞧时，发现那就是昨夜那鬼娃娃的半边脑瓜！

墨色大眼……

殷红脸蛋……

随后便是咧到耳根满是细齿的裂颅大嘴！

胭脂幽香，再度袭来！

它身体像是套在肉团里一般，看不到四肢，蛹动着爬到牌位旁边，用布袋样的身体掐住灵牌，狠狠地掷在地上。

姚恩之扭头看着甄玠，喉结不断耸动。

甄玠手握关刀，本想猛吸几口凉气沉住心神，却发现恐惧的情绪不是想克制便克制得住的，索性屏住呼吸，将脑海中思绪掐得一片空白，抬脚走到牌位旁边，盯着那鬼娃娃的同时缓缓蹲下身子。

拾起牌位向前一递。

“放回去。”

那鬼娃娃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甄玠感觉他明显是愣了一下。

随即，如之前那般蛹动着向下，爬到供桌上，目光凶狠地与甄玠对视。

像是恐吓，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梁上有人！”

姚恩之猝然一声嘶吼，仿佛心底压抑了日累月累无数年的各样情绪，在此刻一并迸发。

他先是甩了唐长老的钵盂上去，又持吕祖木剑穿了天师符箓，左手送到烛火上引燃，其间右手不停，零七碎八的小物件不停向上扔着，都被梁上黑影一一轻松接住，随着拨浪鼓上房，梁上那黑影同样也是呆住片刻。

上去的最后一件东西，便是燃起熊熊火焰的木剑。

这一剑飞上房梁的迅疾之势，真好似裹挟着人世间无数无法诉说的冤屈！

梁上那影子躲避不及，被砸了个正着，强撑着晃了两晃，之前接着的东西尽数掉在地上，还多了个一尺多长的兽皮袋子。

那袋子甫一落地，便淌出来满地的红色液体。

甄玠眼角余光扫到暗红液体漫到脚下，心中踏实得比金陵城墙也厚重，眼前这与他对峙的东西，与那边梁上掉下来的东西，分明是两个三尺多高的半大孩子！

他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动，憋得面色赤红，一时也顾不得祠堂里的古怪找到了症结，想不起贾府的赏银，只惦念着如何好生教训他二人一番。

“梁，上，安！”

姚恩之眼泪含在眼圈之中，直往外溢，直把一双好眼睛浸得通红，死盯着地上那揉着脚腕的男孩，嘴里三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连声音都变了腔调，本来稍显沉厚的嗓音此刻变得颇为尖锐。

那名叫梁上安的男孩抽功夫和这边的小鬼一对眼神，小鬼便三两下挣脱了身上的布袋，极灵巧地跳下供桌往后堂跑去。

甄玠自是不肯让他离去，拔腿就追，放下关刀赶到后堂的时候，却发现那小鬼居然已经没了影子。

这场景，似曾相识。

甄玠冷笑着绕柱而行，虽是连他衣角也不曾看见，却十分笃定，那小鬼必然就在他对面，隔着柱子嘲笑于他。

第一根柱子走完，他慢慢地向第二根柱子走去。

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猫捉耗子的快感。

第二根柱子绕完。

又不在。

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甄玠正想加快脚步，忽然看见地上扔着一件东西，不由自主地仔细看时，原来是一排像是鱼骨之类的材料制成，内里有柄，大概能含在嘴里的细齿假牙。

上了他的鬼当！

甄玠立时反应过来，抬眼往来处望去，果然是看见那小鬼的背影，返身又回了前堂。

急忙赶回前堂，正见小鬼偷袭了悲愤欲绝的姚恩之，扶着梁上安往外跑，一只手几乎已经摸上了祠堂木门。

“滚回来！”

姚恩之歇斯底里地叫道。

俩男孩同时回头一笑。

姚恩之立时被气得浑身发抖，索性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俩男孩笑着前行，冷不防，忽地被什么物件绊了个跟头，一个带着一个糊里糊涂地摔在门上，挣扎了半晌方才起来。

甄玠早已赶到近前，一手一个按住那俩孩子，垂眼看了看满地的细沙。

恍惚间，心跳好似漏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