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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儿安安静静地一天天长大,就像早晨的阳光,从武定门的城楼顶,无声地移进自家的院子。

家远离官道那边的住户,没有玩耍的伙伴。

他的世界大多数时候是这个宁静的院子和偶尔飞过、或院边树上停留的各种鸟儿。

白天是他和娘两人,晚间是和爹娘三人。

娘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有时迷迷糊糊听到堂屋风箱呼嗒呼嗒的声音,或爹在身边蹑手蹑脚起炕的声音,然后再睡去,直到被娘叫醒吃饭。

娘说小时候起太早不长个儿,可以晚起会儿,却不能太晚,要不长大了会是个懒人。

他的早饭是一个小馒头,一碗小米稀粥,还有小拇指大小的一条儿咸菜。每长一岁,馒头大一圈儿。

春天会变成半条儿,娘说:“咸菜省着吃,要不就跟青菜接不上茬儿了。”

阳儿觉得自己从未吃饱过,却也从未挨过饿。

阳儿问:“娘,咱家院里种芥菜,为什么秋天不多腌些?”

娘说:“腌咸菜要用盐,盐太贵,得让你爹挣了银子买。”

城里的打更声家里常常听不到。每天阳儿吃完早饭,太阳刚照到武定门楼顶,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进了院儿。

娘喂完鸡,炕上、地下擦抹一下,便开始纳鞋底、浆洗衣裳之类,有爹的,有爷爷、奶奶的,也有自己的。

阳儿则到院门口望着官道,此时官道上往来的车马不断,阳儿冲着那边跳着、叫着。

大约是太远吧,从没有人搭理过他。

官道那边才是东外城外面的厢里。有时能远远地看见有小孩儿从里面跑到官道上,再跑回去,好像在叫喊着追着玩儿,娘不让他一个人跑那边去。

家后面是两个废弃的院子,墙塌了多半,房也歪了。

爹特意嘱咐,“不许去那破房子里,说塌就塌。”

实在无聊,有时会拿着小板凳到院门口坐着,数马车和过往的牲口。

把马车想象成一片儿肉,把牲口想象成一块儿绿豆糕,从官道往西进城算自己得到的,从东外城出来上官道是别人拿走的。

不停地数,小棍儿在地上不停地记,进城的减掉出城的,就是自己剩下的,常常一两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有时会得意地回去与娘说:“今天进城的车比出城的多了多少,进城的牲口比出城的牲口多了多少。”

娘会惊讶地问:“你会数?这么长时候就数这个?”

阳儿也不好意思跟娘说肉或绿豆糕的想象。

阳儿的另一个游戏是种菜。

在院儿的菜地旁画个方格,再分成几个小方格,学着爹的样子,这个方格里种萝卜、芥菜,那个格种茄子,另一个种白菜等等。

一开始假装种,后来真种上了,用小镢头和烧火铲翻土挖坑。

爹娘只是笑笑也不管,居然都活了,当然赖赖巴巴,拳头大的茄子长了两三个。

姜桂枝春末会在菜垄里挖个槽,从茅房舀出屎尿埋进去,阳儿嫌臭跑得远远的。

姜桂枝笑骂道:“小兔仔,还不都是你的屎尿,你倒嫌起臭来。”

阳儿笑答:“还有你和爹的哩。”

姜桂枝:“香臭也是咱们三个的,你能跑哪里去。娘做的饭你吃不?爹挣的银子你花不?”

除了爹娘,阳儿还有爷爷、奶奶和玉环姑。

乡下那个秀才姑父死后,有一阵儿阳儿看见玉环姑会有些怕,觉得她身上沾着那个死秀才的味儿。没多久,若隔十来天不见玉环姑,他便会想。

因为只有见了玉环姑,他才能吃到煮鸡蛋。

记得刚开始是玉环姑坐在灶边小板凳上,把他搂怀里,让他看着剥鸡蛋。

他吃鸡蛋的时候,玉环姑总是歪着头,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嘴,有时伸手把他掉出来的渣抹回去。

奶奶有时会说:“吃两个就行,刚吃完点心,呆会儿还要吃饭,莫撑着了。”

除了偶尔跟着爹娘去爷爷奶奶家解解馋,在家难得菜里见到点儿油星儿。

年根儿前,爹会割二斤猪肉回来,这是家里少有的吃肉时候。

开始几年,是初二去拜年,玉环姑回来住后,爷爷让年三十便过去,一起熬夜。初一早晨,阳儿要向爷爷、奶奶和玉环姑磕头。

初二跟爹娘去上坟,城南五里,拐下官道往东南一片沟坎起伏的荒芜之地,这里是平阳城的乱坟滩。

原本王进福与姜桂枝商量,把阳儿姥姥的坟迁到家附近,这样上坟也方便些。

后来一想,过几年说不定会从东外城买处院,离了现在的家,便等几年再看。

数不清的、高高低低的大小坟包,夫妻俩年年来,每次来王进福都带着铲,把坟修整得圆圆的,周围的草铲得干净。

点燃香烛,摆上几块糕饼,王进福拿个小馒头,捏碎了往四周扔,边扔边念叨,“吃吧,吃吧,勿与我们争抢。”

然后让阳儿一起跪下,王进福干嚎几声,姜桂枝则恸哭不止,阳儿则因为娘的悲伤而悲伤,跟着嘤嘤哭着。

王进福见姜桂枝止不住,越发伤感,“阳儿他娘,住了吧。下次来了再哭,阳儿也跟着哭得时辰不短了。”

姜桂枝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再撩起儿子的衣襟给拍拍膝盖。

阳儿小时候一直困惑,为何娘、玉环姑她们这些女人,坟前哭得稀里哗啦,一起身就没事人一样。

及至他头发白了的时候才明白,女人们还有家里一堆事要操办,当然得立马把心思放到别处去。

而男人们则根本无暇真正地悲哀一回,很多男人一辈子或许都顾不上想念一个人。

上完坟路过脚店门口,阳儿还闹着要进去。

姜桂枝唬道:“你来一回把奶奶家鸡蛋吃一斤,点心吃一多半,你再住下去,奶奶都没盐吃了,等娘给奶奶送薄棉衣再来。”

院子里的菜夏秋长得茂盛,爹会装在褡裢里给爷爷奶奶的脚店和赵俭叔家送一些。

袁大婶有时向王进福念叨:“让桂枝带着阳儿来看我,这都多长日子了,总也不来。”

王进福回家便说:“干娘想你跟阳儿了,让你们这几日去哩。”

一、两天后,姜桂枝会把头发梳得乌亮,给阳儿换上干净衣裳,早早从东外城的南关出去,在日上三竿的时候进脚店。

玉环姑依旧是抱起来看着,夸奖阳儿一番,七、八岁的时候仍如此,倒让阳儿有些不好意思了。

玉环姑端详着调侃道:“还真是大了啊,知道不好意思了。从刚会坐就抱你,你说说,有啥不好意思哩?”

在脚店长则三、五日,短则一、两日,回家的路顺南城墙根,穿过东外城,姜桂枝常会感慨,“咋也没想到,又有了爹娘。”

逢王进福去赵俭叔家时,荷儿姑也是一样,嘱咐嫂子和阳儿来。

有一回张老伯都与王进福急了,“咋了进福,老婆、娃都不让与我往来,那你还来做啥?你就不问问我想不想侄媳妇和娃?”

与隔一段就去脚店不同,阳儿一年也就是去两三回,王进福带媳妇和儿子去吃大鱼大肉。

荷儿姑也抱着阳儿问着问那,只是她不像娘和玉环姑高大有力,阳儿总害怕她晃晃悠悠把自己掉下去。

好象是七岁的时候,阳儿跟爹娘一起去给张爷爷磕头,猛然觉得荷儿姑俊得晃眼,他突然变得不敢抬头正眼看荷儿姑,可眼睛又离不开她。

荷儿察觉到,蹲在阳儿跟前,眼睛凑到他鼻子尖儿瞅,笑嘻嘻地说:“阳儿过了个年,如何变得这样腼腆了。姑给你买了一大包糖,走时全装上。”

阳儿窘迫得“哇”一声哭出来,去抱娘的腿。

姜桂枝嗔道:“咋跟你荷儿姑还生分成这样,你忘了你姑是咋对你好?”

荷儿姑笑道:“估计阳儿是想要啥,你说,姑马上带你街上买去。”

王进福:“大过年的,街上店铺都关着哩,好好在家呆着。”

荷儿姑从堂柜上拿起一串花花绿绿的风葫芦,撅着嘴一吹,便转起来。

阳儿止住哭,举着风葫芦跟着荷儿姑在院儿里跑。

吃完饭,赵俭拎出一个食盒,“大哥、大嫂,我让饭馆做了两份主菜,你带回去,和嫂子、阳儿明天吃。哪天方便,哪天把食盒给我捎回来。”

姜桂枝一番推辞,王进福则是略做推辞,便拎着食盒,三人一起回。

姜桂枝道:“咱三口人带二斤糕点,到人家大吃大喝不说,回来还拿着。你与赵俭哥儿俩好没的说,怕荷儿心里笑话咱。”

王进福:“荷儿与咱家也没见过外,都知根知底。三口儿人在平阳城也没啥亲戚,咱一年来两、三回,你看张老伯与荷儿高兴的,平时我多来与张老伯坐会儿,就这么着挺好,勿要多想。”

姜桂枝:“说来也是,荷儿过门儿有两年了,怎的还是怀不上。”

王进福:“咱俩这么多年不也只有阳儿一个嘛,别看赵俭能挣些银子回家,那银子都不是容易到手的。”

王进福叹口气,他从未与姜桂枝说过,买张老伯房院的银子,他与赵俭是如何得来的。更没讲赵俭落下残疾,是因为他和王进福带着想得些意外银子的心思,才冒了险遭了暗算。

阳儿八岁那年上了义学。

王进福和媳妇说:“咱们好歹省省,让他去读几天书,认得些字,会算个帐。我当衙役这些年知道,井市里因不认字与人纠纷、被骗的还真不少。”

姜桂枝:“先生一年收多少脩金?”

王进福:“我听说不收么。知府大人来后兴了义学,官家给请的先生,在城南、城西有两所。自己买了文房四宝,过完年就可送那里去。”

姜桂枝说:“整天不是炕上坐着,便是院里和泥,要不就是坐院门口望着南面官道发呆,该让娃出去透透气。”

晚间,姜桂枝对儿子说:“明儿一早随你爹起炕,送你到义学里开学。从今后我阳儿就是读书人哩,跟着先生好好学,多识些字。”

爹娘叨叨咕咕声里,阳儿似懂非懂,不等爹娘说完已睡着。

第二日天不亮,姜桂枝喊儿子一同起来,换上干净衣裳,蘸着水把头发梳了又梳。

王进福揣着两串铜钱,领着儿子进城。

先去刑捕衙门,与把门的两个差役相互拱了拱手,让儿子在衙门口旁边蹲着。

阳儿挎着娘做的空书包,两手扶着下巴,蹲在石狮子旁。

衙门口不断有穿公服的人匆忙进去。

一个人骑着威武大马,撩腿跳下来,把缰绳扔给过来牵马的人。

刚迈上台阶,扭头看见了阳儿,问门口的衙役:“这毛孩儿为何蹲衙门口儿?”

衙役道:“回杨爷,这是老王的儿子,老王进去点卯,让他娃在这里等。”

腾腾两步过来,眯着眼似笑非笑,“娃,我与你爹认识。你往边上挪一挪,小心人马进出踩到你,好好等着别乱跑。”

阳儿站起身,离石狮子远了一些又蹲下。

这人点点头,“对,就这样,还挺懂话。”说完迈步嗵嗵地进去了。

王进福出来后,阳儿说方才有个人让他往边上挪。

王进福:“那是嫌你在衙门口碍眼了,往后你就在边儿上一些。”

阳儿说:“他骑着马,门口的人喊他杨爷,他跟我说认识你。”

王进福:“那就是他么。我们先去文墨斋。”

王进福领着儿子往南走了一里。

一个店里摆满笔墨纸砚和书。

王进福打拱,“先生,我家小儿今日开学,置办些笔墨纸砚。”

掌柜高个子,回礼道:“恭喜令公子开学。”

说着,拿出一粗一细两管笔、一块砚台、一块手指长的墨,都用草纸包得有棱有角,还有一沓纸。

王进福抓出两串铜钱,“多少文?”

掌柜:“分文不取。贵公子有福,知府老爷兴义学,礼房公示,凡蒙童开学,文房四宝由官府支应,且今后每月凭先生字条,来此领纸五十张。”

王进福:“感谢掌柜相告。”

掌柜:“知府老爷开明。眼下不用交脩金、不用买文房四宝就能读书。以往知府老爷也开义学,一年后便不了了之,现今的知府老爷,义学一直开到现在而不辍,且资助笔墨纸砚。趁着知府老爷的恩惠,多读几年经书,岂不是白得。”

出了文墨斋向南,再往西拐的一条宽巷,一个气派的门楼,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学童进去。

挺大的四合院,正中两棵粗大的槐树,看起来就跟寺庙一般。

一个戴平定巾、穿青布衫的中年人过来打拱,“台兄可是初送公子开学?”

王进福忙回礼,“在下正是。”

来人道:“且随我来。”

领着父子二人到大殿里,教阳儿如何向圣人行三拜九叩礼,如何向先生行三叩礼。

对王进福道:“台兄,义学不收脩金。然初入师门,略上些束脩方好。”

先生戴玄色四方平定巾,白斜领青绸道袍,皀鞋白袜,青白的方脸,慈祥的凤目,看着阳儿刚学会的三拜九叩,捻着胡须点头。

王进福把一串铜钱恭恭敬敬地放到先生手边的桌上。

先生问了阳儿乳名儿,不急不缓,掐指为他起了王正阳的大名后,当场教他三字经。

王进福虽不识字,但在军营里跟别人学会了三字经的前几句,所以王正阳也会。

先生笑着点点头,接着教下面的几句,当然,王正阳露馅儿了。

先生朗声道:“送王正阳到南堂。”

蒙馆里的学童大的十几岁,小的比王正阳还小。

比背三字经更难的是写字,别人都比王正阳开学早,似乎谁都可以教他。

有个大个子说王正阳的字像王八。

王正阳问啥叫王八,他在纸上画了一个。王正阳让他赔纸,二人闹将起来,都被先生打了手心。

刚开始,王正阳听先生讲书总是懵懵懂懂,但背得却不慢,写字也能跟上。

一年后,王正阳开始与同学一起听先生讲千字文。

先生讲得极有趣,除了字写得难看,背诵、答义都常得先生夸奖。

先生讲书中间有半柱香的功夫喝茶,北学堂的学童最低都已开始学“大学”了,有的都长了小胡子。自然不会与南学堂的一起玩耍。

王正阳他们则可以在先生喝茶时,到院子里围着大槐树相互追逐。有时挤在一起道古事,类似三国刘关张、水浒一百零八将之类,王进福不懂这些,王正阳也自然只能听别人讲。

玉环姑和莫耀祖姑父办喜事的时候,王正阳已上了一年多义学。王正阳不明白为什么,反正是他们这一班蒙童一年后,前半晌听先生讲书,后半晌让回家自修。

有时玉环姑早早在义学门口等着,把他接到脚店去。

这时候,玉环姑的日子已好过了许多,在脚店里,王正阳可以放开吃好吃的。

有一群亲人的疼爱,他觉得每一日都如含了糖一样。

玉环姑生了儿子,一个小不点儿,两条小光腿儿蹬着就会笑。

阳儿发现小孩儿原来挺好玩儿,甚至几日不见便会想,跟着玉环姑偶尔摸小弟弟一把。

见玉环姑经常给弟弟擦屎,好奇地问:“为啥小孩儿的屎不臭?”

袁玉环哭笑不得,“不臭?你凑近来闻,哪有不臭的屎。”

姜桂枝一边道:“哪里是不臭,是爹娘不嫌臭,你小时候也一样。”

玉环姑和娘都是大个子,身上的奶味儿也一样,王正阳觉得自己实际有两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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