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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儿子上义学,王进福的差由内城到东外城变了两回。有赵俭与班头儿打招呼,倒也不算个事。

加之王进福不与人争利,是个干死活、出笨差的人,刑捕司上下也无人与他攀比。

派了东外城的白日巡查后,王进福早起带着儿子去衙门点卯,晌午散学时将儿子接回。

怕上司偶尔来巡视,碰上自己擅离职守,还得费口舌说情,一般不随着儿子回家。

王进福站在城门口,“自个儿回去,勿拐到街巷里乱跑。我看着你哩。”

远远看着儿子走半里官道,北拐变成一个小点儿,进了家门,王进福才回东外城。

在家的后半晌,王正阳背先生教的《千字文》。纸是绝舍不得用,在院里寻一平整处,用小树枝写学会的字。

娘在炕上缝补换季的衣裳被褥,日头悬在内城的上方,将东面的土梁照得亮眼,院里比早晨还亮堂。

背一遍,再写一遍。王正阳没有午睡习惯,便想着各种法儿把这午后的光阴填满。

有时候在门前坐会儿,便顺着墙根往屋后去,那两个院儿的房屋歪斜得快要倒塌,连燕子都不敢在屋檐下筑窝。

东边土崖的榆树上,常有成群的麻雀吵个不停,王正阳从残垣断壁间一露头,便“轰”地一声飞走,只剩下满院树叶的摩挲声。

破院儿后是一片荒草,榆树、柳树混杂着,地也高低不平。

王正阳曾问过爹,为何不从屋后砍些树枝烧。

王进福说:“伐树犯法哩,官府要抓人罚银子。”

王正阳:“你就是官家的差,谁抓你?”

王进福说:“官差也不能犯法,犯了法,官差也要抓哩。”

一天后半晌,娘开始做饭,爹还没回。黑乎乎的武定门后,太阳仍亮得耀眼。

王正阳在西院墙外,上半身是暖暖的阳光,下半身是平阳城的阴影。

走到最后那院子残破的墙外,一个灰影儿从北墙上一闪不见了。

影子比鸟儿大许多,王正阳以为是眼花了,从塌了的墙处进去。

和王正阳家一样,原来是种过些东西的,虽已杂草丛生,脚踩上去,土仍很疏松。

王正阳熟悉的几棵长得很大的甜苣菜不见了,王正阳之所以没有拔起来带回家蘸醋吃,是因为自己去年在那里拉过屎,而甜苣菜就长在那里。

北墙根常年无人走动的土皮,也有几个新的脚印。刚才是有个人飞过去了,王正阳心怦怦跳着想。

忍不住好奇,从断墙出来往屋后走。

除了大片的杂草、杂生的高高低低的树,什么也没有。

王正阳望着树林后面想,或许他从那边来,又回那边去了。

树林后面有什么?爹娘不止一次嘱咐不要过去,连娘也从不往屋后去。

倒是看见过爹去过那边又回来,吓唬道:“那边是坟地,很多黑洞洞的坟穴,有不好的东西哩。”

王正阳自然从小便对这后面有些害怕,奓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荒草间,望着树林的深处发了会儿呆。

夜里,王正阳想跟爹娘说看见的稀奇事,又怕爹娘责怪,忍在心里。

但睡觉的时候,那个影子从墙上越过的样子:天是蓝的,挂着几丝晚霞,黄泥墙,一个影子从墙上飞过。

即便先生讲书时,他也常幻想着那个影子是自己。

一天后晌,王正阳实在忍不住,悄悄地溜到房后。

长长的土崖上下长着很多粗细不一的榆树和柳树,崖下一个个的大小土堆挨着,王正阳认得那是坟,心“咚咚”跳着。

但他要寻找那个会飞的影子。

穿过这片林地,后面的坟少了些。崖下有个大窑洞,洞口边长着几棵几搂粗弯曲的老榆树。

一个人影在洞口晃了一下,就是他,王正阳惊了一下,差点儿出声。

他出现了,中等个儿,青布袍,黑丝绦,头扎网巾,剑眉方脸,目光炯炯。

立在洞口,冲王正阳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突然两脚啪啪点地,双臂展开,像大鸟儿一样腾起,手轻轻一搭树枝,眨眼坐在洞口边高大的榆树杈上,又冲王正阳笑。

王正阳“啊”地一声。他又忽悠落地,在洞口一闪不见了。

王正阳使劲眨眨眼,榆树叶唰唰地响着,四周又归于安静。

这回是真看见了,像鸟儿一样能飞的人,或许是义学小伙伴说的水浒英雄住在自家的屋后。

王正阳不敢走近那洞口,或许那就是爹说的原是死人住的地方。那个会飞的人也不再出来。

腿都有些发酸了,天已经擦黑,王正阳想往里面喊一声,又不敢。

赶紧跑回家。晚饭时,娘故意当着爹面说:“阳儿后晌肯定跑房后头玩去了,天擦黑才回来,刚进门坎儿你也到家了。”

王进福阴下脸,“你跑树林后边去了?”

王正阳撒谎道:“没有,就在后面墙边玩哩。”

王进福咬了口馒头,“树林再往后面有几孔窑,有几人像是流民,却又不是。流民破破烂烂,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肯定不是;不种农桑,又不做买卖耍手艺,出没无常,来去无踪,肯定不是一般良善百姓。”

见娘儿俩有些惊恐,又说:“也别害怕。此类人从不与百姓闹纷争,他们有他们的道行,跟咱们是两路人,你记住别惹他们就行。”

王正阳问:“那他们是做啥的?”

王进福:“爹哪里知道他们是做啥的。不知道最好,爹快些攒银子,咱们搬离这里。”

王正阳觉得那目光炯炯、冲自己笑的人不是坏人,他曾胡思乱想,若有个兄长就应该是这般模样,并且还能像鸟儿一样飞。

自己要像他该多好,边吃饭边想象着,在东外城墙上飞上飞下。

他还记得荷儿姑说的,像鸟儿一样满平阳城飞,去哪里都不用走着绕路。

义学突然收起了脩金,而王进福的工食银先是减半,再后居然一文不发了,说是先欠着,过几个月连本带利一起补上。

这几年,夫妻二人每一个铜钱都精打细算,攒了有十几两银子。

“这回要坐吃山空了”,王进福自言自语道。

终于忍不住和媳妇商量,“义学让交脩金了,文宝斋也不给纸了,纸又贵得厉害。要不让娃先回家呆着,待工食银补发了咱再去续上。”

姜桂枝问,为何不从赵俭或莫耀祖那里周转一下,几两银子对他俩不算什么。

她并不知,整个平阳府都缺银子,大主顾欠了莫耀祖的债,他又欠了纺织户的,一度被堵着门开不了店。

赵俭帮了莫耀祖一百五十两,自己却因为他人担保了几百两的债,也陷了进去。

王进福不好意思去给二人添麻烦。

这种情形直到包副监史在西山挖到了大片石炭,才缓过来。不过那已是半年后的事了。

王正阳又整日与娘在院儿里了。

不过他心里却装了事,那便是房后住着个会飞的人,水浒里的英雄与自己住得这样近。

这天,太阳刚落到城墙后,王正阳又到院外的西墙边,望着西面的东外城发呆,千字文已背得滚瓜烂熟,小木棍在地上写过了多少遍。

悄悄走到屋后,灰色的影子又一闪不见了,是那个冲自己笑、会飞的人。

王正阳大声背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又一天,王正阳对着晚霞,“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出现了,站在杂草那边的几棵小树旁。

网巾、青衫、黑丝绦,还是那么目光炯炯,一口白牙,微笑着向王正阳招手。

这是王正阳盼望的神奇的瞬间,兴奋地小跑过去,作了个揖,喊:“先生。”

王正阳觉得眼前的人除了有本事,看起来确实有些像先生。

他接着王正阳朗声道:“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说得多好啊,若世道如此,人能如此,也不枉为人一回”,他叹道。

义学先生讲的王正阳懂,他说的王正阳也懂。

王正阳脱口而出,“先生教正阳本领吧。”

他站着不动,如背后那棵挺拔的榆树,端详着王正阳,片刻后说:“我不教你读书,不要称我先生,我叫你小兄弟吧。”

王正阳:“那我叫你大哥。”

他笑了笑,“你要学何本领?”

“我要跟你学飞,我要像你……”,王正阳不知如何说自己的渴望。

大哥笑道:“比你读书难多了,也苦多了。”

王正阳说:“我没觉得读书难,也不怕苦。”

不知不觉,二人转到了树林深处。

大哥说:“好吧。先教你玩个把戏,不读书的时候就蹦蹦跳跳玩一玩。”

说着,他两腿并直,脚尖不停地跳着,双臂像鸟前后左右地张着。

王正阳学了几下,他看着皱眉,“膝要并紧,腿要直,脚腕用力,错了就不如不练。”

王正阳学着做了几下,却是俩胳膊乱舞着。

“看这把剑”,大哥俩手指捏着一把短剑的剑柄,向下吊着,“腿和身躯是剑身,两肘端平不动是护手,头是剑柄。故而称‘剑跳’。”

王正阳有些意外,“就练这个?我要学飞的本领。”

大哥笑道:“只是教你玩一玩,别人若问,你就说跳着玩。”

天色已变得模糊,大哥说:“勿对他人说起我,跟你爹娘也勿说,否则我便不再见你。一个月后,我来看你的剑跳。”

于是,王正阳有了消磨时光的事做。

早晨仍与爹一同起炕,娘说:“不到义学了,不必起这么早。”

王正阳说习惯了。

他跟娘说到墙外面背千字文。

娘:“为何不在家里背?”

王正阳说:“外面无人处放声背,能体会先生讲的意味。”姜桂枝也不懂,便任他出了院门。

王正阳在墙外先高声背一会儿,就转到房后,专心练“剑跳”。

有时娘在屋里,他在院里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偶尔也练会儿,被娘看见。

“没事娘,我就是腿有些痒,跳跳就不痒了。”

娘说:“腿痒你挠挠,让别人瞧见以为你疯癫哩。”

王正阳的脚腕酸疼,走路有时会打个趔趄,往前扑着要倒,娘问他咋回事,王正阳说,就是一走神儿拌了一下。

一个月后,王正阳又看见大哥站在小树林里,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看着他笑。

看着王正阳跳了几下,“还行。你与他人提过我吗?”

王正阳:“我谁都没敢说。”

大哥:“甚好,如此我可再教你。腿再并紧些,膝盖再绷直些,三十日后再来看你。”

王正阳困惑道:“这样就能飞了?”

他道:“你若想飞,一辈子都要练,还得练好。你若不想练当下便讲,我们也不必再见。”

王正阳觉得总这么跳挺没意思,既然想飞,就心里忍着。

第二个月,王正阳的脚腕已经从酸痛变得麻木。

大哥看了后,点点头,“照此练下去。”

王正阳满心地不愿意,但一想到若不练,从此便见不到会飞的大哥了,便咬着牙练下去。

第三个月王正阳觉得走路都有些笨了,有时过门坎还要拌一下。他怀疑大哥是不是在捉弄他,把自己当猴儿耍,练得也随意起来。

第四月,大哥还让他这样练。

“大哥,总练‘剑跳’我就不练了”,王正阳嗫嚅着说。

大哥背对着王正阳,“再跟我说一遍,说完我即刻便走。”

王正阳看他那背影像是马上要飞走,忙道:“大哥别走,我练。”

大哥转过身,眼睛寒光闪闪,缓缓道:“若这个月你还这般‘剑跳’,我也绝不再见你。”

话音未落,“噌噌”几步就消失在树林,像一支会变方向的飞箭,蹬腿舒袖的背影又像在庙里墙上见过的飞马。

呆呆地立了会儿,王正阳悄悄回家,这回规规矩矩地练了一个月。

再见到大哥,不等他跳,大哥已点头道:“这回是真练了,你迈开大步,跑到墙后再跑回来。”

他指着那个破院子的后墙,大概几十步远,长着没膝的杂草。

王正阳脚一点地,一步跳出老远,这让他惊讶不已,跑了两步不敢再跑,愣愣地看着大哥。

大哥笑道:“放开跑,只是别撞到墙上。”

王正阳抡开腿噌噌跑出去,那些没膝的杂草根本阻挡不了他,耳旁风呼呼响,像在草上飞,又跑回来,激动道:“原来如此。”

大哥一手扶腰,一手背着,眯眼看着王正阳目不转睛,又若有所思。

王正阳被看得不知所措。

片刻,大哥缓缓道:“之前是勿向他人提起我,自今日起,也勿向人炫耀你跑得快。否则,我们仍是不再相见。”

这回王正阳已是满心虔诚:“我听大哥的话。”

大哥仍说得不紧不慢,“你能随我学多长时日、学多少本领,在于你能守秘密多长时间。”

王正阳接下来学的是丁字桩。

“头脚一柱支乾坤,虚步蓄势快如风;两臂先后如探海,阴阳分合一念中。”

大哥边教边讲,而无论王正阳如何,他都说不对。不时扭扭王正阳这里,摆摆那里。

终于,王正阳感觉自己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浑身鼓荡,力大无穷,腹部像有一个小气团儿在乱窜。

大哥低喝:“不许闭眼,就是老鹰来啄也不要闭上。”

王正阳丁字桩站着不动,大哥围着左右转圈,手指顶住他后腰眼儿,“心勿动,脐后腰间藏无穷。守住窍,舌尖一点连乾坤……。”

半年后,王进福的工食银连本带利发下来了,他听说大人们还是一半的年俸,这都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事。不管怎样,脩金又不收了,儿子又能去上义学了。

大哥听王正阳要去上学,便让他散学后来,总归是别让爹娘察觉。

王正阳又早起跟着爹一起进城。

路也熟了,王正阳的胆子不知不觉也大了。

“爹,直接将我送到蒙馆门外,同学也快要来,我自个儿门外等候即可。”

王进福上下看了儿子几眼,“你自己等不害怕?”

王正阳:“没事,天将亮之时,大人都起炕了,坏人也都睡觉去了。”

王进福笑了,“行,随你。”

爹一走,王正阳便自己在义学门洞儿练丁字桩,并牢记大哥的话,不眨眼。

门子开了门,王正阳自己先进去拜了圣人,再进南学堂自己接着站。

草儿枯萎,树木落叶的时候,大哥让他站四平马。

“上天下地,四平八稳。呼吸开合,不动如山。阴阳混元,来者无惧……”,大哥边教边念着口诀。

接下来的时日,王正阳后半晌回家后,大声在墙外背论语,片刻后,便到屋后练吊马蹄、麒麟桩和虎蹲。

转眼两年,王正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鼓鼓的,有劲无处使,有时在学堂里忍不住想使劲跳两下,甚至时常有跃到大槐树上的冲动。

王进福和姜桂枝都看出异样。

“阳儿现在走路跟风一样,早起进城,我无论如何赶,只能跟在他后面。”

姜桂枝道:“我让他拿个东西,力气比一样年纪的大太多了,怎变得这样了。”

王进福:“我看他私底下蹦蹦跳跳,或许与此有关。”

王正阳听到爹娘私下的嘀咕,想起大哥的话,跟他多长时日,取决于他能否守住这个秘密。

从那以后,他只跟在爹后面走,绝不超过去。

蒙馆里,先生喝茶的时候,也忍着不与同学追闹,看同学围着大槐树来回跑,就像老鹰看小鸡,轻易便能抓住他们任何一个,但他不能。娘让他帮着搬东西,也尽量显得吃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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